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江、吳用等奔至孤柏嶺,爲黃河所阻。卻喜一隻船來,不想宋江失言,那梢公轉舵離去。衆人千呼萬喚,只是不應。那邊廂,折可存已引兵追至,三面圍定。宋江部下軍士皆短兵接戰,怎奈寡不敵衆。片時間,三十餘人悉數戰死。吳用見了,知事難挽回,遂對宋江道:“小生當日與哥哥說宋室將亡,非虛言也,惜乎不能親眼見之。今日事已危急,小生不願吃捉了受辱,就此與哥哥告別!”說罷,縱身望黃河一跳,自歿於河中。
宋江見了,涕泗橫流,仰天嘆道:“可憐宋江一世豪傑,爲宵小所害,死不瞑目。軍師慢行,黃泉路上你我相伴!”亦跳入河中。折可存見了,顧不得波涌浪險,隨後躍入河裡。楊震、何灌等大驚,急奔到岸邊看時,只見兩個正在河心裡面,渾波濁浪中間。折可存把宋江提將起來,望岸邊泅水,卻吃河水衝擊,身不由己。楊震見了,急從身邊取出鐵鉤,掄動數圈,望水裡投去,正搭住折可存鎧甲。當下衆人齊心協力,將兩個拖回岸畔。
當下衆人看時,折可存且喜無事,只是灌了幾口黃湯。再看宋江,尚有餘氣,口裡吐水,仍喃喃數聲兄弟。折可存見了,心念同僚之誼,殊爲不忍,便叫軍士相救。何灌勸道:“天子手詔見宋江即斬。此去東京,尚有路程,各處殘賊尚未肅清,若沿途劫取,其禍非小。”折可存聽了,默然半晌。令將宋江即行梟首,將首級用木匣鹽封。折可存又喚過那梢公,將銀兩相贈。那梢公笑道:“這卻不必,我等小民只願完租安穩,保暖終日,便是萬幸了。”遂不受而去。折可存等嘆息了一回,就將宋江屍身於孤柏嶺掘土埋葬,回東京覆命去了。
不過數日,早到東京。折可存秘奏天子,天子聞宋江授首,心下稍安。又恐宋江之黨聞信復叛,遂教放出消息,稱宋江、吳用等不願爲官,於北歸途中掛冠隱遁,不知所蹤。卻暗將宋江首級埋於大相國寺牆角下。宋江、盧俊義既死,殺良冒功之事自被童貫、辛興宗等賊曲爲掩飾,不了了之。天子因折可存平方臘、捕宋江有功,特升武功大夫。張孝純守太原,闢折可存爲河東第二將。金兵犯雁門,折可存駐兵崞縣,奮身摧敵,城陷被擒。後乘金人不備,越獄而出,迴歸府州。是歲病故,年三十一,時人無不惋惜。
且說大宋宣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江、淮、荊、浙宣撫使童貫,率王師十五萬,歷四百五十日,平定東南,班師凱旋。天子大喜,出郊相迎,在京大小文武官員,一齊隨駕出城。只見威儀嚴肅,禮制輝煌。那些神龍衛士,金槍班,羽林軍,一切威嚴儀仗,扈從聖駕,齊到東郊。天子罩敷思禮,親賜御酒遍勞三軍將官,衆將各各謝恩。天子降詔,論功大小,一應齎賞,三軍山呼萬歲。
當日禮畢,天子移駕紫宸殿,加封童貫太師、領樞密院事。文武百官齊聲稱賀。天子道:“東南之亂雖平,然外事又起。朕聞那遼國中京已被女真攻陷,天祚帝逃奔雲中。亂臣耶律淳自立爲君,國中大亂。特遣使攜書通好,衆卿如何看?”只見童貫奏道:“天祚帝見在夾山,那耶律淳名不正則言不順,天朝不可受之。且上年已與女真定下海上之盟,相約伐遼,此千載難逢之機。收復燕雲,竟祖宗之遺志,指日可待。”宰相王黼亦奏道:“南北雖通好百年,然自累朝以來,彼之慢我者多矣。兼弱攻昧,武之善經也。今若不取,女真必強,中原故地將不復爲我有。太師若北行,臣願盡死力。”天子大喜。
當有朝散郎宋昭奏道:宋遼兩國之誓,敗盟者禍及九族。陛下以孝治天下,豈忍忘列聖之靈乎?陛下以仁覆天下,豈忍使河北之民肝腦塗地乎?遼不可攻,金不可鄰。異時金必敗盟,爲中國患。臣乞誅王黼、童貫、趙良嗣等,以謝天下。”王黼聽了大怒,呵叱道:“你爲大宋之臣,不思收復失地,反爲敵國遊說,猖獗小人!罪合賜死!”天子道:“如此,目下便令出朝。”當下革了宋昭官爵,罷爲庶人,編管廣南去了。天子又問童貫道:“北伐之事,愛卿可有籌劃?”童貫道:“幽燕陸沉百年,舊地之民延頸盼歸。王師若至,定簞食壺漿相迎,可不戰而屈敵之兵。”天子聽罷,愈加歡喜。當日朝罷。天子賜宴衆臣,談及太祖、太宗未竟之業將成,不禁軍臣歡欣,盡醉而散。
