話說燕青正要廝並,聽得對面聲音廝熟。挺刀看時,卻是張橫、焦挺兩個,不覺喜出望外,問道:“哥哥如何在這裡,卻不是夢裡麼?”張橫、焦挺亦喜道:“果然是燕青兄弟,一言難盡,且請上山細說。”當時兩個叫小嘍囉拿了刀仗,引了燕青並衆人同上山寨來。燕青看時,只見一座雄關,刻着三個大字道:“天井關。”關前擺着槍刀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當時進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着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纔到寨門口。燕青看見四面高山,團團圍定,中間鏡面也似一片平地,不覺驚道:“這周遭形勢竟如梁山泊宛子城一般!”張橫道:“說來也奇,此處名喚碗子城山,乃是太行山南麓最險峻處。我與焦挺兄弟初來時,亦感驚異。”
行不多時,衆人早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張橫正面坐了,焦挺、燕青側首對坐。賓主相待,坐定筵宴。三籌好漢說話間,燕青問道:“二位哥哥怎地到此?在此聚義幾時了?”張橫道:“說來話長,我等到此間,也有一年多了。那年金兵攻打太原府,朝廷援兵不及,終至城破。我引着千餘人馬拼死殺出,到狐突山落草,轉戰於嵐、憲之境,屢敗金兵。後寡不敵衆,只得棄了山寨,四處落腳。幸遇得焦挺兄弟,輾轉到得這裡。”燕青問道:“我記得那年朝廷授焦挺哥哥定州無極縣縣尉一職,怎生遇着哥哥?”焦挺道:“那年朝廷將太原、定州、河間三鎮割與金人,雖有詔旨,然各地均不聽命。金兵遂以武力南犯,定州各處相繼失守。我便去真定府投楊雄哥哥,隨他抗金。不想軍士驕墮日久,甫經交鋒,紛紛潰散。雖斬殺逋卒數人,兀自喝止不住。楊雄哥哥臨陣戰歿,我將他安葬了,便逃到樂平山落草。後張橫哥哥輾轉到樂平山,與我相逢,我兩個便做一處。其後數年,曾聽得潞州紅巾軍、五馬山馬擴、太行山王彥等聚衆抗金,便商議去投。不想尚未起行,各路皆爲金兵所破,樂平山立腳不住,我與張橫哥哥便一路南行,到了這裡,便在此落腳。不想今日又遇着兄弟。”燕青聽了大喜。
當時飲過數杯,燕青也將自家遭際說了一番。接末,便說起金兵相逼之事。張橫笑道:“兄弟莫愁,這太行山碗子城,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莫說是區區幾千軍馬,便是數萬,也不懼他!”焦挺道:“我曾聞得那烏瑪喇原是契丹人,後降了金國。曾與金兀朮分兵南侵,燒殺擄掠,血債累累。今番既來,便教他有來無還。”燕青道:“二位哥哥說得是。小弟有個計策,可破這廝。”當時與兩個說了。張橫、焦挺大喜,齊聲道:“便依兄弟之言!”當時點起兵馬,下山迎戰。
且說那都統烏瑪喇自並了鄭奭兵馬,罵鄭奭道:“畏賊如虎,成何大事?”便盡起軍馬前行,見燕青等果是空營,自鳴得意,催促衆軍急追。那日傍晚,看看行到太行山。偏將耿光祿勸道:“聞得山上有大夥出沒,不如暫緩進兵。”烏瑪喇道:“區區盜賊,何足道哉!我正愁沒甚賊殺,若是有時,一併剿除了。”當時教探馬前去打探。不移時,只見回報道:“前面山腳發現賊衆數十人,正生火造飯。”烏瑪喇聽了,便催促衆軍疾行。
看看行到山腳,果見燕青等圍坐篝火旁。見是金兵,繞山便走。烏瑪喇大喜,一馬當先,縱兵趕來。行不數裡,只聽得一聲鑼響,山上火把齊明,巨石滾落,一股腦兒砸下。金軍兵馬,登時大亂。烏瑪喇大驚,正待要走,早見張橫、焦挺兩個各挺朴刀,攔住去路。烏瑪喇大怒,掄刀便砍。約鬥十餘合,只聽亂軍中弩子響處,一箭早到,正中烏瑪喇左眼,翻身落馬,早被小嘍囉上前捆捉了。適才一箭,正是燕青所發。當時張橫、燕青、焦挺三籌好漢,併力向前。金兵見主將落馬,亂作一團。吃一陣掩殺,五千軍馬,盡皆奔散。耿光祿也吃焦挺殺死。張橫等直追出三十餘里,方纔收兵回山。
