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命

閔文章怎麼回到了郭家莊沙河街呢?

許洪黎胳膊肘往外拐,幫着日本人霸佔了許家碼頭,閔家在彌河的地皮自然而然也被日本人據爲己有。無論閔康承怎麼發狠,他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日本人的實力不容小窺,金錢是身外之物,爲了保命他帶着一家大小去了青島,讓閔文章與許洪黎斷絕了關係。

沒成想,許洪黎陰魂不散,總是給閔文章打電話,懇請閔文章回到沙河街幫她做事。

許洪黎有日本人撐腰有恃無恐,恣意妄爲,她身邊卻沒有一個真心朋友,沒有一個對她肝膽相照、矢忠不二的親信,圍在她身邊的人不少,一個個假意殷勤、敷衍應付,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許洪黎很清楚,想在坊子立住腳,身邊必須有自己人。

沙河街警察巡查大隊長李奇調去了坊子碳礦做把頭,他走後,一直無人填補他的空缺,不是無人勝任這份工作,相反,好多人對這把交椅虎視眈眈,許洪黎想把這把交椅留給閔文章,她瞭解閔文章的爲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處事穩重,對她一往情深,至死不悟。

許洪黎對閔文章說,沙河街巡警隊長的官職看着不大,有先斬後奏的權利,有豐厚的薪金,閔文章不爲所動,無情地將其拒絕,他不想再回到郭家莊,一個讓他傷心欲絕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與許洪黎破鏡重圓,他的忍耐已經超限,他不能容忍這個女人藉着日本人勢力任性妄爲,他制止不了她,他躲得起她,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意不亂。

青島地下抗日組織找到閔文章,告訴他說大半個中國遭受日寇鐵蹄的蹂躪,老百姓苦不堪言,鬼子的三光政策罄竹難書,希望他向他的四弟閔文智學習,積極參與抗日,放下心裡仇恨,忍辱負重回到威縣坊子,爲老百姓做點事。閔文章慨然領諾,帶着一腔熱血回到了坊子郭家莊的沙河街,做了沙河街巡警大隊長。沙河街巡警管轄的地方很大,不僅包括郭家莊附近的幾個村子,還有幾個莊,趙莊和八里莊……

站在許家院子裡,看着許家蕭瑟景象,閔文章黯然神傷,往年許家大院的熱鬧景色歷歷在目,許家堂屋裡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許家大院裡張燈結綵,丫鬟家丁川流不息。

每逢正月初二,他跟着許洪黎回門,許老太太不僅給他們準備了大大的紅包,每人一百大洋,還準備了除夕夜的餃子,用香油煎了,端到他們面前,親切地說:“洪黎啊,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茴香餡餃子,趁熱快吃吧,正月初二閨女回門一定要嚐嚐孃家除夕夜的餃子,這是延續多年的風俗。”

酒足飯飽,許連成站起身對許洪黎抱拳作揖,說:“二姑,俺向您借用一下姑父,俺們幾個男人去連盛屋坐坐聊聊天。”

當時許洪黎還算賢淑,無論是裝的,還是演的,舉止優雅大方,向他微微一笑,“文章,你去吧,瞧瞧俺這些侄子、侄女,他們對你比對俺還要親。”

而此時許洪黎當着大傢伙的面與日本人眉來眼去,擺姿弄騷,反而對把她養大的許老太太矜牙舞爪,閔文章氣憤填膺,又無能爲力,他是帶着任務回到沙河街,不能功虧一簣。

井上把手裡的茶碗輕輕放在桌子上,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停下腳步,雙手垂在褲縫兩邊,向屋門檻前的許老太太畢恭畢敬鞠躬,“老太太,叨擾了,俺告辭了。”

許老太太扶着門框禮節性地向井上哈哈腰,“井上中尉,讓您見笑了,俺老身照顧不周,請您多多原諒,天黑路滑,俺許家就不留客了,歡迎您下次再來。”

許洪黎撇撇嘴角,嘴裡“哼”了一聲,又向院子裡站着的閔文章瞪了一眼,衆目睽睽之下摟着井上的胳膊,扭着屁股擠出了許家堂屋。

“廖師傅,舉燈,送客。”許老太太輕輕地念了一嗓子。

手電筒的光、馬提燈的亮照在巷子牆角一灘血上,毒蠍子的屍體不見了,早被走街串巷拉死人的車子拉走了,地面上留着兩道深深的車軲轆印,哩哩啦啦的血水在車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反射着刺眼的光,鬼子的大皮靴踩在上面,濺起一溜溜血水。

看着鬼子前呼後擁遠去的背影,許老太太再也堅持不住了,身體擦着大門框癱坐了下去。

“快,廖師傅,幫俺把老太太扶進屋。”趙媽招呼身後的廖師傅。

許老太太搖搖鬆垮垮的下巴,“趙媽,俺想先見見小春兒,把她帶到長廊裡等俺。”

“是。”趙媽一邊應答着,一邊退着走了一步,她不放心老太太。

“趙媽,俺沒事。你去吧。”

趙媽轉身向海秉雲屋子方向走去。

許老太太抓着廖師傅的胳膊站直虛弱的身體,瞭望着許家的院子,老人滿腹憂愁,長廊下幾盞杆子燈把一個空落落的院子連在一起,風掠過白色的屋脊、白色的花壇、白色的魚塘,留下幾根凌亂的殘枝敗葉,在地面上滾動;掉了色的福貼搖搖欲墜,撕扯下一綹綹灰塵,在燈下飛舞,遮住了許些亮,院子裡的一切昏昏沉沉,沒有過多的生機。

小敏的身影從火房後山牆繞出來,手裡端着一個火盆,腳步直奔火房門口。許老太太想問問小敏去後院做什麼了?沒等開口,只見小春兒從舅老爺屋裡走了出來,一雙小圓眼珠子東張西望,賊頭賊腦。

許老太太走進長廊,撩起後衣襟坐到欄杆上,後背緊緊靠着旁邊的樑柱,換了一張嚴肅的臉,少了先前的慈眉善目。

小春兒看到許老太太,遠遠地“噗通”跪了下去,雙手摁着地面叩首,“老太太在上,小春兒給您老拜年啦,祝您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許老太太擺擺手,“小春兒,今兒俺累了,長話短說,以後你跟着孫小姐雪蓮,聽雪蓮的支使,把西院前堂臥室收拾出來,把煤爐升起來,你們主僕二人住西院,希望你好好照顧孫小姐。”

許家西院有兩排房子,前面三間正房曾屬於許洪亮和李氏,後面一排屬於許連瑜,兩排房子臥室坐北朝南很敞亮,院裡花壇、長廊、水池、假山,一樣也不少。許老太太把西院前排房子送給雪蓮也是給晴盈一個交代。

