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回忠義堂羣英論武藝 梁山泊全夥定前程

話說梁山泊一百零八人依石碣排位,歃血盟誓後,大擺筵宴慶賀,盡醉方散。是夜,盧俊義歸臥帳中,便得一異夢。夢見日落北山,半空百餘隻大雁盤旋良久,列陣向南飛去,蔚爲壯觀。不想忽閃出一人,揹負箭矢,手挽寶弓。不由分說,搭箭彎弓望雁羣便射。須臾間,早已射出十餘箭。錯愕間,盧俊義欲阻已是不及。聽那雁羣悲鳴之聲,不絕於耳。擡首望時,見大雁中箭墜落大半。那人慾再射時,餘下大雁早已驚散,消失於天際。

盧俊義見此情景,不禁怒道:“你是何人?那大雁跋涉向南殊爲不易,何故射此溫良生靈!”那人笑答道:“吾乃天人,奉命除暴安良,延續宋祚,故單身到此捉捕賊人。吾不尋汝,汝倒先來拔虎鬚!汝亦系賊人之一,還不快快自縛,免得吾腥手污腳。”說言未了,盧俊義早已手提杆棒,大踏步搶將過去,當頭一棒劈下。那人見他來得兇猛,忙用弓抵擋。兩個鬥了數合,不分勝敗。那人長嘯一聲,奔向盧俊義。盧俊義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秋風掃葉勢。”滿擬打翻那人。不料一棒掃去,那人卻消失不見。盧俊義心下大疑,四下裡尋時,那裡尋得着半點蹤影。沒奈何,只得向大雁墜落處探看究竟。不看則已,一看時萬事皆休。那裡有甚麼大雁?只見空地上橫七豎八,盡是梁山弟兄屍骸!擡眼看時,一輪旭日初昇於南方。

盧俊義唬得魂不附體,冷汗直流。不覺猛然驚醒,獨自坐於臥榻之上。回想夢中景象,兀自心有餘悸。便教門外守夜嘍囉,去喚浪子燕青來。不移時,燕青奔入屋內,忙問道:“主人何事呼喚小乙?”盧俊義將夢中情景,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燕青聽罷,思索良久道:“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是主人累經戰陣,多見傷亡,心生憐憫,故於夢中顯現。但既有此夢,也不可付之一哂。日後諸事小心,我等盡人事,知天命便是了。”盧俊義點頭稱是。遂教燕青回去,各自安寢,一宿無話。

接連數日,梁山泊上下衆人打起聒廳鼓,奏響噪堂樂。大排筵宴,慶賀聚義。衆人談天說地,敘古論今,好不熱鬧。酒酣耳熱之際,只見史進起身踱步至堂中,拱手道:“諸位哥哥,今日梁山羣英畢至,風雲聚會,真乃前無古人之盛舉。小弟身居其中,也不枉了來這世上一遭。筵間無以爲樂,小弟願舞劍以助酒興。”宋江與衆人都道:“如此甚好。”只見黃信起身道:“既然史大郎有此雅興,我願借喪門劍一用。”史進大喜,接過寶劍,即在堂中空地颼颼地使了起來。只見一條寒氣罩住全身,渾身上下沒半點參差。舞了一回,衆人喝彩不迭。

呂方看罷,拍案叫好道:“端的好武藝!早聞史大郎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前番對敵,曾親見哥哥刀法出神入化,不想劍術亦精湛高深,端的名不虛傳!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前番征討曾頭市,小弟本事低微,堪堪輸與曾塗那廝。幸得花將軍相助,爲此一直耿耿於懷。如今諸位哥哥身懷絕技,若能彼此切磋討教,取長補短,豈不美哉!”郭盛也附和道:“正是此理。”宋江道:“呂方、郭盛二位兄弟說的有理,有道是‘傳道授業,教學相長。’眼下山上兄弟,有師徒情分的,便有小可與孔家兄弟、盧員外和燕青兄弟、公孫先生與樊瑞兄弟、林教頭和曹正兄弟、秦統制與黃信兄弟、李忠和史進兄弟、孫立與孫新樂和兄弟,薛永和侯健兄弟、李雲與朱富兄弟。可謂師徒之盛會。”衆人點頭稱是。