當時衆人得勝,齊回山寨。各去了戎裝軍器,依次坐下,教將烏瑪喇帶入堂中。看時,血流滿面,兀自未死。張橫傳令,將烏瑪喇剖腹剜心,以雪國恥。焦挺道:“我等三個原是一會之人,散於各處。今日重聚,想是天意。燕青兄弟可留下,我等就在此重新結義一番,日後做一處快活,豈不是好?”張橫、燕青都喜。當時教小嘍囉擺定三牲,中間焚起一爐香來。張橫、燕青、焦挺拈香已罷,一齊跪在堂前,歃血誓盟。焦挺、燕青扶張橫坐了主位。焦挺讓燕青坐第二位,燕青初時不肯,吃張橫、焦挺再三相勸,見兩個義氣深重,只得依允。焦挺自坐了第三位。當時三條好漢聚義罷,便教殺牛宰馬,就山寨裡筵會。又賞了小頭目並小嘍囉,衆皆歡喜。
席間,燕青對張橫、焦挺道:“眼下山東、河北皆陷於敵手。各處抗金義師,數我等最強。然欲與金、齊抗衡,尚且不夠。小弟尋思不如仿公明哥哥替天行道之舉,自今日始,打出太行山忠義社之名,招攬四方豪傑,同心抗金可好?”張橫、焦挺都道:“如此最好!”又過數日,山下傳來消息道:“年初時,金主完顏晟身死,完顏亶即位,政局不穩。”三個聽了,心中歡喜。又依燕青之言,于山上爲宋江等已故梁山兄弟立了廟宇,塑了泥身,以彰其德。
且說自三位好漢保聚太行山,河北各處豪傑紛紛來投。張橫等擁衆數萬,攻打磁州、相州各處。金兵屢次討伐,均鎩羽而歸。其後數年,金、齊合兵十餘萬,併力攻打。相持日久,山寨糧盡。焦挺爲掩護張橫、燕青突圍,力戰身死。張橫、燕青破圍而出,得彭玘接應,投宋去了。後燕青糾合兩河忠義之士,北取懷、衛二州,大破金兀朮軍,斷山東、河北金帛馬綱之路,威震金國。直做到親衛大夫、忠州刺史,於任上病故。張橫隨軍征討、扈從聖駕,直做到承信郎、御前選鋒軍使臣,於饒州身故。此是後話。
翻新篇,另起話頭。卻說建炎四年,黃天蕩一役後。金兀朮雖先敗後勝,得以渡江北歸。然被圍四十餘日,兀自心驚,不敢再由水路南下。是年八月,金太宗調金兀朮赴洛陽,隨完顏宗輔經略甘陝之地。金兀朮既走,兩淮之軍盡付元帥左監軍撻懶。那撻懶志得意滿,遂自九月大舉南下,一路勢如破竹,連克楚州、承州等城。及至十一月,撻懶遣女婿蒲察鶻拔魯爲前鋒,引軍一萬,先行進圍泰州,自隨後接應。蒲察鶻拔魯志得意滿,本望一鼓而下。不想連攻五七日,竟被城內兩位豪傑抵禦住,損傷頗衆。看官,那鎮守泰州的卻是甚麼人,直如此厲害?原來那二人不是別人,正是活閻羅阮小七與張敵萬張榮兩個。要問二人怎地到此,需得從頭說起。
原來那年曾孝蘊三打梁山泊,攻破宛子城。李應、張榮等見勢已難挽,便趁官軍未合攏前,自後關突圍。張榮拼死殺出,與衆人失散。本欲潛回石碣村,不想官軍四處搜捕梁山殘黨,只得逃到清河縣暫避。後風聲已過,張榮方敢尋宋江等。不想那時節,梁山兵馬已向南去了。張榮只得重回石碣村,依舊以打漁爲生,自在過活。忽一日,竟聞聽村民說阮小七回來之信。張榮聽了,忙去阮家故宅去尋,果見是阮小七。卻是阮小七隨宋江受了招安,朝廷授予蓋天軍都巡檢使一職。阮小七自思兩位兄長已亡,做官亦無甚趣味。左思右想,便辭官回鄉。當時兩個相見,驚喜不已。是夜,張榮就在阮小七家裡住,兩個一別經年,說地談天,好不快活。自此兩個便在石碣村結伴,平日裡打漁撒網,倒也落得自在。
不想好景不長,未過數年,金兵南下,徽欽二帝被擄。那趙構雖統天下兵馬,卻避金人之鋒,自濟州南下去了。河北、山東各處羣盜蜂起,更兼金兵四處燒殺搶掠,濟州亦深受其苦。阮小七、張榮兩個商議,便趁勢聚攏人馬,聯結得賈虎、孟威、鄭握,共是五條好漢,依舊上梁山泊紮寨。訓練水師,打造戰船。金兵不習水戰,屢次來攻,均大敗而還。
