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夜五

(五)

伴隨着報曉公雞昂揚的叫聲,清晨燦爛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從窗外漏進來,一陣混沌,莊翟才隱約覺得被什麼人推醒。

“阿叔……阿叔……”

想在多睡一會兒,可偏偏事與願違。

啊,是那個小鬼頭。

莊翟口中的“小鬼頭”已與他相伴亦有三月有餘,怎麼說也是被撇在他這裡的一條命。莊翟雖然老早就看出了端倪,但不速之客倒也不招人煩,反倒是小活小忙的他都做得來,況且也有人說說話,未嘗不是件好事。

莊翟抹了一把迷迷瞪瞪的眼睛:“這麼早就醒了?”

年輕真是不一樣吶。

“衣服……補不好了……”

“啊……又破了吶……”莊翟的腦袋尚且還昏昏沉沉的,思緒也被那個小鬼頭細聲細語的調調帶到了九霄雲外。

啊,是啊,小鬼頭說話輕飄飄的,聽得人心裡癢癢的。

莊翟又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這孩子還有一手縫紉的好活兒,給他縫補的衣服,連線頭都藏得隱秘難尋。

啊,這要是個姑娘,還不得讓人搶着要了。莊翟混混沌沌地想。

“阿叔……阿叔……”柳晉繼續推搖着莊翟,他這才清醒。

一眼看去,衣服着實是穿夠本了,再縫也於事無補了。

“小鬼,你先將就着穿我的衣服,叔今兒上集市給你買一件新的。”莊翟起身,便向牀邊衣架上撿了一件常穿的舊布衫。

官閒無事,若不出船,莊翟便到城中集市上,喝些燒酒,或者與那小鬼講講家常,他有時還會與柳晉談談奇聞異事與各處山川的風景,尋點小小的歡愉充作清閒點綴。那孩子愛聽莊翟講那些關於妖魔鬼怪的、光怪陸離的事兒,他雖不說,但莊翟從他的眼睛裡能看出來,他凝神傾聽的樣子,是莊翟用言語描摹不來的。柳晉亦會爲莊翟念自己所寫的故事,無論過程如何曲折坎坷,無論經歷多少悲歡離合,最後一定是皆大歡喜與喜慶團圓的。

那隻野貓時不時光顧莊翟的破屋子,如今也尋了個新玩伴。時日久了,莊翟便任由他住着了,不再對他下 “逐客令”。

柳晉正坐在門檻的臺階上翻閱着莊翟買給他的新書,忽然柵欄外傳來清脆的聲音,透着甜膩膩的感覺:“我早聽說你屋裡來了個小後生。一直不曾來,今兒來瞧瞧!”

他從擡眼一瞧,只見一位嬌俏的姑娘推進門來遊嬉,懷裡抱着一隻眯眼的花貓。

柳晉聽莊翟提起過,打院裡走來的姑娘,被姚大娘收養之前,大約因爲在原來的家中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大娘一直孤身一人,只在草堂中靠些簡單的針線活兒幫家過活,她與三姑娘的原家是鄰村舊識。姚大娘說,三兒的親孃肚子不爭氣,連生了三個女娃。三姑娘出生時那一家原本是準備把她溺死的。

那日,孩子的身子都快被塞到水缸裡了,幸得姚大娘及時趕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下得了這個狠手。姚大娘奪過孩子說道。

於是,三姑娘就成了姚大娘的孩子。

方纔還端端正正地捧着書,見三姑娘施施而來,柳晉便闔上書頁放置在腿邊。他不免向她多看了兩眼,差不多與自己同歲,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女子。

有的村人說,三姑娘從前不愛吭氣兒,而今長大了,嘴頭子也謅得來,會說會笑,討人喜歡。也有些風韻猶存的村中少婦對她的八面玲瓏不舒服:“阿三那小東西,以前瞧的乖巧得很,沒成想長大了也不是好貨色,將來總要流落到野地裡去做□□的。”