只見李忠躬身道:“小弟當初只是史賢弟開手師傅,並未傳授甚麼真本領。今日史賢弟青出於藍,武藝遠在我之上。小弟空擔着師傅之名,深感慚愧。”只見軍師吳用捻鬚笑道:“李忠兄弟大可不必如此。唐時韓昌黎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而已。”今日衆兄弟於切磋一事上可暫放名分,勿論尊卑,只以達者爲先,放手切磋便是。一者今日衆兄弟濟濟一堂,可藉此平添許多樂趣;二來藉此衆兄弟互補長短,於拳腳精進必大有裨益,日後戰場廝殺總有用得着處;三乃衆弟兄聚義不久,可藉此以武會友,增進情誼。正所謂不打不相識。”衆人擺手叫好。

當下裴宣起身對宋江道:“公明哥哥,雖說較量切磋,也需立個規章。如論水中作戰,當非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兄弟莫屬。若提陸上較量,當分馬步二軍。盧員外馬步皆通,槍、棒、拳精熟,天下誰不聞河北三絕之名?當居首位。單比馬上廝殺,當數五虎八驃;若說步下格鬥,則有十頭領。今可各展所學,各施所能。衆弟兄較長論短,兼收幷蓄。”宋江頷首道:“裴宣兄弟所言極是。宋江雖出身小吏,本事低微,平日裡也愛拽拳使棒。山寨衆兄弟所用器械各異,自成章法。如若衆人俱演,未免龐雜。依我之意,不如由馬步頭領各推二人較量,討個彩頭。衆兄弟可私下切磋,如此豈不兩全?”衆頭領大喜。

只見關勝起身道:“盧員外武藝出衆,林教頭槍法超羣,衆人欽服,可爲馬軍翹楚。”話音方落,盧俊義起身對宋江道:“盧某感蒙兄長及衆兄弟擡愛,然只略懂些武藝。平日裡和小乙較量些拳棒廝撲,權作解悶,當不得真,怎敢班門弄斧?”林沖也和道:“小弟不過是個粗鹵武夫,無甚本事。現有關將軍在前,豈可越俎。”宋江道:“二位賢弟不必過……”言未畢,早見黑旋風李逵叫嚷道:“較量拳棒也這般不爽利!又不爭那皇帝鳥位,值什麼推來推去?若論廝撲,小乙哥和焦挺兄弟的本事俺都見過,端的非凡,往日裡俺吃了不少的苦。”衆頭領都笑。宋江對盧俊義、林沖笑道:“你看這黑廝又胡說。二位兄弟不必過謙,便切磋一番如何?”柴進也附和道:“衆兄弟也正要看二位本事,較量一棒也好。”盧俊義、林沖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衆人隨盧俊義、林沖下得廳來,宋江道:“拳腳無眼,刀劍無情。今日自家兄弟切磋,不可用真刀真槍。”索超上前道:“哥哥,當初楊制使與小弟之徒周謹於北京鬥武時,曾將槍頭除去,用氈片縛成骨朵,各自蘸了石灰,穿上皁衫比試。今日何不用此法?”宋江與衆人都道:“如此最好。”呼延灼又道:“公明哥哥,馬戰當有良駒。依小弟之意,可將兄長的照夜玉獅子與小弟的踢雪烏騅與二位兄長騎坐,不知意下如何?”宋江笑對衆人道:“你看我未老,卻恁地忘事!就如呼延將軍所說,快將兩匹馬牽來與盧員外、林教頭。”盧俊義、林沖兩個謝了,各自換了皁衫。盧俊義騎着那匹照夜玉獅子,林沖駕着那匹踢雪烏騅。小頭目早把槍桿蘸了石灰,二人各自拿了,分列左右。宋江道:“二位賢弟休要拘束,可各使胸中本事,毋負了衆兄弟所望。”兩個聲諾。