其後數年,抗金聲勢,一天弱似一天;各地風雲,一日緊似一日。梁山泊已如大漠小洲,海中孤島。金軍傾力來攻,阮小七、張榮等交戰失利,只得引衆棄了梁山泊,自清河南下。輾轉各處,至楚州南鼉潭湖屯紮,結寨以抗金兵。不想那楚州知州趙立甚是輕視阮小七、張榮等義軍,全不理睬。激戰月餘,楚州失陷,趙立身死。彼時已近寒冬,撻懶趁湖水結冰之際,攻打鼉潭湖水寨。阮小七、張榮等拼死抵抗,怎奈衆寡懸殊,只得焚燬糧草,率衆南撤。不想行至泰州時,已是一座空城。原來那通、泰鎮撫使岳飛先已棄守泰州,渡江撤往江陰軍去了。阮小七、張榮無法,只得據守空城,獨擋金兵,前事已完。
回說撻懶接報,知蒲察鶻拔魯連攻泰州數日不下,不禁心中惱怒。當時親自引兵,直抵泰州。次日,立馬陣前,親身督戰。金兵見主帥親臨,誰敢退後?紛紛拼死向前。阮小七、張榮等雖百般抵禦,怎奈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漸漸不支。張榮與阮小七商議道:“敵軍勢大,若坐困愁城,勢必全軍覆沒。若能殺出重圍,轉戰各處,或有反攻之日。”衆人稱是。是夜丑時,張榮等趁金兵鬆懈之際,引五千餘人,偷偷開了南門,奮勇殺出。金兵猝不及防,攔擋不住。泰州遂爲金軍所佔。
且說張榮等殺出重圍,便向東南而行,入了通州地界。那蒲察鶻拔魯恨前日之辱,引兵追捕。激戰數月,張榮等死傷頗重。賈虎道:“通州三面環海,乃是兵家所謂死地。我等若如此下去,恐爲金兵所迫,無處可走了。”張榮道:“賢弟可有何良策?”賈虎道:“我等部下,多是水軍,不善陸戰。而金兵以步騎爲主,是以我等屢屢失利。依小弟之見,不如北上。興化縣東十里處有一湖,喚做縮頭湖。煙波浩渺,水面甚寬。若能據之,足以憑地理之險與金兵對抗。”衆人聽了,紛紛稱善。
當時計議已定,阮小七遂假意致書與蒲察鶻拔魯,約來日交戰。那蒲察鶻拔魯正求之不得,心中甚喜。不想夜裡,張榮等乘金軍不備,突圍北上去了。蒲察鶻拔魯得知,忿怒不已,引鐵騎窮追至縮頭湖。怎奈張榮等皆已入湖,金軍皆是騎兵,望洋興嘆,只得引軍返回泰州去了。
蒲察鶻拔魯既回泰州,便與撻懶商議攻打之事。撻懶道:“我亦正有此意。眼下兩淮各處均已平定。還需先肅清這夥水賊,方可安心南下。”蒲察鶻拔魯道:“眼下已是三月,湖冰消融。賊人仗湖泊之險頑抗,我等大半皆是馬軍,需得打造船隻,方可征討。”撻懶道:“無妨,先前破楚州時,已繳獲宋軍舟船三艘,可再教軍士去四處蒐羅船隻,足夠剿賊。”便傳令四處搜尋船隻。不過五七日,颳得小船一百五十隻。撻懶甚喜,便引大將完顏忒、蒲察鶻拔魯等將佐,引兵兩萬,水陸並進,望縮頭湖來。
旬日之間,撻懶等早到縮頭湖,排成陣勢。早有探事的報入水寨內。張榮聽了,便與阮小七乘一小舟,前去探看一番,回寨與衆人共商破敵之事。阮小七道:“金人只有戰艦三艘在前,餘皆小舟。我先已向此地漁民打聽得,此湖遇旱,水面下降。湖口處水面變做泥淖之地,故名縮頭湖。也是這夥金賊合該當死,今年正逢旱年,湖邊泥淖密佈。我等可誘敵到水淺處,只需如此如此,賊人不過棺材中人耳!”張榮等大喜,都道:“真乃妙計!”當下衆人各依吩咐,分頭行事去了。
且說撻懶統領兵馬,直抵縮頭湖旁。那岸邊百姓聞聽金軍前來,都先已撤到湖內水寨去了。撻懶便教軍馬都離岸登舟。撻懶與完顏忒、蒲察鶻拔魯分乘三艘戰艦在前,引着百十隻小舟,一齊都望湖心水寨來。行不到五六裡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老爺長在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蒲察駙馬首,再殺撻懶鳥監軍!