次日,天子降詔:“以童貫爲陝西、河東、河北路宣撫使,以保靜軍節度使种師道爲都統制,武泰軍承宣使王稟、華州觀察使楊可世爲副統制,統平南兵馬並西軍勁旅十五萬,勒兵巡邊。”童貫志得意滿,欣然受命。當日樞密院遣使齎着天子詔書,星夜往延安府去了。童貫遂教南征各路將兵,人不卸甲,馬不歇鞍,移軍北上。彼時青面獸楊志先已回京覆命,卻未面聖。後在東京住了十數日,又奉旨隨軍北征。聽聞盧俊義、李雲染病身故,宋江、吳用隱遁,又風聞宋江、吳用等復反,不知真確。問高士則、姚平仲等人時,或推脫不知,或閉口不言。不禁滿腹狐疑。思來想去,便修書一封,遣人連夜投青州花榮處去了。
回說那日衆好漢於東京分別,花榮自帶家小赴青州上任去了。因花榮本是青州清風寨副知寨,聲名遠播,故到任以後,遠近強人,無不畏服,民賴以安。不想那知州趙霆是個奸邪小人。其原是杭州知州,因被方臘打破城池,棄城而逃。幸得賄賂蔡京、童貫等輩,方調知青州。一向恨盜賊入骨。聞得花榮曾落草梁山,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屢屢與花榮爲難。花榮心中慪氣,只礙於同僚顏面,不好發作。
那日接得楊志書信,備言南征頭領陣亡,盧俊義、李雲染病身故,宋江、吳用隱遁之事。花榮看罷,悒悒不樂,將那信反覆看了數遍,越發納悶,又無處傾訴。是夜,獨自於庭院飲酒解悶。不想夜來轉涼,竟染了風寒,臥牀不起。渾家崔氏忙請醫士看視,開了藥方。無耐總無效驗,反越發加重。未及半載,竟把一個將種花榮,折磨的瘦骨嶙峋,嗚呼哀哉了。那崔氏哭得死去還魂,只得備殮棺槨,將花榮安葬。身後留下一個孩兒,名喚花逢春。那崔氏誓守柏舟之節,苦守孤兒。後花逢春長大,投身行伍,隨劉錡破大金兀朮四太子於順昌,得封官爵,回家養母,以終天年。又奏請表彰其母貞節。此是後話。
回說北征大軍離了京城,於路行了二十餘日,已到河間府地界。童貫傳令就地紮營,以候西軍。是夜,童貫召衆將商議道:“我等此次伐遼,乃爲收復故地,名正而言順。可先傳檄邊境,教遼國漢民知曉,暗中相助,我等便可乘勢進取。”衆將稱是。童貫即命宣撫使司擬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爲吾境,一旦陷沒幾二百年。比者漢蕃離心,內外變亂。舊主未滅,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塗炭。當司遵奉睿旨,務在救民,不專殺戮。爾等各宜奮身,早圖歸計。有官者復還舊次,有田者復業如初。若能身率豪傑,別立功效,即當優與官職,厚賜金帛。如能以一州一縣來歸者,即以其州縣任之。若有豪傑以燕京來獻,不拘軍兵百姓,雖未命官,便與節度使,給錢十萬貫,大宅一區。契丹諸蕃歸順,亦與漢人一等。已誡將士,不得殺戮。契丹自來一切橫斂,悉皆除去。雖大兵入界,凡所需糧草及車牛等,並不令燕人出備,仍免二年稅賦。”
衆將看罷,拍手稱善。童貫即命所募敢死勇士赴邊境策馬往來,散發檄文去了。
且說官軍於河間府屯紮二十餘日,童貫率諸將整飭戰備。卻見各處將兵驕惰,糧草短缺,軍器損壞,築城戍守之物形同虛設,不禁心中轉憂。那日聞得天子遣少保、鎮海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蔡攸爲河東河北路宣撫副使,前來督軍。童貫自思道:“這蔡攸乃是膏粱子弟,若受其節制,老大不便。”思來想去,竟想起蔡京女婿,大名府的樑中書來。遂修書一封,星夜遣人送往大名府。教樑中書待蔡攸過境時,以酒色留之,使其再難寸進。那蔡攸行至大名府,果被樑中書所留。童貫得知,方了卻一件心事。