“小春兒,希望你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許老太太本不想收留小春兒,只可憐小春兒失去了父親,沒地方去。

小春兒做夢都想回到許家大院,聽到許老太太的話,她以爲是做夢,偷偷擰擰自己胳膊,疼,不是做夢,她臉上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嗯,俺謹遵老太太囑咐。謝謝老太太寬宏大量,謝謝您再次收留無家可歸的小春兒,以後許家就是俺春兒的家,俺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孫小姐。”

“好,希望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事兒再一再二不再三,以後若再做出背信棄義之事,絕不輕饒。……起來吧,你去幫孫小姐收拾收拾西院堂屋的臥室,收拾乾淨了,早早去睡吧。”

“是,”小春兒跳起身,退着走了幾步,轉身慌手慌腳竄進了西院。

小春兒手腳勤快,腦袋瓜子好使,更會趨炎附勢,溜鬚拍馬,雪蓮說往東她不敢往西,她跟着雪蓮屁股轉。

身邊有奴顏婢膝的小春兒跑前跑後,雪蓮很享受,她讓小春兒把李氏與許洪亮兩口子用的飾物和衣服扔出了院子,站在院牆裡面,尖着嗓子喊:“小春兒,把這一些衣服拿去燒了吧,人都死了,要它們做什麼?”

雪蓮和春兒的笑聲飄到了正院,剛要踏進堂屋的許老太太停下了腳步,她們的聲音那麼刺耳,聲聲紮在老人的心上,那孩子怎麼那麼心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晴盈是她的母親,她可以恨她的親爹,難道忘記了生她養她的親孃?

許老太太跌跌撞撞邁進了堂屋,身後的趙媽往前一步,抓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點,這個歲數了,應該裝聾作啞。”

老人顫抖着雙手摁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把疲憊不堪的身體塞進了椅子裡,端起桌上的茶碗,茶碗裡的水已經涼了,一片茶葉孤零零飄在水面上,像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一股悲涼化作了兩行淚,嘩嘩而落,落進了茶碗裡。近段時間許家發生的事情讓老人猝不及防,想起老二許洪亮至今沒有入土爲安她心如刀割,肝腸寸斷。

雪蓮自以爲是的笑聲一陣陣從西院飄出來,像一根魚刺紮在喉嚨,吐,吐不出;咽,咽不下。老人身體猛地一抖,把手裡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雙腳點地準備站起來。

趙媽用雙手摁住了老人的肩膀,壓低聲音:“老太太,您不要生氣,不要着急,隨孫小姐發泄一通吧,過過這段日子,也許就好了,只是,只是俺心裡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許老太太整整衣衫坐正身體,沙啞着喉音:“趙媽,您說吧,有事就說,不要磨嘰。”

“老太太,茶水涼了,給您加點熱水。”趙媽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語氣猶豫,“老太太,您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不要糟蹋身子骨,俺,許家大院老老少少離不開您。”

自從她們主僕二人回到許家大院,許老太太連續三天沒曾好好睡覺,眼珠子佈滿血絲子,雙頰凹陷,走路打趔趄,說話有氣無力,還要在井上和許洪黎眼前故作堅強。趙媽怕她的話讓老人扛不住,試試探探不敢說。

“趙媽,您快說,別讓俺着急,您不說,俺的心裡毛躁躁的,心神不寧。”

趙媽用一隻手提提長褂衣角,彎下腰,用另一隻手捂住嘴巴靠近老人的耳朵,“老太太,您去坊茨小鎮見見夏蟬,這也是敏丫頭拜託您的事兒,她說雪蓮小姐與她大姐二姐見過,雪蓮小姐在那個麪館吃過飯……前會兒,爲了躲避鬼子,舅老爺讓雪蓮去祠堂上香躲一躲,由於祠堂冷,舅老爺讓雪蓮小姐把火盆端去了祠堂,趁着火盆烏煙瘴氣,她扮鬼嚇唬二小姐,她又栽贓敏丫頭,她……她……”

趙媽把雪蓮與許洪黎針尖對麥芒的話、做的事兒與許老太太講述了一遍。

許老太太聽着聽着不能自已地站起了身,向前踉蹌了幾步,她想起了剛纔看到敏丫頭端着一個火盆從後院繞出來,她明白了,她長長喘了一口長氣,迷迷濛濛的雙眼盯着院子,一陣風夾着院子裡的雪吹進了堂屋,老人連連後退,退到了八仙桌前,背過手摁住了桌子角,她全身打顫,全身發冷,冷徹全身每根汗毛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俺,俺許家這是怎麼啦?”

“老太太,您別激動,別激動,也許俺多慮了,孫小姐她……”

許老太太淚眼汪汪,向隅而泣,“俺的老頭呀,俺的兒呀,這個許家,俺擔不動啊。”

“老太太,您不要這麼想,許家少爺小姐不能沒有您,您想想,馬上要生產的孫少奶奶,還有三小姐……”

聽到趙媽這席話,許老太太瞪圓了眼睛,她盯着手下錚明瓦亮的黃花梨桌子,頭頂上的燈光反射在桌面上,彷彿看到孩子們殷殷期望地看着她,她把手握成了拳頭,咬咬後牙槽,把拳頭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盤、茶碗嘩啦嘩啦響。“對,趙媽您說得對,俺不單單一個孩子,俺還有爲了抗日拋家舍業的連成、連盛,還有俺的三丫頭婉婷……爲了他們俺可以捨棄一切,護他們周祥。”

太陽從東山上漸漸升起來,一縷橘黃色的光穿過冰冷的霧霾灑在許家巷子裡。廖師傅把一桶水潑到黏着血的牆上,抓起竹子掃帚在牆上揮舞着,牆上的血水流到了牆根下,滲進了地上的雪裡。

前面的巷子口靜悄悄的,幾隻烏鴉“呱呱”叫着飛過牆頭,飛過了巷子。在太平年月,今兒是初三,街上的光景數不勝數,耍獅子的,舞龍的,踩高蹺的擠滿巷子口,排着隊到許家門口賣藝討賞,熱鬧非凡。

許家舅老爺早早就走出門洞子,他身上換了一水新的衣服,家丁把他的太師椅放在門口臺階上,他坐進太師椅子裡,迎着太陽眨着笑眯眯的眼睛,而今天,老人沒有走出院子,更沒有踏出他的屋子。