衆人看時,見盧俊義右手掣槍,左手攬繩。那馬咆哮一聲,壁直立起來,徑奔林沖。林沖不慌不忙,胯烏騅馬,拈手中槍,直取盧俊義。當下兩個你來我往,棒去槍迎。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林沖賣個破綻,大喝一聲:“着!”挺手中槍向盧俊義當胸便刺。眼見得那槍上骨朵離胸只有二寸遠近,衆人都瞪了眼看。只見盧俊義一個蹬裡藏身,閃過那槍。衆人正欲喝彩時,驀地聽得一聲喝道:“着!”忽見盧俊義連人帶槍從馬肚下兜轉將來,直刺林沖脖項。林沖仰面急閃,堪堪避過了。當下兩馬交錯而過。衆人呆了半晌,方喝彩不迭。看兩個時,渾身上下沒半點白。

宋江大喜,喚兩個下馬。親自把盞,兩個稱謝。宋江道:“盧員外、林教頭均武藝超羣,力敵萬人,真乃山寨之幸。衆兄弟當見賢思齊,演習武藝,以備日後之用。”衆人都道:“哥哥所言極是。”

吳用道:“馬軍演武已畢,依小可之見,步軍可由魯大師與武都頭兩個比試。”魯智深道:“灑家是個粗人,不會轉彎抹角。往日在二龍山時,也常與楊志、武松兄弟較量些槍棒。今日灑家好興致,便耍幾個回合無妨。”武松未及開言,只見史進開口道:“小弟多曾聽說武都頭不光好器械,拳腳更是了得。景陽岡打虎,天下揚名。聽施恩兄弟說起,武都頭醉打蔣門神時所用腳法非同小可。無緣不曾親見,今日正好點撥小弟一二。”武松聽罷,拱手道:“指點不敢當。此事說來也巧,當初醉打蔣門神所用招法,乃是小弟於陽谷縣做都頭時去東京公幹,機緣巧合,得恩師周侗所傳。可惜時間倉促,未能盡其所學……”

言猶未了,林沖忙問道:“武兄弟所言周侗,可是人稱陝西大俠鐵臂膀的?”武松道:“正是,兄長怎知端詳?”林沖聽罷,並不言語,與盧俊義相視一笑。盧俊義道:“兄弟不知,這陝西大俠鐵臂膀周侗是盧某與林教頭授業恩師。此人忠肝義膽,武藝超羣。適才盧某所用槍法,正是師傳武藝‘五步十三戳。’當初家師在東京時,曾於御拳館做教師,收徒授藝。盧某爲長,林教頭居次,再次便是那史文恭。因那廝心術不正,尚未出師,即被逐出。前番征討曾頭市時,我本欲將這層關係說與衆兄弟。但同室操戈,總歸無趣,故未曾講。今日武兄弟說此機緣,想是天意使然,故而道出,也算做個了結。”衆人聽了,莫不唏噓。

宋江大喜道:“這陝西大俠周侗,我也久聞其名。奢遮是個好男子,惜一直無緣拜會。不知現居何處,若能請到山寨一聚,實是萬幸。”盧俊義道:“家師自辭官後,一向閒雲野鶴。雲遊四方,難覓其蹤。小弟也多年未曾一見,常自掛懷。”宋江聽罷,連稱可惜。吳用道:“兄長不必如此,且請理會眼前之事。就請魯提轄與武都頭比試一番也好。”

當下宋江與衆頭領重複下廳來。武松道:“公明哥哥,步鬥不比馬戰,小弟與師兄使不慣那棍棒。且請用自家兵器,痛快較量一番,我等自有分寸。”宋江依允。當下喚小頭目取渾鐵禪杖、鑌鐵戒刀來。魯智深、武松兩個各掣兵器在手,互唱個無禮諾。就衆人面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只見一個施打虎神力,一個逞拔柳威風。戒刀聲刺耳,禪杖火迸星。二個直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衆人見了,盡皆駭然,喝彩不迭。楊林道:“小弟行走江湖,慣見人廝並,何嘗見得這等好鬥,直把從前的比得沒了。”衆人大笑。