那日衆將商議軍情,忽小校來報:“老種、小種經略引西軍到了。”童貫聽罷大喜,忙引衆將出迎。童貫見那種師道雖年過七旬,仍精神碩礫,不減伏波之勇;那種師中老成持重,精明強幹,堪稱良將之才。心下愈喜。當時衆將廝見了。童貫對衆人道:“此次北征,干係重大。我意效法太宗伐遼之事,兵分兩路,以种師道總東路之衆屯白溝,王稟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軍,王玶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鋒軍;以辛興宗總西路之衆屯範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國、冀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光世將選鋒軍,並聽劉延慶節制。以劉韐、宇文黃中爲參謀,鄧珪、鄧管爲廉訪使者。即日北行,齊頭並進。”衆將拱手聽命。次日一早,大軍分作東西兩路,望北進發。童貫自於河間府坐鎮。
過了數日,東西兩軍已至雄州白溝、廣信軍範村駐紮。童貫傳令衆將到雄州取齊。自引親隨經高陽關,北至雄州。知州和詵與衆將出郭迎入,共商議進兵之事。种師道勸道:“今日之事,譬如盜入鄰舍不相救,反乘機分其室。且師出無名,不可冒進。”童貫道:“今日之軍事,天子既有成算。不過憑籍你的威名鎮服遼人罷了!此是御筆,不得推辭!”楊可世道:“遼人虛實,尚未探明。一旦交戰,我輩固不足惜。倘有差池,辱大宋國威,願三思而後行。”童貫沉思不語。
只見和詵譏諷楊可世道:“虧你平日裡自誇力敵萬人,視大軍如草芥。今日一見,不過爾爾。”楊可世赧然無語。童貫道:“臨行之際,天子曾親書三策付我。如燕人悅而服之,因復舊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納款稱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悅服,按兵巡邊,全師而還,此是下策。今已傳檄多日,不見燕人動靜,上策已難行之。可取中策,先遣使至遼曉諭禍福。若那耶律純能納款稱藩,亦不失大功。”便令趙良嗣草書,差歸朝官張憲、趙忠兩個爲使,帶領數名僕從,齎書前往燕京。兩個奉命去了。
不過數日,只見兩名僕從捧着張憲、趙忠兩個首級逃得回來,哭告道:“那耶律淳見了書信,勃然大怒,責斥張、忠兩位大人無禮,拖出斬了。要宣撫另遣曉事的前去答話。”童貫聽罷,氣得癱坐椅上,做聲不得。只見武翼大夫、合門宣贊舍人馬擴道:“大人勿憂,待小人前去。憑三寸不爛之舌,好歹教那耶律淳不敢小覷我大宋。事若不成,雖死而無怨。”楊志亦道:“此去兇險,小將願隨馬將軍同去。”童貫見說,方收起愁容,遣馬擴、楊志兩個,再赴燕京招諭。
卻說馬擴、楊志兩個齎軍書及敕牒,帶了僕從,直至燕京,來見遼主。那遼主耶律淳,升坐金殿,聚集文武兩班臣僚,朝參已畢。有合門大使奏道:“宋國遣使馬擴、楊志來見。”耶律淳聞奏,便問衆臣。當下林牙耶律大石道:“可笑童貫這廝,不識時務。前番遣兩個短命鬼,今番又遣兩個說客來。大王可於殿前立一大鼎,貯油數百斤,下用炭燒。待其鼎沸,選虎背熊腰勇士千人,各執鋼刀,從宮門前直襬到殿上,喚那宋使入來,唬嚇一番,教他畏我大遼之威!”耶律淳喜道:“愛卿言之有理!”準備妥當,便宣宋使入殿。