擡頭瞅一眼許家高高的門洞子,彷彿看到家丁託着放着大洋的盤子站在他的身後,紅紙包着的大洋勾引着耍才藝的人,也吸引着看光景人的眼珠子,愛財的人看到大洋,殷勤地跑上前給老人磕頭拜年,嘴裡說一些吉祥如意的話,老人也不吝嗇,每人賞一枚大洋。

老人喜歡熱鬧,即使他身體有點不舒服,也要忍着,他要面子,從不會把心裡的痛苦放在外人面前,把歡喜展在臉上的皺紋裡。耍手藝的向他請安問好,他的後脊樑骨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摁着柺杖,一隻手掌舉到與耳朵一樣高的位置,由上往下襬着,嘴裡念着:“都好,都好,大家都好,俺就不起來與你們行禮了,大家開鑼吧。”

聽到許家巷子鑼鼓喧天,好多人走出了家門,老的,少的,穿着過年的新衣服,有說有笑,把許家巷子圍得水泄不通。踩高蹺的腿上綁着長長的木棍子穿梭在巷子裡,臉上畫着五顏六色的胭脂水粉,各種扮相,醜媒婆,臉上點着一顆黑色的、指頭肚子大的痣,兩根手指捏着一根長長的煙桿,煙桿上墜着漂亮的煙荷包,在男扮女裝的美人面前扭動着鼓鼓囊囊的大屁股。

蛤喇精大大的嘴巴一張一合,故意挑逗漁夫,漁夫甩着手裡的魚鉤拉扯着蛤殼……而此時,巷子裡只有結了冰的血,紅色的雪,自從昨天夜裡鬼子殺害了毒蠍子,沒有人敢靠近許家巷子。

冥爺羸弱的身影竄進了大門洞子,像一個竹竿子做的陀螺,他臉上纏着一根圍脖,矇住了嘴巴和臉上的傷疤,只露出兩條視線,肩膀依靠着門框,尖尖的腦袋探到了臺階下,“廖師傅您起的好早呀,您怎麼不叫醒俺呀?”

廖師傅抓着襖袖呼啦呼啦臉上的汗珠子,把鐵鍬杵在地上,雙手握着木柄,憨厚地咧咧嘴角:“老太太說冥爺有功,讓您多睡會兒,不讓俺們打擾您,冥爺您昨天夜裡睡得踏實嗎?”廖師傅想把毒蠍子被日本鬼子殺了的事情告訴冥爺,他遲疑了一會兒,沒說。

冥爺聽說是老太太讓他多睡會兒,他的小眼睛笑彎了,第一次沒有手舞足蹈,把雙手背到了身後,挺起雞胸骨,晃着細瘦的脖子,“嗨,俺是許家的人,應該的,應該的。”突然他想起了什麼,疾速把竹竿身體轉向廖師傅,神神兮兮:“廖師傅,昨兒俺聽到老太太讓你找馬車,你找了嗎?”

廖師傅彎下腰,用鐵鍬把腳下的雪鏟進了木桶裡,“直管家,您去告訴老太太,俺昨兒拜託茶館師傅找了馬車,俺清早又去問了一聲,他說馬車待會就到。”

廖師傅的話音沒落,從巷子東面“噠噠”駛來一輛馬車,車軲轆“咯吱咯吱”碾壓着地上的雪,由遠至近,門檐上幾隻麻雀拍打着翅膀掠過馬耳朵飛過,留下一串“嘰嘰喳喳”的叫聲。

車伕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一件破爛不堪的棉長袍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材,頭上帶着一定破棉帽子,遮住兩邊的耳朵,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嘴裡叼着一根長長的煙桿,煙鍋裡冒着一絲絲煙火,融化了他鬍子上結了冰的哈氣,他一隻手拉着馬脖子上的繮繩,一隻手裡提着馬鞭,鞭捎掃過馬頭一側垂在地上,馬蹄隨着鞭捎有節奏地跑着。

一眨眼的工夫馬車停在了許家門前,車伕跳下馬車,從嘴裡抽下煙桿攥在手心裡,抓着馬鞭拍打拍打後衣襟,瞄了一眼廖師傅,不緊不慢地問:“這是許家嗎?街口茶館掌櫃的說,您家主子需要馬車跑坊茨小鎮,是嗎?”

冥爺瞭了一眼車伕,搶在廖師傅前面回答:“是,是,俺家老太太正在屋裡等着呢,俺去給您通報一聲。”

車伕往前一大步,腳丫子落在門口臺階下,他的大眼睛穿過敞着的大門,用商量的口氣對冥爺說:“您彆着急,俺從家裡出來,肚子憋着一泡尿,俺能不能借用一下府上茅廁?”

“什麼?你說什麼呢?你是什麼東西?……你一個臭趕大車的……”冥爺把扭進門裡的身體又轉了回來,伸出蓮花指在半空晃着,滿臉惱怒與鄙視,“你以爲這是集市嗎?什麼人也能進出許家的大門嗎?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你踏上這層臺階也是做夢,你給俺在這兒老老實實侯着,去,站遠點,遠點,不要讓你這一身衣服髒了俺許家的大門。”冥爺咬牙切齒地嚷嚷着,歪斜着脖子向廖師傅吼了一嗓子:“廖師傅,您幫俺瞭一眼,不要讓外人闖入,俺去給老太太稟報一聲。”

趕車師傅是誰呢?是巴爺。

巴爺看着揚長而去的冥爺,咂咂嘴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翹起一隻腳,攥着煙桿,把煙鍋在靴子底上敲了敲,少頃,撩起長袍衣襟蹲在門洞子旁邊的牆角根下,從斜襟口袋裡掏出煙荷包,又裝了一袋子煙,點了火,慢悠悠抽起來。

巴爺的眼睛穿過煙霧,瞅着許家高高的大門洞子,看着冥爺忸怩在院子裡的背影,他心裡酸酸的,敏丫頭就在院子裡,他聽到了丫頭熟悉的腳步聲穿梭在石基路上。丫頭在城隍廟生活了幾個月,老人對她的聲音太熟悉了,走路輕盈,說話嘴角勾起一束笑,沒有多少話,但,說起許家的人滔滔不絕,說到傷心處,淚水漣漣,說到高興的事情,咯咯笑。

丫頭心裡藏不住事兒,把任何人都當成主人,把自己當做丫鬟,想到這兒,巴爺心裡一顫,前天除夕夜他悄悄來過許家,沒有進門,他觀察了許家大院的所有人,許家還有一位孫小姐,那個女孩不簡單,行動詭異,說話雖帶點生疏,卻趾高氣揚,處處壓制別人,這種人巴爺見多了,絕非善類。他替丫頭擔憂,擔心她會不會受欺負?唉,丫頭離開許家或許是正確的。