撻懶並衆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支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七!”只見阮小七大笑,罵道:“你等北蠻子!直如此大膽!敢來江南攪擾!卻不是討死!”撻懶把手一招,背後弓箭手,一齊放箭。那邊廂,阮小七早拿着樺楸,望蘆葦蕩裡,如飛也似去了。衆人趕到近前看時,早已不見蹤影。
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裡打呼哨。衆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支船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裡捻着條筆管槍,口裡也唱着道:
爺爺生來非等閒,不怕地來不怕天。
逆虜胡酋都殺盡,漁舟唱晚凱歌還!
撻懶並衆人聽了,又吃一驚。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張榮!”蒲察鶻拔魯喝道:“衆人併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張榮聽得,笑道:“不怕死的便來!”把槍只一點,那船便轉過頭,望小港裡去了。衆人捨命喊,趕將去。這張榮和那搖船的飛也以搖着櫓,口裡打着呼哨,望岸畔只顧走。撻懶忿怒,急教軍士緊隨。看看將至岸畔,只叫得苦。原來金軍前頭大船吃水深,行到岸畔水淺處,污泥淖裡,行進不得。後面一衆小船都挨挨擠擠,頂在後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沒計較間,只聽得一聲梆子響,蘆葦蕩內飛出三五十隻小船,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地燒着,乘着順風直衝將來。又聽得吶喊聲起,數十隻小船載着一衆嘍囉,手持拏子、魚叉、木老鴉等。賈虎立定船頭,一聲令下。船上火箭齊發,望金軍射來。霎時風烈火熾,煙焰漲天。看官聽說,原來但凡較闊湖泊,白日裡風自湖吹向陸地,夜裡自陸地吹入湖內,喚做湖陸風。當時正值白日裡,正是出湖風向。那金軍大小船隻都挨擠做一處,進退不得,無處閃避,盡數燒着。金軍大亂,大船上金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泥淖,只得都奔爛泥裡掙扎。
完顏忒見金兵四處逃竄,心下大怒。拔刀在手,連斬五六人,兀自喝止不住。便挺刀下船,早見孟威、鄭握兩條好漢,手挺朴刀,攔住去路。完顏忒全然不懼,迎住兩個便鬥。約鬥五七合,卻見一隻小船駛來。船頭立着張榮,手拈魚叉,見兩個戰完顏忒不下,盡力將魚叉一擲,正中完顏忒後心,撲地便倒。孟威、鄭握雙刀齊下,登時了賬。那邊廂,撻懶見四下火起,慌了手腳。心腹軍兵護定,急急下船,登上一隻小船。遠遠望見蒲察鶻拔魯亦奪了一隻小船,望這邊來。不想船尾一個人從水底下忽地鑽出來,叫一聲:“今日教你認得爺爺活閻羅阮小七!”把手挾住船梢,腳踏湖波,把船隻一側,蒲察鶻拔魯倒撞下水去。阮小七卻在水底下揪住,浸得眼白,活挾過去了。唬得撻懶膽戰心寒,連珠箭般叫苦不迭。當時也顧不得蒲察鶻拔魯,急教兵士速速划船,衝破火圈,逃脫了性命。一衆金兵燒死溺死無數,逃命下船的俱被搠死在爛泥裡,直殺了兩三日方纔殺盡。
