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夜二

第二夜(二)

尹監正是個孝子,其父先逝,家中上有母親奉養,下有手足相輔。尹母薛氏雖爲年老,然具有特識,精神健旺,算得上是智婦。家中還有一甫過豆蔻之年的小妹,名喚尹素璧,也稱得上是儒門之女。謝少牧曾聽尹肅清提起過她好讀醫書一事。每每被逮到偷讀醫書時,薛太夫人總是陰沉着臉,維持着不怒自威的震懾力對尹素璧訓導:“旁門左道的書讀多了,心就重了。”其餘的半句廢話都沒有。思及此處,謝少牧當着尹肅清的面噗嗤一笑,不因別的,若是這相同的話從尹肅清嘴裡說出來,語氣如出一轍,也不違和分毫。

有其母必有其子,尹家的倔脾氣真是一脈相承,發揚光大得很。

仲秋的清晨有些微寒,前夜才下完一陣淅淅瀝瀝的秋雨,尹肅清剛走過抄手遊廊,鼻間還能嗅到雨後淡雅的草香,忽然傳來嘩啦嘩啦一片響,聲振屋瓦,轟然作響。尹素璧被院裡傳來的響聲驚動,慌忙將偷看的醫書藏到枕頭底下,從屋裡探了半個腦袋張望。尹肅清聞聲走到後院,只見靠東的一方短牆倒了大半,零零碎碎的土塊兀自未歇地往下滾,堆成了一堆。牆另一頭,謝少牧正揮動着寬袍大袖蕩去鼻子前飛揚的塵土,冠帶整齊地立在尹肅清面前。帶到塵埃落定,他所歆慕的人兒正驚愕於眼前的所見之景,謝侍郎目光炯聚,凝視着他,他的肅清穿着一身乾淨的青綠色便服,衣服看着雖有幾成舊,可配上他白淨的面孔,反倒是顯得淡素出塵。薛太夫人隨之而來,樸素的粗布衣衫卻不減矍鑠,稀疏的銀絲用一根簪子在腦後梳成髮髻,徐步而來,駐足在她兒子身後:“這牆怎麼倒了?”謝少牧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朝尹母拱了拱手:以後我們便是街坊了若有不到之處,還請太夫人指教。”

尹肅清挺直了清瘦的身板接話道:“謝大人若是嫌新院小,我們讓出幾尺也無妨。”

謝少牧用目光銜着他,依舊含着笑:“拆了這堵牆,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肅清。”

尹肅清臉色陰鬱,將兩道秀眉一蹙:“拆了這堵牆,我們還是兩家人,倒是謝大人放着大門不肯正大光明地走,非要屈尊降貴地走這旁門左道。”

笑容僵在臉上,前時還笑得春光燦爛的謝大人腆着一張臉諂媚地拉住尹肅清的手:“別啊肅清……多大的仇這是?肅清……哎,你別走啊,肅清……”

尹肅清對他鐵青着一張面孔並非毫無緣由,只因謝少牧擅自做主,先將曾在朝廷任太醫一職的李太醫請到尹府爲尹素璧講習醫術,又將她引薦給太后,前後加起來也不過兩天。李先生曾經是朝廷裡首屈一指的太醫,當日請辭之時,連皇太后出面都沒能留得住他,如今出來個師承李太醫的徒弟,太后自然是對其寵愛有加。

尹素璧落落大方地向對面的謝少牧行了個屈膝禮,在新壘砌的碎土堆前繞了幾繞。

“素璧最近向李先生認真請教醫術了?”謝少牧問。

“嗯,先生近日來過了。”

謝少牧忽而憶起素日聽肅清說起過,說家中小妹閒來無事時喜歡唱曲兒、聽曲兒。如此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大好機會,謝少牧又怎會放過,次日便邀請她去戲園聽戲,可倘若是尚未出閣的女子,豈能被這般當面鑼對面鼓地邀約,孤男寡女肯定會落下話柄,落人口實。

“肅清吶肅清,我三番五次、三催四請地請你去,你就是不肯,這一回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謝少牧暗自竊喜。

尹家大小姐幾乎難得出來遊玩一趟,即便是這般走馬觀花也令她欣喜不已,沿街不遠處傳來尖嫩的異鄉口音在叫賣這花,其中還參雜着清脆的鈴鐺聲,她將綢幔牽起一條小縫兒,循聲望去滿眼盡是一挑一挑將開的芍藥。街車有篷蓋,四周掛着綢幔,她透過轎簾的縫隙向街邊張望。忽然一陣獻媚賣俏的女子笑聲無遮無攔地傳入街車裡,鶯聲嚦嚦,一大串地叫了出來。尹家小姐自是不知,可見多識廣的謝侍郎不同,一聽便知是從前方的熙春樓裡傳出的,說着又是一陣香氣襲來。她不知不覺地將簾子掀開,探出身子找尋聲音的來源,卻被謝少牧攔住,他拉闔住綢幔,說道:“素璧,不如和你哥哥坐在同一邊吧。”