外人道她輕薄,許是因爲漂亮。玲瓏的身段,就是那陳舊的衣裳讓她穿起來,也穿出了嫵媚,梳得黑黑光亮的發上別了只定發的木簪子,小巧簡易,上面黏着幾朵隨處可見的橘色野花。她吸引男人,又足以讓女人自卑,人緣次是正常的,因爲她從來招搖放肆。

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資性貞淑的三姑娘如同換了個人似的,雖然相貌未變,可性情卻變得與以前迥然不同。向來秉性貞潔的三姑娘不知從哪兒染了一種三月煙花般的輕浮。

只有莊翟知道,她是三姑娘,又不是三姑娘。

“咦?莊大哥呢?”三姑娘笑着問。她方纔透出的那種笑聲的,彷彿有人在那裡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出自心底。

柳晉輕聲回答:“他去了城裡,尚未回來。”

她抱着貓走近他,一轉身就與柳晉並排坐在臺階上,彷彿她是這裡的常客一般。“你就是莊大哥救下的孩子?”三姑娘劈頭就問。

柳晉覺得三姑娘總是帶着一種壓人的氣勢,隱隱晦晦的,從遠處瞧見就有一種兵臨城下的感覺,更別說站在她面前了,彷彿一舉手就散了架,一投足就亂了方寸。

她兩支胳膊肘子撐在腿面上,兩手託着腮,問道:“你穿着莊大哥的衣服?”

柳晉臉一紅,像是心裡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探去了一般。

三姑娘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了他片刻,忽然說道:“莊大哥從沒告訴你他是做什麼的?”

柳晉稍微愣了一愣,如實回答:“沒……沒有。”

莊翟與他而言是神秘而且危險的,落魄的身影總有一種放浪江湖味道,莊翟從不說,他也就不多問。

柳晉忖度着,阿叔只是做擺渡的活兒,有時卻會帶回來些銀燦燦沉甸甸的銀子,那些銀子就裝在阿叔的破荷包裡,砰地一聲就這麼被他丟在桌子上,彷彿他打心底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裡了,可後續那些銀子就不知何去何從了。再有,城裡有一處空宅,裡邊並未有人居住,可有人打理,阿叔偶爾會去那裡瞧上一瞧。還有些時候,會有一位斯文穩重的人來找阿叔,他便會和那人一同離開,也從不告訴自己去向,通常約有二三日光景纔回來。

柳晉看了她幾眼,欲言又止,好似有話說不出似的:“那……那阿叔告訴你了麼?”

“當然。”三姑娘接着他的問題,鋒芒逼人地說道:“他本來是無牽無掛的,如今你來了,他倒是要在家憂柴憂米的了。”她的話語中倒有一些挑撥的意味。

柳晉被她問得不知所措,與其說是問,倒不如說像是詰難,來勢洶洶的,讓人有種難言的彆扭,因爲這位三姑娘並非像來嘮嘮家長裡短或是聊些瑣碎無關緊要的話,反倒是句句帶着隱隱的火藥味兒。

心頭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即便這樣也就算了,可爲何自己又對她的回答如此在意?

三姑娘翹起蘭花指,眼睛眯成了月牙形:“你瞧瞧我,就是這爆脾氣,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嚇着你了,”她將細瘦的手指點着柳晉的薄脣:“白眉赤眼的怎麼好來?看,我給你帶了些糕餅。”三姑娘將手指一轉,挑起柳晉的下巴,帶着瀟瀟的笑意調戲他:“白白嫩嫩的多好的坯子。”她一邊說一邊貼近柳晉的臉。

此時,莊翟正好從城裡回來,他一手拿着買給柳晉的新衣裳,一手提着一個纓絡的瓦罐,大約能裝兩三斤的酒,口中咬着稻草喃喃道:“酒吶……酒吶……真是個好東西……”一推開柵欄就看到了如此景象,“啊……”彷彿看見了不該看的,“抱歉……”他叼着根草梗兒,有些尷尬地退了出去。

“阿、阿叔,不,不是的……”柳晉百口莫辯。

……

……

又是個倒黴孩子載到那個女人的手上了。莊翟咬着草梗兒不禁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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