當時衆人得勝,一齊望水寨裡來,列位坐定。阮小七解上蒲察鶻拔魯。衆人看時,兀自喘做一團,口裡只吐白水。當下問那被擒金兵,驗明正身,便將蒲察鶻拔魯剖腹剜心,享祭陣亡將士。將首級懸於寨門號令。計點此役,斬殺金兵萬餘。衆好漢大喜,就水寨聚義廳裡做個慶喜筵席。席間阮小七說起那年隨晁蓋等大破何濤一事,衆人皆道:“想是惡人都有此報!”張榮道:“那撻懶經此一敗,教他日後見水,兀自打怵!”衆皆大笑。
又過數日,探馬回報道:“撻懶率兩千殘兵退往楚州,不敢落腳,又渡淮北逃去了。”衆人大喜。張榮道:“我等不趁此時收復各處,更待何時?”便盡數點起軍馬,乘勝收復泰州。淮東各處失陷州郡亦相繼收復。彼時張榮等未受招安,故而無人向朝廷告捷。張榮打探得劉光世在鎮江府,便修書遣人前去,敷陳縮頭湖一戰始末,願聽節制。劉光世聞知張榮等捷報,心中大喜。便回書與張榮,將申奏朝廷,爲衆人請功。阮小七對張榮道:“我當初辭官回鄉,便是受不得約束,不願爲官。此番只與衆兄弟奏功便了。”張榮見他堅決,只好依他。不過數日,天子下詔,授張榮爲右武大夫、忠赤靖難橫行遙郡觀察使知泰州。張榮等自此受了招安,抗金護國。後張榮累有功勳,直做到建康府都統制。晚年與阮小七等隱居明州鄞縣鶴頸漕,自在過活,俱得善終。那縮頭湖因破敵之捷,更名得勝湖,至今尚存。
卻說自建炎南渡,宋金交戰連年。高宗因諸將之中,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岳飛尤爲功勳卓著,欽點爲中興四將。紹興十二年,高宗加封張俊爲清河郡王,開府建牙,烜赫一時。張俊得此恩寵,高於諸將之上,更是志得意滿。
一日,張俊到府內後花園遊玩。彼時已是日中,見一老卒無所事事,臥於廊椅上。張俊見了,心中不快。上前用腳踢那老卒道:“何以慵眠如是!”那老卒聽了,便起身,唱個無禮喏道:“無事可做,只得慵眠。”張俊道:“你會做甚事?”老卒道:“諸事皆略知一二,如回易之類,亦粗能爲之。”張俊聽了,驚異道:“你既能回易,我付你萬緡本錢,如何?”老卒道:“太少,不足爲也。”張俊道:“五萬如何?”老卒道:“還少,亦不足爲也。”張俊道:“既如此,你需幾何?”老卒道:“不能百萬,亦須五十萬方可。”張俊看那老卒時,生得八尺長短身材,五十五六年紀。濃眉大眼,鐵髭紅面,聲若洪鐘。心甚異之。
當下左右隨從悄悄對張俊道:“前些日,提議造‘沒奈何’的,便是此人。”張俊聽了,愈覺驚異。便對老卒道:“我予你五十萬緡,一年之期,且看你有甚本事。”那老卒深謝了,自肚裡尋思道:“經年不曾出海,幾乎把潯陽江上、梁山泊裡的勾當忘卻。今日便耍一番也好!”