當下馬擴、楊志兩個由內侍引着,入到宮內。但見兩邊武士,威風凜凜,各執長刀大斧,直列至殿上。馬擴、楊志相視一笑,並無懼色,昂首而行。來到殿上,稽首施禮。只見遼主耶律淳厲聲道:“本王最厭空談之輩。你等若是童貫遣來的說客,可學那狂儒酈食其,自入油鼎,莫教本王廢手腳。”楊志道:“堂堂大國,豈懼兩使哉?昔日俺在梁山泊時,亦曉得信義二字。今我國遣使來訪,大王不聽,竟斬使毀書,恐爲天下英雄所笑。俺兩個此來,專爲大王陳說禍福,豈懼生死?若大王執意,楊志願與來使同就斧鉞,任大王與大宋廝並。天道難知,恐大王未必定是勝,大宋未必定是敗也。”
那耶律淳聽得梁山泊三個字,正色道:“你可是梁山泊的青面獸楊志?”楊志道:“正是。”耶律淳笑道:“原來是南朝的英雄好漢,本王聞名久矣,且請就坐。”當下便叫撤去武士油鼎。耶律淳道:“女直背反大遼,亦爲南朝所不齒。今圖一時之利,棄百年之好。結新起之鄰,基它日之禍,謂爲得計,可乎?救災恤鄰,古今通義,爾等不施援手,反行趁火打劫之事,有何話說?”
只見馬擴起身道:“大王差矣。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遼主本爲天祚帝,而今自立爲君,是何道理?此一也;南北雖通好百年,然自累朝以來,大宋歲納貢幣,此形勢所致。而今金強遼弱,東京、中京皆陷,欲力挽狂瀾,須借大宋之力,此二也;幽燕之地,本爲中國所有,一旦陷沒已二百年。然大宋之民無不殷切盼歸,此心與大王收復兩京之心同,此三也。如今事已至此,我主之意,大王若能納款稱藩,則宋遼仍爲兄弟之邦,共抗女直,此乃互利之道。願大王思之。”耶律淳聽罷,沉吟半晌道:“此乃軍國大事,且待我與衆臣商議過,再做計較。”馬擴、楊志見說,便告辭回去。
當下兩個回到雄州,見了童貫,具言此事。馬擴道:“觀耶律淳之意,恐難就範。”童貫道:“且教東西兩軍按兵不動,觀其動向,再作區處。”
不過三日,探馬來報:“耶律淳遣林牙耶律大石、曷魯蕭幹領騎二千屯紮新城,以敵王師。”童貫怒道:“篡逆焉敢如此!”便召衆將商議進兵。楊可世道:“敵軍遠來,小將願引輕騎出其不意襲之,以挫敵鋒!”童貫壯其勇。乃教東路選鋒統制楊志、趙明引輕騎兩千,隨楊可世同去。三將領命,引兵馬去了。
且說楊可世、楊志、趙明引西軍輕騎,日夜兼程,直取新城。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大軍行至一處,前面一河攔路。趙明道:“此地喚做蘭溝甸,過了此河,前去不遠,便是新城。”楊可世聽罷,便催促軍馬涉水渡河。方渡得一半,只聽得一聲炮響,四面遼兵吶喊,遮天蓋地殺來。爲首一將,頭戴獅子盔,身披狻猊鎧,背跨鐵胎弓,壺插穿甲簇,手持一杆墨漆三尖刀,身坐烏龍駒,正是遼國林牙耶律大石。引遼國鐵騎,四面殺來。楊可世大怒,挺槍直奔耶律大石。早被耶律大石拈弓搭箭,正中馬眼。那馬吃痛,立腳不住,把楊可世閃下馬來。耶律大石見了,拍馬舞刀而來,卻吃一將攔住,正是青面獸楊志。當下兩個刀對刀,不住手地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邊趙明已救起楊可世。楊志偷眼看時,只見宋軍大潰,死傷遍野。原來那西軍騎兵雖是精銳,然遼國鐵騎均是平原廝殺慣了的,怎能敵得?更兼宋軍措手不及,當下死傷甚重,遼兵三面進逼。楊志欲退時,卻被耶律大石纏住,急切脫身不得。
正危急間,只見西北塵頭大起,一彪軍馬吶喊殺到。爲首一條好漢,掄動鋼撾,好似虎入羊羣一般。遼兵措手不及,紛紛後退。轉眼間,那漢早已殺到耶律大石面前,舉撾便打。耶律大石急用刀柄架住,吃鋼撾一振,耶律大石手筋也覺有些振動。楊志見了,一刀砍去,耶律大石急閃,不覺驚出一身冷汗,托地跳出圈子。楊志見了,便與趙明保着楊可世,隨那好漢望北殺出重圍。耶律大石見宋兵有援,又見楊志與那漢武藝高強,便不再追,引兵回新城去了。