那天夜裡,許連成被邱學秦和馬掌櫃的救了,藏在趙莊孟家糧店,沒想到,邱學秦他們的行蹤被人盯上了,那個人不是別人,是跟蹤着巴爺和戚世軍下山的梅三姑。梅三姑躲在孟家糧店後山牆外觀察了半天,邱學秦把許連成交給孟老爺就走了。

梅三姑不知孟家的底細,不敢擅自行動,第二天她原路返回八里莊,把許連成的情況告訴了巴爺,巴爺和閔文智連夜趕到趙莊,他們面見了孟老爺,孟正望。

孟正望是一箇中年漢子,歲數與顧慶坤差不多大,比巴爺小十幾歲,閒談碎語之間,巴爺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小敏未來的公公,他很是吃驚,他不明白顧慶坤爲什麼要匆匆把敏丫頭送到孟家做養媳婦。

巴爺小時候家境不好,有五個兄妹,一家七口逃荒要飯到了河北靜海縣,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先後餓死,只剩下一個比他小五歲的小妹,他們是外來戶,家裡沒有半分耕田,生活真的很艱難,爲了生存,父親把一家四口賣給了當地大戶人家做長工,從此以後,一家人的命運完全被主家握在手裡。

妹妹六歲的時候被主家賣了,賣給了鄰村地主的兒子做養媳婦,年幼的妹妹在她婆家受盡磨難,每天天不亮就要推磨碾米,還要照顧婆家老少幾十口吃喝拉撒,夏天跟着大人下地割麥子,秋天天不亮去掰玉米,妹妹沒有麥子高,比玉米杆子胖不多少,不到十歲活活累死在麥田裡,父親捲了炕上唯一一張破席子跑到了地主家,把妹妹骨瘦如柴的身體用破席子裹了,扛到村口河溝旁埋了,那個鏡頭巴爺永遠不能忘記,人命不如螻蟻,他攥緊了拳頭砸在妹妹墳頭旁邊的石頭上……他離開了家,逃離了主家,參加了義和拳。

孟正望告訴巴爺說,顧家三丫頭是嫁給他九歲的兒子孟數,孟數七歲那年到碾房玩,被拉磨的驢咬去一根小指頭,人跌倒後再也沒有站起來,本想給兒子找個女傭,二太太說還不如給兒子找個童養媳,這個年月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找個婆家。那天他去坊子碳礦區遇到了顧慶坤,二人聊起這件事,顧慶坤說到了自家的三丫頭,就這樣,二人一拍即合。

想到這兒,巴爺狠狠嘬了兩口煙桿嘴,吐出一口濃濃的煙,煙霧繚繞,遮住了他臉上的淚水。

昨天夜裡,巴爺和閔文智把許連成送回了蟠龍山,趙山楮不在山上,去了青州堵截鬼子運送武器的火車,還沒有回來。

羅一品問巴爺能不能跑一趟坊茨小鎮?巴爺爽快答應,“好,沒問題。”

羅一品又說:“明天把俺祖母送到許連瑜身邊,馬上趕到楊同慶麪館,帶回沃仟溪。王曉身負重傷,高燒不退,藏在灣頭村夏婆子家,至今昏迷不醒。”

路上,巴爺滿心歡喜,他想只要到了郭家莊就會見到敏丫頭,沒成想許家管家狗眼看人低,目空一切,讓他心裡着急,敏丫頭就在眼前的院子裡,卻不能相見。

在城隍廟時,敏丫頭說許家管家嫌貧愛富,見了有錢有勢的人前倨後恭,見落魄鶉衣百結之人冷眼相待,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而,許家舅老爺脾氣暴躁,心眼善良,在他老人眼裡沒有貧賤之分,喜歡結交英雄好漢。想到許家舅老爺,巴爺站起了身,把煙鍋在牆上磕了磕,抖了抖長衣上的灰塵,靠近門口臺階,抻着頭往院裡張望了幾眼,今天下山之前,戚世軍讓老人帶話給丫頭,說他喜歡丫頭,有一天他要去孟家找回丫頭,帶她遠走高飛。想到戚世軍對丫頭一片癡情,巴爺搖搖頭咂咂嘴角,臉上露出一抹苦笑,前天那個孩子聽說丫頭要嫁人哭得一塌糊塗,當天就要下山找丫頭,幸虧有梅三姑在身邊,否則一時半會收不了場。

梅三姑說蟠龍山離着趙莊不遠,在羅一品生孩子之後她留在山上,這也是姚訾順的決定。留在蟠龍山這段日子她會經常下山去孟家看看丫頭,她這句話讓巴爺放心,也讓戚世軍臉上露出了笑模樣。

巴爺的大腳竄上了許家門口臺階,眼睛穿過深深的門洞子,瞄過許家前堂屋,堂屋門口外站着一個小腳女人,那不是許家的趙媽嗎?巴爺在八里莊黛府見過趙媽。

巴爺擎起握着煙桿的手,一個字沒喊出口,身後傳來了廖師傅悶聲悶氣的聲音,“趕車師傅,您找誰呀?您想方便嗎?俺們許家不讓外人進門,請您多體諒俺這些下人,您往巷子西邊走走,那兒有一條河溝,咱們男人隨便找個旮旯就能方便一下。”廖師傅把手裡鐵鍬和掃帚扛在肩上,仰起臉向巴爺笑了笑,“俺話糙理不糙,您聽了也別生氣。”

巴爺摟起長袍,腳尖點地,身體旋轉,頃刻間大腳穩穩落在臺階下,給廖師傅讓出一條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礙您走路了……您好,俺耽誤您一點時間,請問一下,許家是否有一個敏丫頭?”

廖師傅做事小心謹慎,他知道沙河街上魚龍混雜,鬼子買通的漢奸無處不在,敏丫頭的爹孃是煤礦上的抗日先進分子。眼前趕車的不僅身手敏捷,開口還能喊出了敏丫頭名字,此人來路不明。

巴爺往後又退了一步,雙手抱拳,放緩口氣:“俺想見見許家的趙媽,她在嗎?”

廖師傅把邁過門檻的腳收了回來,皺皺眉梢,上上下下打量着邋里邋遢的巴爺,看這個人歲數五六十歲的樣子,五官清瘦,敦厚質樸,不像一個扒寡婦門子的恬不知恥之徒,他怎麼會認識趙媽?他們二人認識多久了?什麼時候認識的?是在八里莊黛府認識的嗎?怎麼沒聽趙媽說起過呀?

廖師傅喜歡趙媽,在許家大院已經不是秘密,巴爺嘴裡喊趙媽的名字,他霎那間打翻了醋瓶子,話裡帶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您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在八里莊認識的嗎?”