看官,你道那老卒是何人?原來正是昔年潯陽江上的好漢,梁山泊內的英雄,人稱混江龍的李俊。那年李俊隨宋江等受了招安,朝廷特授廬州都巡檢使。李俊是個灑脫之人,不願受拘束。便辭了官,化名李橫,退到鄉下閒居。一過經年,風雲突變,金兵南下,攻打各處。那劉光世引軍抵擋,四處募兵。李俊沒奈何,又被徵召至行伍。數載間,隨軍與金兵大小血戰百十場,江南稍定。有道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戎馬倥傯,李俊已年近五旬,乞養閒散。一來二往,竟入到張俊府內。那張俊自爲清河郡王,佔田遍天下,家積鉅萬。然錢財往往爲盜賊覬覦,因此愁悶。那日官家向府上家丁問計,李俊獻計將每一千兩白銀熔成一個大球,盜賊搬不走,盜不出,喚做沒奈何。自此之後,果然盜賊匿跡。張俊甚喜,因此聽得沒奈何乃是李俊主意,另眼相看。
當時李俊得了五十萬緡,便命人打造鉅艦,極其華麗,兩旁內暗藏數十火炮,可開合擊敵。買美女能歌舞音樂者百餘人,廣收綾錦奇玩、珍羞佳果及黃白之器;募紫衣吏軒昂閒雅,懂得海外方言,若書司、客將者十數輩。又修書到福建路,喚昔日好友鄭廣、鄭慶同行。那鄭廣、鄭慶兩個原是海賊出身,後受了招安,做了保義郎。當時接得李俊書信,便報與本州知州。那知州見是張俊的名義,那敢得罪,便教兩個同行。鄭廣、鄭慶歡喜無限,不止一日,都到臨安李俊處取齊。李俊大喜,又招募精銳甲士、水兵百人。訓練歌舞、水戰月餘,鉅艦已成。李俊便與鄭廣、鄭慶引一衆人等告辭張俊,飄然浮海而去。
且說李俊等離了臨安,順流東下。不日之間,已到明州。那日停泊靠岸,忽見海上飄來一舟,舟上載有三二十人,有男有女,女子盡皆披髮。李俊與鄭廣、鄭慶到船板看時,卻是倭國人。李俊便請那些倭人上船,教懂得倭語之人翻譯其言,聽其風俗。那譯者道:“倭國人但凡遇疾,並無醫藥。只是赤裸身體,到水濱舀水通身澆面,向四方呼其神靈,虔誠祈禱,即可痊癒。”李俊笑道:“真是荒謬,豈有患病無藥自愈的道理。想是倭國落後,無奈之舉。”衆人都笑。
當下李俊便教取衣物、酒食與倭人吃。那些倭人感恩戴德,不住叩首。是夜,衆人飲食畢,那些倭人又來參拜,爲首倭人男子手指身後三名姿容端麗的倭女,與李俊嘰呱亂語。李俊問譯者時,譯者道:“倭國人大都身材短小,形容猥瑣。今見大人儀表堂堂,威武雄壯,擇了幾位倭女爲大人侍寢,名爲“度種。”實爲改良其人種。望大人勿要推辭。”李俊笑道:“竟有此等事。也罷,隋唐時倭人即遣使來學,他既有此上進之心,也不好拂了他麪皮。”當時便挑了一名倭女,鄭廣、鄭慶挑了另外兩名。是夜,李俊等自在快活了一夜,不必細表。
次日,李俊等因要出海,便修書一封,教倭人去明州安置。那明州知州接了李俊信函,知是張俊之意,便上奏朝廷。不上半月,朝廷降旨,命妥善安置。那與李俊侍寢的倭女,一夜風流,竟然有孕。後一衆倭人趁便風,自回倭國去了,不提。
回說李俊等自明州揚帆起航,向東南而進,一地裡行了半月之上。一日晌午,天清風靜,煙濤微茫。李俊等立於甲板望時,只見碧濤萬頃之中,一島彷如虯龍浮於海中,忽隱忽現。隨侍內有一泉州人氏,曾隨商隊到海外各處。當時見了那島,對李俊道:“此乃琉球島,島上琉球國。小人於宣和年間曾到此處。其國共有三十六島,城內畫坊八十,人口五十萬,往昔多有商旅到此,對中土之人甚是友好。”李俊聽罷,心中喜悅。當時便教全速前進,望琉球島來。
大衆行了半個時辰,將近島時,遠遠望見兩艘大船繞島巡弋,船上掛着藩旗。鄭廣見了,對李俊道:“哥哥,此船所掛旗幟乃是倭人旗幟,小弟曾見過。”李俊聽了,心中疑惑,便教船舶減速。果見兩艘倭船,一左一右,迎面駛來。鄭慶道:“觀倭人船隻,似不懷好意。”李俊笑道:“便試他一試。”當下便教調轉船頭,減速而行。那兩艘倭船一左一右,尾隨而至。兩船相近時,李俊等在船尾立定,便向那倭船喊話。只見左面倭船上立着一員倭將,手持倭刀,嘰裡呱啦亂語。譯者對李俊道:“那人自稱是倭國越前守平忠盛部下,教我等停船投降,否則便要殺到船上。”李俊道:“既然如此,便如他所願。”