看官,那救了楊志一班人的好漢是誰?卻是那年封龍山的好漢,鐵霸王高託山。當下楊志與高託山相見,欣喜非常。忙問道:“自那年封龍山一別,一向不知哥哥下落,今日怎地到此?”高託山道:“那年山寨失陷,俺孤身殺出,到了宋遼邊界。幸得一對夫妻收留,便決心不問世事,躬耕隴畝。怎奈前些時日,官軍到此,強徵各處轉運錢糧。百姓不堪其苦,遂推俺爲首,殺了督糧官,聚衆三千餘人,重複落草。只因山寨錢糧短缺,便常入遼地借糧。今日路經此處,見宋兵爲遼兵所困,自思乃大宋百姓,不可不救,不想得遇賢弟!不知賢弟怎生做了官軍?”楊志便將受招安,平方臘,徵遼之事都一一說了。高託山欷歔不已。
當時楊志道:“哥哥雖說被逼無奈,然落草終非長久計。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哥哥不如隨小弟去見童宣撫,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廕子,也不枉了一身本事。”高託山道:“賢弟雖說得是,然戕官拒捕,非同小可,朝廷豈能相容?”楊志道:“哥哥放心,梁山衆人尚且受了招安,何差哥哥一個?且那童貫是個貪財獵奇之徒,可將些物事與他,事便可成。”高託山道:“俺身無分文,何處尋財物與他?”楊志道:“不妨事,小弟自有計較。”便引高託山與楊可世、趙明相見,就教高託山手下頭目先行回寨取兵馬,衆人齊回雄州來。
再說童貫翹首盼望消息,那日見軍馬敗回,衆將渾身血污,楊可世牙齒亦落,忙問緣由。趙明便將蘭溝甸中伏一事說了,卻將高託山一事隱了。童貫嘆道:“不想耶律大石這般厲害!”嘆息一回。便教隨軍醫士前來看視。是夜,衆人已散,楊志、趙明引高託山來見童貫,備言解救官軍之功,願受招安之事。童貫初尚不允,楊志見了,便將祖傳寶刀獻上,聲稱高託山所獻。童貫見了,心中歡喜。便允了楊志之請,即日教高託山人馬接受招安,到雄州安置。後靖康之亂,高託山與金將王伯龍戰於清河,以寡擊衆,臨陣殉節。朝廷厚加撫卹,追諡忠武郎。
回說宋軍初敗於蘭溝甸,士氣低迷。不過兩三日,遼主耶律淳增調兩萬兵馬至新城,耶律大石、蕭幹見援兵已至,大受鼓舞。分作兩路,猛攻宋軍東西兩軍。宋軍無備,因檄文不得殺戮之故,皆不敢施放箭石,故而一觸即潰。耶律大石敗种師道於白溝,蕭幹破辛興宗於範村,一敗塗地,死屍枕籍,直退入雄州城內,方纔站穩腳跟。童貫惶恐無限,即上表奏劾种師道、和詵不從節制之罪,言契丹尚盛,尚未可圖。天子接奏,即詔班師,責种師道致仕,和詵貶官。衆將皆憤恨不平,只是無法。
不想未及一月,遼主耶律淳病故,契丹無主。其妻蕭氏爲皇太后,立天祚帝之子秦王定爲帝,統攝國政,一時各處紛亂。太宰王黼聞知,力主再伐遼國。是年八月,天子降詔童貫、蔡攸毋歸,以劉延慶代种師道爲都統制,以劉光世、何灌爲副統制,率諸道兵二十萬,會獵三關。是月克復涿、易二州。天子大喜,即遣降將郭藥師統常勝軍千人爲嚮導,宋將趙鶴壽、高世宣、楊可世、楊可弼統六千精兵繼進,劉延慶自統大軍接應,北取燕京。不料大兵雖入城,卻爲蕭太后、耶律大石所阻,久攻不下。更兼蕭幹回援,兩下夾攻,宋軍慘敗,楊可世等縋城逃出,士卒相蹂踐死者百餘里。遼軍乘勝收復清城、安次、固安諸縣。
童貫羞慚無地,只得遣使金營,求代爲攻取燕京。後燕京爲金人所佔,童貫與金人定盟,金人教將原本與遼之歲幣四十萬轉納金國,另每歲添加燕京代稅錢一百萬緡、金帛二十萬。童貫無法,只得應了。不想金人臨行時,將男女財帛席捲一空,童貫等僅贖回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等空城,奢言收復之功,時論者莫不譏之。