“是,是在八里莊認識的。”不知所云的巴爺誠實地點點頭。

“好,您等一下,俺把她給您喊出來,你們好好聊聊。”廖師傅手裡拎着木桶,肩上扛着掃帚和鐵鍬,氣哼哼衝進了許家院子,向前堂門口外面站着的趙媽不高不低唸了一嗓子:“趙媽,您,您相好的來看您了,他在巷子裡等您……”

趙媽被廖師傅沒輕沒重的話打蒙了,她怒起了嘴巴,垂下胳膊甩了甩襖袖子,盯着廖師傅往後院而去的背影,埋怨道:“多大年齡了,滿嘴胡說八道,瞅瞅你,渾身髒兮兮,溼淋淋的,第一次跟着老太太出門,還不把自個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

大門口外面的巴爺也聽到了廖師傅的話,頓時他傻了,嘴裡叼着的煙桿“出溜”滑出了嘴巴,他迅速伸出手抓着煙桿,扭身往大車跟前竄了一步,他臊得漲紅了臉,這是哪跟哪兒呀?

堂屋裡,冥爺摧眉折腰、掐着嗓子跟許老太太絮叨:“老太太,趕車師傅到了,他在巷子裡侯着呢,您需要往車上拿什麼,俺幫您送出去。”

許老太太從座椅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暖籠套在手腕上,看着從外面踏進來的趙媽說:“……趙媽,家裡你暫時替俺照看着,俺儘量今天晚上趕回來,孟家明天來人,如果俺回不來,你與他舅老爺商量着……唉。”老太太說着把眼睛轉向冥爺,“直管家,俺走了,家裡您費一些心,看護好院子,儘量不要開門,有事與他舅老爺和趙媽多商量。”

冥爺慌忙擎起蓮花指在眼前晃晃,奴顏媚骨,“老太太,您放心,俺一定會盡心盡力看護許家院子,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剛纔,剛纔那個趕車師傅想進門上茅房,被俺呵斥了一頓……”

“您做的對,直管家,您去門口盯着點。去吧,俺沒有太多東西拿,也,也不必拿太多東西,只換換衣服即可。”

得到許老太太的表揚,冥爺心裡美滋滋的,他扭着身子鑽出了堂屋,一溜小跑躥進了門洞子,他把身體靠在一扇門上,雙手揣在襖袖裡,一雙小眼睛瞟着門口臺階下,腮幫子上的傷疤清清楚楚,滲着星星血絲子,呲着一口參差不齊的小牙叨叨咕咕:“哼,想進許家院子,有俺在,沒門。”

趙媽懷裡抱着一牀被子走出了穿堂屋,她碾着一雙小腳靠近了大門洞子,斜視着搖頭擺尾的冥爺,故意說:“直管家,您臉上的傷口露着了,圍脖滑到肩頭上了。”

“喔,俺……一高興,一高興俺把這事忘了,俺不能讓這個傷口凍着。”冥爺一邊說着,一邊把圍脖重新纏到臉上,露出一雙黃豆眼,嘴裡嚼着罵人的話:“哪棵樹後、牆角不能撒泡尿,還要進俺們許家院子,瞅瞅他那副穿戴,老遠俺就聞到一股尿騷味,是不是撒褲襠裡去了?”

趙媽順着冥爺眼神看過去,門口臺階下的馬車旁邊站着一個熟悉的男人,那個男人不是巴爺嗎?他怎麼變成了趕車師傅?

巴爺看到趙媽微微弓弓腰,把煙桿重新叼進嘴裡,右手握住馬鞭,左手抱住右手,向趙媽作了一個揖,眼睛瞄着許家院子。

趙媽領悟了巴爺的意思,巴爺想見見敏丫頭,她往前急走了一步,腳步停在門檻裡面,把懷裡被子往外一推,低聲說:“趕車師傅,麻煩您了,您先幫俺把這被子放進車斗裡,俺去,俺去再拿點老太太路上吃的東西。”

巴爺也不說話,三步兩步躥上門口臺階,接過趙媽遞過來的被子,轉身走向馬車,把被子拎在手裡抖了抖,疊成兩片,他的眼神盯着門洞子方向。

巴爺剛把被子鋪在放在車斗裡,身後傳來了小敏的腳步聲,他慢慢轉身看過去,只見小敏懷裡抱着一個包袱從院裡跑了出來,她站在門洞子裡面往馬車方向探着小腦袋,陽光正好照在她一張小臉上,光滑的額頭冒着一滴一滴汗珠,面目俊秀,如花解語,靈心慧齒;襖袖高高挽起,露出一雙凍得紅彤彤的小手,一根長長的辮子蕩在她的胸前,丫頭長大了,像冉冉的朝陽一般璀璨明淨。

“敏丫頭,跑什麼?慢點,慢點。”冥爺對小敏說話口氣變了,變得關切。

小敏連忙把探出去的頭收回來,躬下腰,低聲怯語:“冥爺,舅老爺……舅老爺找您。”小敏在撒謊,爲了支開冥爺,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許老太太在穿堂屋換衣服,不可能召見冥爺,其他人的話冥爺當耳旁風,只能搬出威勢赫赫的舅老爺糊弄冥爺。

“是嗎?”冥爺嘴裡兩個字透着得意,舅老爺找他就是看得起他,他往門口佝僂佝僂脖子,瞥瞥馬車旁邊的巴爺,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只是,俺走了這兒沒人啦。”

小敏學着冥爺的口氣,小心翼翼地說:“冥爺,還有俺不是嗎?俺替您看着大門,一隻蒼蠅也跑不進來。”

“好,好,俺這就去見見舅老爺,不知他找俺有什麼吩咐,唉,俺是一個忙人呀,許家大事小事都需要俺出面。”冥爺晃着窄窄的肩膀,扭着沒有筋骨的腰身走進了院子。

看到巴爺,小敏腳下生風,跳着腳跑到巴爺身邊,深深弓腰,連聲喊:“巴爺,巴爺……”

巴爺伸出粗糙的大手撫摸着小敏的頭,小聲問:“丫頭,小丫頭,你好嗎?”