宋江教小嘍囉收了兵器,衆人復歸忠義堂上,飲酒歡樂。席間,吳用道:“前番公孫軍師、李逵兄弟曾下山探望老母,想山上衆兄弟也有親眷在各處。近日小可與公明哥哥、盧員外商議,自今日始,每年五月五端午節、九月九重陽節各放三日假。諸位兄弟可自由下山,遊賞祭掃,只是不要誤了正事便好。”衆頭領聽罷大喜,齊聲應諾。當時依舊開懷暢飲,盡歡而散。

自此之後,梁山泊上終日熱鬧非凡。衆頭領就十八般武藝——弓,弩,槍,刀,劍;矛,盾,斧,鉞,叉;鞭,簡,撾,戟,殳;把頭,綿繩套索並白打。日日切磋,夜夜點撥。武藝各有精進,不必細表。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光陰迅速,夏去秋來。炎威漸退,玉露生涼。一日,宋江與吳用登關巡閱,觀望良久,宋江喟然嘆息。吳用問道:“兄長何故煩悶?”宋江環顧無人,便對吳用附耳低言道:“軍師不知,自聚義以來,每日與衆兄弟做一處較量槍棒,飲酒歡樂,不合於看習天書一事上慢了。昨夜酒醒,忽慮起衆兄弟前程來,便取出玄女娘娘所授天書翻看。不想忽地燈火搖曳,一陣清風襲來。睜眼看時,竟是玄女娘娘,對我說道:“宋星主,前時吾於還道村曾授汝三卷天書。本望汝輔國安民,祛邪歸正。然汝忘違吾言,攻城奪邑,塗炭生靈。玉帝震怒,今已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特來收回所授天書,望汝珍重,好自爲之!”我欲問時,玄女娘娘早已不見。起身去尋,不覺跌落牀下,覺來乃是南柯一夢。我心驚疑,忙翻開天書看時,只見三卷天書皆成白紙,更無一字。我想那天書平日裡隨身攜帶,不曾遭水浸火焚。今無故變作白紙,不知吉凶。”吳用聽罷,皺眉捋髯,沉思半晌道:“兄長勿憂,想我等本應上界星宿,豈非常人可比?古語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於兄長所慮之事,且請移步到小可書房一敘。”宋江依允。吳用又叫小頭目相請盧俊義、公孫勝、朱武三位頭領前來,稱有要事相商。小頭目應諾去了。

不移時,三個都到。問候已了,環箕而坐。吳用從袖中取出一書,翻至一頁示與衆人道:“小生與公孫軍師前日夜觀天象,見天有異象。計都、羅喉同現,此乃天下將亂之兆。小弟手中之書名喚《推背圖》,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李淳風奉唐太宗之命,推演大唐國運所作之書。全書共六十象,推算大唐之後二千餘年天下興衰。所推之事,無有不中,無有不驗。本爲歷代朝廷嚴禁。也是機緣湊巧,小生於東溪村教書時偶然得之。研習多年,現天下之事已推演至第二十一象,顯現天下將亂之兆。”宋江、盧俊義、朱武聽罷,都吃了一驚。探身向前,圍着那書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第二十一象 甲申 兌下艮上 損

讖曰:

空厥宮中,雪深三尺。

吁嗟元首,南轅北轍。

中有一圖,上有二人穿朝服在前,一人穿官樣服裝於後,似押送之狀。

頌曰:

妖氛未靖不康寧,北掃烽煙望帝京。

異姓立朝終國位,卜世三六又南行。

衆人看後,面面相覷,不解何意。吳用道:“此象應當今朝廷之運數。頌語二十八字,每句各有其意。‘妖氛未靖不康寧。’主合當今天子寵信林靈素、高俅等妖人佞臣,萬民遭塗炭之災,百姓受倒懸之苦,天下豈能康寧?‘北掃烽煙望帝京。’暗言北方金遼爭雄,燕雲動盪。東京不日恐有刀兵之禍,天下也將大變。‘異姓立朝終國位。’分明道出趙氏江山不穩,終爲異姓取而代之。‘卜世三六又南行。’算來三六爲九,宋祚自太祖傳位至今已歷八代。趙家天下已成強弩之末,或將九世而亡!”