徽宗天子爲童貫、王黼等所欺,聞得收復幽燕之地,自謂全祖宗未竟之志,心中甚喜。乃降詔大赦天下,仿漢竇憲燕然勒功故事,命王安中作復燕雲碑,立於延壽寺以記之。又賜王黼進太傅,總治三省事。鄭居中爲太保,蔡攸爲少師,趙良嗣爲延康殿學士,童貫詔解節鉞爲真三公,加封徐、豫兩國。後天子憶起神宗遺訓:能復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遂封童貫廣陽郡王,一時權傾朝野。北征諸將亦多有齎賞。
再說青面獸楊志因招撫高託山有功,與衆將受天子召見。天子一見甚喜,讚許道:“愛卿膽勇過人,勇冠三軍,遇敵當先。真可謂將門有種,不愧楊家後人!”特授楊志爲武節郎,閤門宣贊舍人,於西軍效力。後金人背盟,楊志隨种師中北救太原,節次收復榆次等縣。因种師中犒賞未行,士心離散,大兵潰敗,諸將散逸,獨楊志退師孟縣,收集殘兵,保據平定,屢立戰功。又隨兩河宣撫副使劉韐於壽陽大破金將完顏銀術可,威震關西,續又隸屬都統王淵麾下。不想那王淵卻是個心地褊窄之人,因戰事爭論,遂與楊志不睦。靖康初年,宋金交兵,大軍失利。王淵趁機公報私仇,竟將罪咎歸於楊志。不顧衆議,以軍法處斬。可憐楊家將,到底志莫伸!識與不識,聞者莫不痛悼。卻有楊志門人馬秦,素懷忠義,同諸將火其屍,負骨安葬。後朝廷知楊志爲王淵陷害,實屬無辜,特降淵罪,贈楊志前件官,此是後話。
且說徽宗天子自得燕山之後,復起蔡京爲太師,與高俅、楊戩、朱勔、王黼之徒,無日不歌歡作樂。又使民增修萬歲山,再興花石綱,自蘇、杭至汴京,家有一丁,奓夫一名;家有兩丁,奓夫兩名,致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黃河兩岸,死丁枕籍。號哭之聲,遍傳於野。河北各路盜賊蜂起,那徽宗天子終日在安樂窩、溫柔鄉里,渾然不覺。
轉眼已是宣和七年,遼國孱弱,終爲金國所滅。是年十二月,金人以宋收納叛將張覺爲名,遣斡離不、粘罕分兩路寇邊。警報傳至京師,開封府儀同三司高俅已是病入膏肓。聽聞此信,不由驚嚇過度,肝膽俱裂而死。徽宗天子聞信,如坐鍼氈,便從太常少卿李綱之言,傳位於太子趙桓,是爲欽宗皇帝,改元靖康,自爲太上皇。卻早有一太學生,姓陳名東,挺身冒死,率太學諸生,伏闕上疏道:
“臣等聞自古帝王之盛,莫及堯、舜。堯、舜之盛,莫大於賞罰。堯之時,有八元八凱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堯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謂我將倦於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遺之,使大用誅賞,以示天下耳。故傳曰:‘舜有大功二十,而爲天子。天下誦之,至今不息。’臣竊謂在道君皇帝時,非無賢才如八元八凱而未用者,非無奸臣賊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遺陛下。欲知奸臣賊子如四凶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貫,曰李彥,曰樑師成,曰朱勔是也。臣等謹按蔡京罪惡最大:天資兇悖,首爲亂階。陷害忠良,進用儈佫;引置子孫,盡居要塗。變亂祖宗法度,竊弄朝廷爵賞。殘暴生民,交結閹官。包藏禍心,比之王莽。緣京用事,奸人並進。王黼相繼爲相,騁柔曼之容,肆俳優之行。欺君罔上,蠹國害民,無所不至;童貫實因京助,遂握兵權,至爲太師封王。貪功冒賞,不寤事機。朔方之兵,遂致輕舉。