當下李俊吩咐鄭廣、鄭慶分頭去了,只等倭船趕上。不移時,兩艘倭船,一左一右,看看逼將來,與李俊大船並行。只聽得一聲鑼響,那兩邊倭船上,弩箭齊發。百十個倭兵,都把撓鉤掄動,來搭李俊船幫。那員倭將奮勇當先,躍上宋船。正自歡喜,只見李俊大船左右兩邊,各伸出十數口火炮來。一聲令下,衆炮齊發,將那倭船打得支離破碎,殘骸亂飛。一衆倭兵,不是被火炮轟死,便是掉入海中淹死。那倭將待要頑抗時,早吃鄭廣、鄭慶兩個纏住,約鬥五七合,覷個破綻,將那倭將踢翻,左右上前捆捉了。那些跳上船的倭兵,早被殺個罄盡,屍首都丟入海里去了。
當時李俊教調轉船頭,依舊朝琉球島進發。約莫一個時辰,停泊登岸。早見琉球國官員引着兵士前來。原來適才海戰,早驚動了島上人衆。當時那泉州隨侍奉李俊之命,告知琉球國官員,李俊等乃大宋回易使者,特來拜訪。那官員聽了,心中大喜。忙引着李俊等到海隅邊迎賓館內,一面呈上分例飲食;一面教人到王宮報知消息。
黃昏時分,早見報信人回來,與官員傳旨。官員大喜,便引李俊等徑投琉球王宮來。衆人行不過五里,早見山嶺之上,一座王宮矗立。雖不是金碧輝煌,端的氣派非常,正是琉球國都城首裡城。衆人上得嶺來,入到宮內,只見屋宇之上,安有瓦獅。通衢巷陌,立着石敢當。李俊等邊行邊看,不覺早到殿內。只見琉球國舜天王尊敦端坐上位,兩邊列着羣臣。李俊等上前施禮罷,琉球國王賜坐。當時交談,方知琉球國自給自足,民風淳樸。不想上年間,倭國越前守平忠盛遣所降海賊郎黨藤原武陽、九鬼清正、毛利興盛引三千倭兵來犯。幾番激戰,收復倭兵所佔陸上大半城池,只餘今歸仁城及數座島嶼不曾收復,兩下相持。倭人仗着舟船巨大,沿岸劫掠。琉球君臣苦思無計,只得死守。
當下琉球國王聽得李俊乃是大宋回易使,又擊沉兩艘倭船,不禁喜出望外。忙教設宴管待,親自相陪。席間,琉球國王說起心慕中土王化,請李俊相助破敵一事。李俊道:“我乃大宋回易使,專爲貿易而來。兵戎之事,本不該管。今日既然大王有求,小人可以大宋回易使之名,遣人到倭人處,居中調停。我等現捉得一倭將在此,可放他歸去,以禮服人。若能令其還土退兵,豈不兩全?”琉球國王聽了,心中喜悅。當下親與李俊斟嚼米酒,對飲一瓢。原來琉球風俗,但凡飲酒,均用瓢飲。是日,李俊等與流求君臣暢談一番,盡醉方散。
次日,李俊喚過那員倭將,問其名姓,乃是倭人副將九鬼清正。當下李俊正色訓誡一番,又好言安撫。當時李俊道:“前去說和,需一能言舌辯之士方好。”便問那個願去。只見帳下一人應道:“小人願往。”李俊看時,正是那泉州隨侍。李俊喜道:“如此最好,若能成此大功,定向天子保奏你的功勞。只是不可失了大宋的體面。”泉州隨侍道:“大人放心,小人決不貽羞而回。”李俊當時修一封書付與他。泉州隨侍領了書信,帶了四五個伴當,引着九鬼清正,自陸路投倭軍大寨去了。
是夜,李俊等在宮中,與琉球君臣談些中土風俗。言談正歡,只見衛士報說,使者已回。李俊等滿擬成功,都出到殿外相迎。只見去時的一個伴當捧着泉州隨侍首級,跪伏於地,戰戰兢兢地道:“……倭……倭人背義……殺……殺了隨侍。”李俊等大驚。正是:媾和修好成虛話,蕩寇殄醜起干戈。畢竟不知泉州隨侍因何遇害,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退場五條好漢:
楊雄 焦挺 燕青 張橫 阮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