宋江等聽說,大吃一驚,半晌作聲不得。吳用起身對宋江道:“非是小生亂語。當今天子昏庸無道,蔡京、王黼、童貫之徒,縱恣於上;高俅、楊戩、朱勔之黨,朋邪於下。苛政猛甚於虎,賦役繁重如山。貧者幾無立錐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小生近來聽得探報,東京流傳一童謠道:‘折斷鎬、宰了羊、打破筒、潑了菜,便是好人間、好世道!’可見百姓之心。兄長雖有報國之心,然天子非英明之主。我等即便受了招安,亦不過屈居下僚,埋沒草野!豈不聞:‘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且大丈夫當審時度勢,古人云:‘識時務者爲俊傑,通機變者爲英豪。’陳王曾有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想百家之姓,趙亦不過其一。這宋室天下何嘗不是從柴氏孤兒寡母處奪來的?天子非有種,兵強馬壯爲之爾!不是小生誇口,與那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救萬民於水火便是忠!懲貪去惡,抑強扶弱便是義!當今宋室衰微,四海豪傑起於內,遼夏金虜窺於外,內外交困。此乃天時;水泊廣闊,三關雄壯,易守難攻。此乃地利;山寨上下,人合一心。四方豪傑,雲集景從。此乃人和。今梁山三者兼而有之,哥哥如趁勢而起,引衆兄弟做出一番大事業,方不枉了聚義一場!”公孫勝拍膝附和道:“兄長休要遲疑,當取不取,過後莫悔。”宋江聽了,見衆人皆有慷慨激昂之色。緩緩道:“既如此,願聞軍師帷幄之策。”

吳用不慌不忙,取出一圖,懸於壁上。以手指道:“此圖名喚‘天下州縣圖。’乃是神宗時大學士沈括所繪,其時分天下爲二十三路。今山寨所處京東路,共分東西二路。京東東路轄濟南府、淮陽軍、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萊州、濰州、淄州,共三十八縣;京東西路轄南京應天府、襲慶府、興仁府、東平府、廣濟軍、徐州、濟州、單州、濮州、拱州,共五十七縣。此二處爲中原要衝,錦繡繁華之地,人才稠穰之鄉。前番山寨每打破一處城池,只將金銀財帛,糧食馬匹裝載回山,此非長久之計。倘或官軍四面合圍,斷我糧道,其害匪淺。依小生之見,山寨可遣兵馬攻取濮州、濟州、東平府三處,於水泊外成鼎足之勢,兩兩互爲犄角,以護水泊根本。梁山泊連接廣濟河、大運河,貫通東京,乃京東漕運要道。可遣水軍控其扼要,截其糧草。公明哥哥與盧員外分兵攻打東西二路,據而有之,以爲根本。則京東一帶,不復爲趙氏江山矣。兄長可趁勢收攬豪傑,廣納民心。進則龍驤虎視,退則跨陵中原。一旦天下有變,可坐收漁人之利。如此,則大業可成!”宋江大喜,撫掌道:“軍師智謀天下,屢出奇計,雖漢之張良、陳平亦不能及。真不愧爲智多星,端的賽過諸葛亮!”