敗我國盟,失我鄰好。今日之事,咎將誰執?貫之所恃者樑師成,實聯婚姻以相救援。師成外示恭謹,中存險詐。假忠行佫,藉賢濟奸。盜我儒名,高自標榜。李彥狠括民田,威震三路。奪民資產,重斂租課。剋剝太甚,盜賊四起。曩時清溪之寇,實由朱勔父子侵害東南之民,怨結數路。方臘一呼,四境響應。屠割州縣,殺刃吏民。天下騷然,彌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按朱勔父子曾犯徒杖脊,始因賄事蔡京,交結閹寺,收買花石進奉之物,其實盡以入己。騷動數路,蔑視官司,僅同奴僕;所貢物色,盡取之民。撤民屋廬,掘民墳冢。幽冥受禍,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澤,人亡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脅州縣杖並必取,往往顛踣陷溺以隕其身;東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寢其皮。天下扼腕於此六賊者久矣!誤我國家,離我民心。天下困弊,盜賊競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詔,播告四方。京等六賊罪狀未白,典刑未正,天下無不歸怨上皇。若不誅此六賊,將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謗,以解天下之疑哉!今日之事,蔡京壞亂於前,樑師成陰賊於內,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怨於二虜。敗祖宗之盟,失中國之信。創開邊隙,使天下勢危如絲髮。此六賊者,異名同罪。伏願陛下擒此六賊,肆誅市朝。傳首四方,以謝天下。庶幾道君皇帝未爲之志,繼成於陛下,豈不偉哉!”
不想奏疏方呈,便爲王黼私匿,未報天子。那陳東等自是不甘,日日於宮門外攔路伏闕,慷慨陳言。自此京師人心浮動,朝廷蕩無綱紀。
那日急遞奏報,金人已破大名府。欽宗天子急招衆臣商議,調各路兵馬來援京師。升李綱爲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命內侍樑方平引禁軍鐵騎七千,北守浚州,拒金人於黃河之北,勿使過河。次日上朝,天子仍不放心。便命步軍指揮使何灌引禁軍兩萬,據守滑州,以爲後援。何灌奏道:“金虜傾國來攻,今將禁軍盡數調出,一旦失利,京師危矣!”宰相白時中厲聲叱道:“此乃軍國大事,豈是你能知的?”何灌無法,只得奉旨,引軍赴滑州去了。
且說那樑方平引鐵騎七千,到達黎陽。浚州知州聞報,忙引衆官相迎入城。樑方平雖是個宦官,卻是個酒色之徒,日日只在浚州府署後花園飲酒,絕不理會禦敵之事。那日聞報叛將郭藥師引金兵已抵城下,方纔慌了。急引衆人登城看時,望見金軍四五萬人,直逼城外下寨,連亙十餘里,聲勢雄壯。不禁倒吸冷氣,往後便跌。左右急忙扶回州衙,半晌方蘇。衆人看樑方平時,早已驚魂離體,蕩魄去身,連話也說不出了,瞪着兩隻眼睛,對左右道:“……這……這……這怎生區處?不如棄城過河,奔滑州去罷。” 話音未落,早見一人挺身而出,高聲叫道:“萬萬不可!浚州乃東京門戶,一旦有失,大宋危矣!”正是:泰山臨崩土壤固,大廈將傾獨木支。畢竟說話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退場四條好漢:
吳用 宋江 花榮 楊志
退場一位英雄:
折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