小敏點點下巴頦,她想問問巴爺,您這幾天去哪兒了,爲什麼不過來找俺呢?她想告訴巴爺,昨天她見到爹了,爹瘦了,黑了,老了,她沒說,她怕被別人聽見,身後許家院裡有春兒和雪蓮,那兩個丫頭不是省油的燈。

“丫頭,明兒俺們去滄州,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俺的小九兒留在八里莊沈家,你,你有時間去看看他。”巴爺怕他這趟去滄州生死難料,他把小九兒暫時寄養在八里莊沈老爺家,他知道沈家是做什麼的,讓鬼子知道要滅門的,沈老爺說會找個好人家收養小九兒。把自己唯一的骨肉交給外人巴爺捨不得,眼前的丫頭不僅善良,還聰明,做事膽大心細,值得信賴,更值得託付。

“俺知道,趙媽告訴俺了,俺會好好照顧小九兒,以後俺會把九兒帶在身邊……巴爺,丫頭給您磕頭拜個年……”小敏吸溜吸溜鼻子,忍住眼淚,她囑咐自己不要哭,眼淚抑制不住滾到了腮幫子,掛在下巴頦上,她深深垂下頭,提提褲腿準備跪下去。

巴爺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伸出大手掌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從大車上拿下一包點心遞到她的手裡,“丫頭,有你這句話,巴爺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丫頭別哭,孟家條件不錯,如果,如果巴爺活着回來,一定去看看俺的丫頭。”

小敏不想接巴爺遞過來的點心,她怕巴爺沒有吃飯,她本想去火房拿點吃的給巴爺,她又不敢,畢竟她是許家的下人。

“丫頭,別擔心,巴爺有東西吃,這是孟家百貨店買來的,給舅老爺,今天俺不進去見他了,以後有機會,俺再找他老人家喝酒。”

就在此時,一輛黑色小轎車碾壓着地上的殘雪,“嘎吱嘎吱”駛進了許家巷子。

巴爺銳利的大眼睛穿過轎車上的擋風玻璃,他看到了司機旁邊坐着一位女子,女子一頭捲髮,一身黑色皮毛大衣。

“丫頭,你快回院子,俺把馬車往前趕趕,給她讓出一條路。”

小敏抓起襖袖擦擦臉,眼睛穿過胳膊肘,她看清了車裡坐着搔首弄姿的許洪黎,她把手裡包袱放在車斗裡,壓低嗓音說:“巴爺,這包袱裡有男人穿的衣服,是雪蓮小姐從她院子裡扔出來不要的,趙媽讓俺拿出來給您,巴爺,那個車上坐着的女人是許家二小姐許洪黎,她在彌河碼頭做事,您小心她。”

“好,巴爺知道了,你快回院子吧。”巴爺手裡的馬鞭在馬頭上抖了抖,馬鼻子裡噴出一口白氣,發出一聲嘶鳴,馬蹄“嗒嗒”越過了許家門口,停在西邊巷子頭上。

小轎車停在了馬車後面,車門打開,從車裡跳下一個司機,司機繞過車頭,打開右側車門。

許洪黎雙手揣在衣袖裡,低着頭鑽下了小轎車,往前一步,繞到車頭前方,她先瞄了一眼馬車,然後從襖袖裡抽出一隻手撩起大衣衣襬,邁着貓步跨上了門口臺階,站在門洞子裡向院子里拉着長音咆哮了一嗓子:“直管家去哪兒啦?丟下門不管了嗎?不怕生人闖進許家大院嗎?”

“俺在,在,二小姐,您回來了。快,快請進。”冥爺慌里慌張從北長廊裡躥出來,他害怕許洪黎,以前怕,現在更怕,許洪黎從沒有給過他笑模樣,每次回家都像債主上門,一副趾高氣揚、蠻橫無理的樣子。

冥爺臉上纏着的圍脖滑到了他的肩膀上,隨着他趔趔趄趄的腳步遊蕩在他褲襠之間,他慌亂地抓起圍脖纏在脖子上,低聲下氣:“二小姐,舅老爺喊俺有點事兒,俺還沒進屋呢,聽到了您的聲音,俺不敢怠慢,連滾帶爬跑過來聽您差遣。”

許洪黎斜愣了冥爺一眼,冥爺頭上戴着絲綢做的棉帽子,棉帽子的護耳折在帽子頂上,鬢角兩邊露着一圈齊耳灰髮,風一吹,頭髮向四周扎煞着,像沒砍去纓子的青蘿蔔。

許洪黎把鄙夷的眼神從冥爺臉上移開,䁁過堂屋屋檐,落在池塘裡,池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陽光照在上面,銀光瀲灩。她看到一個女孩竄上了月亮橋,她血紅的脣角抽動了一下,是昨天晚上她遇到的那個小丫頭。

她收回目光,白楞了一眼冥爺,厲聲問:“直管家,孫小姐在屋裡嗎?你替俺去喊一聲。”

“是,是,孫小姐在西院,她讓丫鬟收拾屋子呢?”冥爺嘴裡喏喏着,折身往西院跑,尖着嗓子喊:“孫小姐,二小姐找您__”

趙媽在穿堂屋給許老太太穿衣服,她們主僕二人聽到了許洪黎的聲音,互相看了看,蹙蹙眉梢,這個時候許洪黎來許家做什麼?

許老太太雙手捏着領口上的蝴蝶鈕釦,“趙媽,俺自己來,你出去看看,少說話,看看她又要搞什麼幺蛾子出來?”

“是,老太太,您不要着急,待會兒,俺喊廖師傅過來,他去後院洗洗臉啦,他忙活了一早上,衣服上黏着血水,俺怕您忌諱見血,俺告訴他把身上衣服換下來……”趙媽絮絮叨叨碾出了堂屋,她一擡頭與許洪黎打了一個照面。

許洪黎沒有理睬趙媽,她的眼睛瞄着從西院竄出來的兩個丫頭,前面一個是雪蓮,頭髮散亂,好像剛剛睡醒;後面一個胳膊上搭着一件裙衫,臉上有一道傷疤,是春兒,許洪黎對春兒很熟悉,春兒是毒蠍子女兒,也曾是許家的丫鬟。

昨天晚上天黑,燈高,許洪黎沒有看清雪蓮的長相,今日一見,她喜出望外,雪蓮長相喜人,五官精美,肌膚細膩,只可惜眼睛裡透着一股與歲數不相符的刁滑奸詐,寒氣逼人。

“二姑好。”雪蓮見了許洪黎笑臉相迎、俯首帖耳。

“雪蓮呀,今天你爹出殯,二姑帶你去坊茨小鎮送送他。”

“不,俺不去。”雪蓮脫口而出,她的眼睛裡冒着怒火,臉色瞬間變青,由青變白,由白變紅,由紅變紫,她心裡恨許洪亮,恨李氏,她不願意再回到坊茨小鎮的那個小院,那個院子裡每天閃着冥火,房間裡躺着兩具屍體,與死屍不同的是那兩具屍體會吆喝,會罵人,會打人。

“雪蓮,你想成爲許家一員,必須在心裡接受你是俺二哥的女兒,無論以前他們怎麼對你,你必須融入這個家庭,就是演戲也要擦掉臉上的淚,進入你的角色,否則,你滾出許家院子。”許洪黎最後一句話是刺激雪蓮。

許洪黎的話奏效了,雪蓮垂下了頭,她從一個丫鬟變成了孫小姐,身邊有丫鬟伺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是多少人可求而不可及的、羨慕的生活?