只見盧俊義道:“非是盧某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俗語道:‘爛船尚有三斤釘。’軍師雖如此說,然憑梁山一窪之地豈可與天下爭衡?衆兄弟雖精誠團結,然財力終歸有限,恐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吳用笑道:“員外所慮極是,故而小生尚有一言。大寨兄弟一百單八人,各有所長。然今後欲成大業,尚且不足。可於忠義堂外再建聚英堂,以納一百單八兄弟外之豪傑。此其一;今後所據城池,須同水泊一般看待,決不可似從前行徑,以失民心。今日之後,必有各處英雄慕名來投,魚龍混雜,良莠難辨,當嚴明法紀。山寨賞罰,多依王倫時之舊法度,其中參差紕漏甚多。依小弟之意,兄長可命裴宣、李立、蕭讓等兄弟,仿效軍規,草擬梁山十七條戒律六十八斬,公之於衆。賞罰肅而號令明,方可服衆。此其二;日後佔據城池愈多,地域寬廣,來往走報消息至爲緊要,須多添耳目。可教戴院長、樂和、時遷、段景住、白勝五位兄弟揀選機敏警覺之人以爲補充,此其三。兄長以爲如何?”盧俊義道:“如此最好。”

當下宋江叫小頭目分喚裴宣、李立、蕭讓,戴宗、樂和、時遷、段景住、白勝前來。吳用即命裴宣三人草擬法規,宋江又令戴宗等揀選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備用武之時。戴宗等領命去了。

次日,宋江教李雲、陶宗旺監工,於忠義堂右側新建一座集英堂。今後凡有前來聚義好漢,均安置於此。王義先已上山,便坐了第一位。其餘座次,日後論功而定。又命金大堅於忠義堂前大路兩旁及各處關隘入口監造‘忠義告示欄。’專貼山寨文書公告,軍情要聞等事,以通消息。未及一月,兩處均已告竣。衆人看那集英堂,和那忠義堂別無二致,只是規模小了一倍。依舊莊&嚴肅穆,非同小可。再看那忠義告示欄,只見通身漢白玉刻制。左右兩根硃紅擎天柱,中間鏡面兒也似一塊玉板,上有青瓦飛檐。公文佈告,雨雪不侵,端的巧妙。

又過一日,裴宣等草稿初成。宋江與盧俊義、吳用等共觀,滿心歡喜。遂擊鼓集衆,召衆頭領於忠義堂。宋江開言道:“我梁山自聚義以來,威震天下。四海豪傑無不畏服,慕名來投。自古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日後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當尊卑有序,賞罰有格,故令裴宣等兄弟擬定梁山十七條戒律六十八斬。今後無論本寨頭領或新投兄弟,均一視同仁。若有違犯者,定嚴懲不貸。”衆人聽罷,皆拱手答道:“事關山寨大計,誰敢不從!”宋江大喜。命將法令張貼於忠義告示欄上。衆頭領步出堂外看時,見上面寫道:

“其一:擊鼓不進,鳴金不退,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寨門,逢尊不拜,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其六:弓弩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幟凋弊,此謂欺軍,犯者斬之。

其七: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託夢寐,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

其八:好舌利齒,妄爲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淫&婦女,妄殺老幼,此謂奸軍,犯者斬之。

其十:竊人財物,以爲己利,奪人首級,以爲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

其十一:聚衆議事,私進帳下,探聽軍機,無喚而入,此謂探軍,犯者斬之。

其十二:或聞所謀,及聞號令,漏泄於外,使敵知之,此謂背軍,犯者斬之。

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譁,不遵禁訓,此謂亂軍,犯者斬之。

其十五:託傷作病,以避征伐,捏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其十六:主掌錢糧,給賞之時,阿私所親,使卒結怨,此謂弊軍,犯者斬之。

其十七:觀敵不審,探敵不詳,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之。”

再看文後,續又寫道:“自即日始,每年但逢五月五端午節、九月九重陽節,山寨衆頭領均放三日假期。除當值外,但獲許可,便可照例下山,遊賞祭掃。三日假期,誤一日者,笞四十;誤二日者,杖八十;誤三日者,斬首勿論。各宜知悉。”

衆人看畢,無不凜凜。自那日始,上至頭領,下到嘍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各各訥言敏行,不敢絲毫違了法度。因此山寨紀律嚴明,日益興旺,不在話下。