京師演戲之盛,甲於天下,戲園裡人頭攢聚,戲臺上唱曲的俏麗小旦唱得咿咿呀呀,臺下看戲的跟着連聲叫好。那齣戲謝少牧是略有耳聞的,可惜至於唱詞,對他而言就雲裡霧裡了,對戲曲,他向來是擀麪杖吹火——一竅不通,側身而望,臺上光豔的小旦蓮步輕移,唱着,笑着,袖子擋住了嘴,卻未擋住兩片紅胭脂之間小巧的鼻子……臺下天真爛漫、不經世事的姑娘早就被臺子上伶人的表演吸引地無法自拔了,不禁一邊輕輕翻轉着皓腕隨着小旦的動作學着一邊跟着哼唱,可等下一句到了戲中大小姐的詞,她卻又閉口不唱了。

“怎麼?難道素璧不喜歡?”謝少牧問。

“不是不喜歡,”素璧接話道:“只是覺得臺上這個青衣太華貴,倒是顯得有些拘謹了,反而那個小旦是個俏模樣呢。”

尹肅清擱下茶盞,戳穿他:“你幾乎不聽戲的。”謝少牧顯得有些侷促,但立即伸手捉住他的腕子,換了張諂媚的面孔討好他:“我向來涉獵廣泛,怎麼,肅清,想挑個良辰吉日來好好了解了解我?”

在未到戲園之前,他讓阿榮把戲詞拿來一份給他,“取瑟而歌,使之聞之”這樣臨陣磨槍撐檯面的事,他又怎麼會忘記。尹肅清無心與他爭辯,不再搭茬,免得某人又藉機得寸進尺,遂將目光投向臺上那齣戲。

等到曲終人散出來時,滿地霜白,一片月色已當頭。尹素璧經受不住沉沉睡去,謝少牧便打發馬車先送她回去,而自己則點亮燈籠,陪着尹肅清漫步在幽靜的小巷之中,方纔連着幾齣武戲,鑼鼓喧天的,耳朵都快震聾了,到這會兒還哐啷哐啷地響個不停。

“剛纔路過熙春樓的時候……謝謝你。”二人徐步聯行,尹肅清避開他的目光,擡頭凝目仰視着清冷的月亮。

“小事一樁,她現在還不該看到這些。”一抹愉悅的笑意在謝少牧的臉上綻開,他側過身,目光澄澈透亮,像極了被表揚的孩子掩藏不住心中的欣喜。

在萬盞燈的夜晚,當空的月亮是輪滿月,皎潔清明,柔和地印在二人的手上、臉上、衣服上,彷彿是浸泡在如銀的月色之中,沐浴在一層透明的光中,周身都裹着銀白的紗。

春遲,三月末尾,四月之初,百花方纔盛開。謝少牧說,他迷戀上一處景緻,欲罷不能,很別緻,很隱秘,甚至私密到他不願讓任何人染指。

坍塌大半的矮牆擱置了小半個年頭都沒有再修葺,不是尹肅清疏忽,而是謝少牧不肯,他說,矮牆若是修好了,那一處絕佳的景緻也就沒得看了。橙紅的落日掩映着飄忽的樹影,落葉交雜着打折卷兒隨風而落,他從暮色四合站到夜色將至,直至一輪明亮的月亮從山頭跳躍出來,靜謐的夜晚伴隨着萬物蒼生沉沉睡去,此時他才命小廝沏上一壺白梅茶,坐在兩院之間被打通的大窟窿旁,一盅又一盅地悠閒地喝着,一直坐到夜深人靜。醉翁之意不在酒,與他而言,這一片牽動的心思亦不在乎院中長青的松柏或是芬芳馥郁的金桂,卻獨獨在乎院牆另一邊那個黃卷青燈的身影,透着離羣索居的美,就算時時刻刻端詳,也是百看不厭的。

看景色都看到別人院子裡去了,還不承認?

楚幼安和他坐對面,拊掌而笑,笑他口是心非。謝少牧切齒,又哂然一笑,哪兒的話?他看不慣他的清高,看不慣他的刻板。往那兒一站,活脫脫一尊供在佛案上的白瓷菩薩。自從由吉安調回京城後,不輕易和人熱絡,平日裡定好的作息,那便是不能改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半子時熄燈而眠,日出卯時洗漱更衣,清心寡慾到滴酒不沾,孤高自潔得都快無慾無求了。若適逢值夜,申時五刻用完晚膳,申時七刻已經坐定在欽天監的值房裡,雷打不動的規律以至於讓謝少牧養成了準時準刻陪他一同吃麪的習慣。

人生耳目雖同,性情各異,有好繁華的,也有厭繁華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厭冷淡的。

他的嘴角浮現一絲嘲諷的微笑,真是,心靜都快如一灘死水了,還活個什麼勁兒?

哂笑依然,心裡卻萬丈狂瀾。

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不然你怎麼會千方百計地調他回京?楚幼安想說,話到嘴邊卻猶豫了,換言道:“我知道你是不願讓他去背這個萬民唾棄的罵名。”有些事明說了對誰都不利,點明瞭說破了,就引火燒身了,選擇沉默,纔是聰明人該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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