堂屋裡的許老太太聽到了許洪黎抑揚頓挫的話,她暗暗點點頭,走到屋門口,向院裡的趙媽招招手,“趙媽,扶俺出去。”

許老太太被趙媽攙扶着走出了堂屋,老人顫巍巍的腳步停在石基路上,懨懨無神的眼睛瞅着雪蓮,試探地說:“雪蓮呀,你二姑說得對,你跟着我們去一趟坊茨吧。”

許洪黎目不斜視,眼珠子依舊盯在雪蓮的臉上,清了清嗓子:“雪蓮呀,二姑是開着車去坊茨小鎮,車子上只能坐三個人,你坐二姑的車去吧?”

“不麻煩了,讓雪蓮跟着俺坐馬車吧。”許老太太往前又走了一步,向雪蓮招招手,“雪蓮呀,咱們祖孫二人坐馬車,俺讓趙媽再多拿牀被子。”

站在雪蓮身旁的小春兒往背影裡挪挪身體,遮遮掩掩伸出一隻手,拽拽雪蓮的後衣襟,悄悄嘀咕:“汽車快,還暖和,還不顛簸。”小春兒沒坐過轎車,她是聽煙館裡的煙鬼說的,煙鬼嘴裡吐着唾沫星子,吹噓他們以前有錢有勢的日子,出門不是轎子就是汽車,他們說乘坐汽車比坐轎子舒服。

雪蓮也想坐坐小轎車,她舔着臉,向許老太太嗲嗲着:“祖母,俺跟着二姑坐轎車去吧,就不佔用您的地了,您累了可以躺會兒。”

無論雪蓮是坐汽車,還是坐馬車,只要她能去參加她爹的葬禮,許老太太謝天謝地,“好,雪蓮呀,天涼,多穿點衣服。”

“第一次坐轎車會暈車,你帶上你的丫鬟吧,路上好照顧你,俺不會照顧人。”許洪黎嘴裡說着人話,心裡掖着一把殺人的刀,同時,她的眼睛盯着月亮橋,向小敏招招手,“喂,敏丫頭,二小姐帶你去坊茨小鎮玩好吧?”

走在橋面上的小敏聽到身後許洪黎喊她的名字,她一愣,拘謹地轉回身,弓下腰,怯生生問:“二小姐是喊俺嗎?”

“俺就是喊你,昨夜雪蓮小姐喊你名字,俺記住了。”許洪黎說着向前扭扭身體,把雙手重新揣進懷裡,眨巴着狐狸眼瞅着小敏,“昨日見到你,俺心生喜愛。”

小敏不想與許洪黎磨蹭時間,她不喜歡這個妖里妖氣的女人,“回二小姐的話,舅姥爺有事找俺。”

“舅姥爺找你?!你每次都是這句話,俺看你也會耍滑頭。”許洪黎陡然變了臉色,惱羞成怒,“一個小丫頭片子也不把俺放在眼裡。”

小敏慌亂搖頭,“二小姐俺不敢。”

冥爺在許洪黎身後冒出一句,“敏丫頭,你應該知趣,二小姐看得起你,你應該感恩懷德,還不快謝恩。”

石基路下站着的趙媽忍無可忍,許洪黎的話她不能插嘴,她不怕冥爺,“直管家,你多嘴了,舅姥爺離不開敏丫頭,敏丫頭,火房鍋裡給舅老爺燉的蘿蔔水,鍋都熬幹了,還不快去看看。”

許洪黎狠狠瞥斜了趙媽一眼,“趙媽,怎麼哪兒都少不了你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兒了嗎?欠抽!”

許老太太把趙媽拽到她背後,強裝笑臉,溫和地說:“洪黎,你心裡不痛快,不要與趙媽較真,舅老爺脾氣秉性你又不是不瞭解,咱們替他找了那麼多丫鬟,他沒有一個稱心的,敏丫頭他使喚着順手,這幾天舅老爺不舒服,離不開人,如果你喜歡這個丫頭,過幾天舅老爺病癒了,你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把丫頭讓給你,在許家你們祖孫二人最投緣,相信他老人家不會違拗你的意思。”

“吆,俺哪敢搶舅老爺喜歡的東西,俺只是說着玩的。”許洪黎拿腔作調,她怕她的話惹怒了躲在屋裡鴉雀無聲的海秉雲,那個老東西老奸巨猾,他不吭聲不代表沒聽見院子裡的吵鬧,她只能適可而止。

說實話許洪黎不願意帶小春兒一起走,她又不敢強行把小敏帶走,老太太好糊弄,那個狡猾多疑的舅老爺不好對付,他如果出來攪亂了她的計劃,一切化爲泡影,得不償失。

雪蓮不耐煩地在地上跺跺腳,撅着嘴,嘟囔着:“你們還走不走?院子這麼冷,俺不想變成冰坨,你們不走,俺回屋躺着睡覺了。”

許洪黎扭着屁股,不疾不徐走近雪蓮,手指在雪蓮肩頭上戳了一下,說:“雪蓮呀,你真是急脾氣,你這性子要好好磨磨,你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囚首垢面,也不知道愛好,常言道,七分姿色,三分打扮,人是衣裳馬是鞍,快去換換衣服,二姑等你。”

“小春兒,你幫俺回屋梳梳辮子,再套件棉襖,你跟俺一起去坊茨小鎮。”雪蓮扔下一句話,轉身向西院跑去。

小春兒倉猝追着雪蓮背影,乖嘴蜜舌:“孫小姐,聽您的,您慢點,昨天下的雪還沒化,地上滑。”

許洪黎不緊不慢地點燃了一根香菸,用兩根纖細的手指夾着,緩緩放到嘴邊,淺淺吸一口,輕輕吐出一口煙霧,她的眼神閃着嫵媚與嚚猾,一陣風吹來,撩動她一綹捲髮黏在她的嘴角,擎起右手往耳後抿了抿,咳了一聲,自話自說:“放心吧,俺會把雪蓮送到她爹的身邊。”

不一會兒,雪蓮和小春兒前後竄出了西院,雪蓮手裡多了一個包,小春兒手裡捧着一件外套。

“咱們走吧。”許洪黎扭着腰身踏出了許家院子,走到門外臺階下,她又回頭瞥了一眼院子裡面,把嘴裡燃燒着的菸頭吐到地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冷笑。

看着許洪黎帶着雪蓮和小春兒離去的背影,許老太太心裡猝然升起一絲不安與緊張,她扔下趙媽,踉踉蹌蹌奔到院門口,往巷子裡探着身子,這個時候雪蓮和小春兒已經坐上了許洪黎的小轎車,車子倒着駛出了許家巷子,一個急轉彎,飛馳而去,拋下一縷縷濃濃的尾氣,巷子口的幾棵小樹隱沒在煙霧裡。

第二天,天矇矇亮,小敏掃完院子走回自己住的屋子,地上的炭盆冰涼涼的,從門縫子鑽進來的風拽着炭盆裡的灰在地上跑着,在半空蕩着,落在牆根的桌子上,落在牀上的被子上。

屋門口外面傳來趙媽的聲音,“丫頭,在屋嗎?俺可以進去嗎?”