且說梁山泊自宣和元年四月大聚義後,招兵買馬,廣囤糧草。演武練陣,結納英豪。宋江、盧俊義累次帶兵下山,打破鄆城縣、任城縣、金鄉縣,均留兵駐守。不上兩月,二路軍馬已在濟州城下會師。

看官,既然說到鄆城縣,便將前傳鄆城一干人等完結:鄆城前任知縣時文彬早已調往他處,自不消說;新任知縣正是那年與白秀英相好的,雷橫豈能放過?當時打破了縣城,徑奔縣衙。知縣與個新歡婊&子正欲逃走,不想撞着這個冤家。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明。知縣早被雷橫一朴刀砍了,卻饒了婊&子不殺,任其逃命去了;那張文遠自那年宋江殺了閻婆惜之後,欲投別處落腳。吃朱仝、雷橫兩個安插的耳目纏住,離去不得,只好困在縣裡。那日聽聞宋江帶兵攻打鄆城縣,唬得魂飛魄散,欲趁亂逃走。不想在城門邊遇到廝殺,吃亂箭射中,馬踏爲泥;那唐牛兒吃了晦氣,被髮配五百里外充軍。宋江上山後,派小嘍囉多方打探,尋其所在。便上下打點,與其贖了罪。又與他娶了妻室,齎發了些銀兩。小兩口千恩萬謝,自去四川做生意不提。前事已完。

回說濟州知州,正是當年晁蓋等生擒黃安後新到任的文官。雖也有些雄心壯志,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怎奈將弱兵頹,全不濟事。當日聞聽梁山賊衆圍城,驚得面如土色,三魄丟了兩魄。兵將見知州如此,皆無鬥志。遂商議了,開門出降。宋江、盧俊義入城,急急傳令,休教殘害百姓。一面封存倉庫錢糧;一面出榜安民。知州平日清廉,饒了不殺。宋江、盧俊義在城內住了數日,待諸事交割完畢,便留大刀關勝、醜郡馬宣贊、井木犴郝思文、聖水將單廷珪、神火將魏定國帶兵一萬,鎮守濟州。自統兵馬回大寨來。

於路行了一日,早到水泊邊。只見巨浪滔天,濁流翻涌,非比往日。衆人大驚,忙到朱貴酒店詢問緣故。朱貴道:“上月山寨派人去東京打探消息,回來報說:‘五月間京師突發大水,淹沒無數民宅。天子命都水使者決汴堤卸水,那水順着五丈河,都匯入梁山泊來。’幸喜八百里水泊寬廣,只淹沒金沙灘小部,不曾涌進關隘。”宋江以手加額道:“此是天佑我梁山!不知朝廷還有何消息?”朱貴道:“別的沒有,倒是太常寺少卿李綱上疏天子,請求防範大寨及夏、遼等國,卻遭貶到南劍州沙縣監稅去了。”吳用冷笑道:“不識時務,自取其辱。”衆人都笑。遂依次登船回山寨去了。

那日宋江與衆頭領在忠義堂議事,只見張青酒店裡使人上山來報道:“有兩個漢子自稱與張橫、張順、樊瑞頭領相識,投托入夥。朱頭領邀請住了,現在店內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張橫、張順、樊瑞三個起身對宋江道:“既然如此,小弟等請去下山一看。”宋江依允。

不移時,只見張橫、張順、樊瑞三個面露喜色,引二人至忠義堂內。張順拉住其中一人對宋江道:“公明哥哥,此人姓張,名榮。山下石碣村人氏,是小弟的姑表兄弟。一身好武藝,水下功夫與小弟相比,亦不遑多讓。曾因捕魚與歹人爭執,他一人在水中守住漁網,百十人近他不得,人都喚他做張敵萬。多年不曾相見,小弟亦尋不着,原來是與姑母搬到清河縣居住。近來姑母去世,我這兄弟又無家小,故來投托入夥。”宋江看那漢時,生得八尺長短身材,二十四五年紀。虎背狼軀,狀貌魁偉。心下甚喜。當下樊瑞手指另一個說道:“此人姓黃,名麻胡。江州無爲軍人氏。原是閒漢出身,後入綠林,專好剪徑,人都喚做攔路虎。小弟先時行走江湖,多曾合作,一別數載。今日慕哥哥大名,特來投奔。”宋江亦喜。張榮、黃麻胡兩個道:“久聞及時雨宋公明哥哥仗義疏財,替天行道。今日得見尊顏,大慰平生。”說罷,納頭便拜。宋江忙扶起二人道:“二位賢弟前來相投,實爲敝寨增輝。日後衆兄弟同心合意,共圖大業!”就教二人入集英堂,張榮坐了第二位,黃麻胡坐了第三位。

當下宋江教排下筵席,管待新上山頭領。飲筵之間,樊瑞起身對宋江道:“黃麻胡兄弟來時,自小弟家鄉濮州經過。打探得那知州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更兼手下無甚良將。小弟不才,願請幾位弟兄下山。打破濮州,雙手獻於兄長,不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道:“我正待依軍師之言,取那濮州,今天賜其便。只是山寨新近打破濟州,衆兄弟鞍馬勞頓,需得休整一陣。”樊瑞道:“不需大隊軍馬,只小弟仗胸中本領。便同幾位弟兄,點起幾千人馬,窺那城子如探囊取物一般!”吳用道:“雖如此說,那濮州是個大去處,樊瑞兄弟不可輕敵,且等計較下山兵馬未遲。”

只見李逵大叫道:“鐵牛也陪樊瑞兄弟去走一遭,兩把板斧多時不曾發市,都閒出鳥兒來了。”衆頭領都笑。吳用對宋江道:“今次讓鐵牛去一遭也好,只是不許違了將令。”李逵道:“只叫俺殺得痛快,便裝聾作啞也依得。”宋江笑道:“如此也好。”樊瑞大喜。

盧俊義對宋江道:“自上次攻打東昌府已過半載,今日既然樊瑞兄弟攻打濮州,若蒙兄長不棄,小弟也帶一撥人馬下山,打那東平府,以成軍師鼎足之計,兄長尊意如何?”吳用笑對宋江道:“前者東平府已被我等打破一次,想其此時定招兵買馬。若待其養成氣候,則不易圖之。不如讓盧員外引兵前去攻打,可免日後之勞。”宋江頷首,便喚鐵面孔目裴宣定撥下山人數:

攻打濮州一撥。前軍便差黑旋風李逵、混世魔王樊瑞、項充、李袞、黃麻胡開路作先鋒;中軍便點九紋龍史進、朱武、陳達、楊春統領中軍;後軍便教錦毛虎燕順、王英、鄭天壽摧軍作合後。探聽軍情並接應糧草頭領一員,神行太保戴宗。水軍頭領童威、童猛,於水路接應,共計十五位頭領,馬步軍兵五千。

攻打東平府一撥。盧俊義爲首,部下計點:呼延灼、索超、楊志、燕青、韓滔、彭玘、孔明、孔亮、李忠、周通、張榮;水軍頭領三員,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駕船接應。也是十五位頭領,馬步軍兵五千。其餘頭領,看守寨柵。次日天曉,盧俊義、史進兩路人馬辭別宋江,下山分望濮州、東平府進發,按下慢表。

不出數日,戴宗回山急報:“山寨人馬攻打濮州,樊瑞兄弟施火攻法,眼見城池將破。不想被城內一道人破了法術,朝廷援軍又至,因此大敗。有小卒認得那道士,說是喚做甚麼無爲道人。史進等現於城外五十里下寨,專盼大寨援兵!”宋江、吳用等聽罷大驚。只見公孫勝道:“這無爲道人小弟卻認得。”宋江忙問道:“軍師既然認得,快說此人是誰?”公孫勝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人來,有分較:龍虎山中,二十八宿重出世;濮州城外,天罡地煞再逢敵。畢竟公孫勝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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