“趙媽,俺在屋,您進來吧。”小敏彎下腰把屋子正中間的火盆端到了牆角上,然後站起身拍打着手,走近屋門口,伸手打開兩扇屋門。

一縷晨光隨着敞開的門跑進了屋子,照在趙媽的身上,趙媽棉襖外面穿了一套醬紫色右斜襟棉褂,棉褂長過膝蓋,一條繡紋褶襉掃地長裙,裙襬繡着一圈淺藍色蘭花。

臉上乾乾淨淨,擦着少許香脂,腦後盤着一個梭子形狀的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根鏤空景泰藍蓮花簪子,耳朵上墜着一副銀製耳環,隨着她稀碎的腳步來回搖晃。

趙媽的穿戴讓小敏眼前一亮,她想問問趙媽今天要出門嗎?還是許家要來客人?

“丫頭,今天天氣真好,孟家要來人,老太太和廖師傅他們沒有回來,舅老爺讓俺接待客人。”趙媽往屋裡碾着一雙小腳,徑直走到牀邊,把被褥往牀裡面一掫,坐在牀沿上,嘆了一口氣:“那個孟家俺瞭解一些,他們在趙莊有一個大院子,遠近有名,雖然沒有許家院子大,至少風不着雨不着,孟家大少爺今兒替他弟弟來許家下聘禮,他是孟老爺大房的長子,十八九歲,在青島上過學,有學文,如果你去了孟家,他一定會教你認字。”

小敏深深垂着頭,她以爲這是趙媽隨便嘮嘮嗑,沒往心裡去。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姑娘長大了,都想找個好人家,不能留在家裡,你的後母不是自私自利的女人,前兒,我們姐倆聊了半天,她比俺小几歲,卻做了那麼多事,許老太太敬佩她,俺也佩服她,丫頭呀,你不要把她往壞處想,她是個好女人。丫頭,你過門去當養媳婦,也就是先去孟家住幾年,然後再根據他家的意思,說不定人家覺得不合適就會退婚,不,不能讓他們退婚,退婚的女子再也無法找婆家了。”

當養媳婦小敏太熟悉了,母親就是給父親家做童養媳,受盡了祖母欺凌,受盡委屈,想起母親在顧家受的苦,就像一場暴風驟雨刮進了她幼小的心裡,拔涼拔涼的。

她已經答應了父親,坐好了去孟家做童養媳的準備,即使這樣,她還是害怕,心裡掛了一個秤砣,拽得心疼,她把一雙小手緊緊捂在胸口窩上,托住那個“秤砣”,這樣也減少不了一點疼痛。

趙媽的聲音還在耳邊絮叨:“孟家的人把你當成了舅老爺的外孫女,所以,孟家二太太同意了這門親事。”

“爲什麼不實話實說?俺是煤黑子的女兒。……如果說實話他們家不同意,是嗎?”小敏聲音很大,她一邊流着淚,一邊攥着胸口的衣襟,一邊嚷着:“你們不說,俺會說,俺今天見了他孟家人就說,俺生在坊子碳礦區,俺爹是煤黑子,讓他們直接退婚,俺,俺不怕嫁不出去。”

小敏滿臉流淚,情緒激動,趙媽一時不知說什麼,她站起身走到小敏眼前,從衣襟裡抽出一塊手巾,用手巾擦拭着小敏的臉,“可憐的丫頭,你爲什麼這麼犟,孟家老爺認識你的父親,只是爲了掩人耳目,不讓外人知道,你爹是做什麼的?你應該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爹做的事情如果被鬼子知道了會滅門的……”

“鬼子要,要殺人?殺俺爹……不可以。”小敏急了,雙眼冒着憤怒的火。

“你爹和你兩個姐姐,包括俺的寶根,還有許家孫少爺孫小姐他們都是提着腦袋做事,他們已經抱着必死之心……哪個爹孃想讓自己兒女先走一步……”趙媽語氣哽咽,哭着、說着跌坐在牀上,把身子趴在被窩上,抱着臉失聲啜泣,全身抽搐。

小敏慌了神,她不知怎麼安慰趙媽,她走到牀前,伸出小手,她的手觸到了趙媽顫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流着淚。

小敏走出了屋子,她的腳步不知不覺靠近桂花樹,巴爺和趙媽的話在她耳邊縈繞,過幾天她就要離開許家,去一家不認識的人家,心裡多了許些惆悵,一雙淚眼張望着眼前的桂花樹,一隻鳥不知從哪兒飛來,在包裹着帆布的桂花樹上徘徊。

帆布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經碎了,樹枝鑽出了那個破洞,鳥落在上面,一會兒低頭啄食樹枝上堆積的一點雪,一會兒歪斜着小腦袋瞭一眼半空,一雙滴溜溜轉的小眼睛裡映着太陽的光,晶瑩剔透,略帶點膽怯。

小敏好奇地端詳着這隻鳥,是一隻斑鳩,脖子上有一圈灰褐色與紅色交織的毛,藍灰色的頭頂,後頸有一簇灰黑色羽翎,在陽光下晶晶發亮,像抹了油;後背褐紅色,腹部和胸部爲藍色,像矢車菊一樣的藍;尾巴上有幾根黃色的羽毛,裡面是白色的絨毛,夾着幾根褐紅色長尾羽,絢麗多彩;細細的、紅褐色的爪子牢牢抓着枯枝。好美的一隻鳥,小敏真想伸出手摸摸它,又怕它害怕。

她癡癡呆呆地看着這隻鳥,她心裡充滿了渴望,她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鳥,能飛,飛到坊子礦區看看爹在做什麼?飛到坊茨小鎮看看二姐大姐在做什麼?

飛,飛到青峰鎮,看看苗先生的學堂辦起來了沒有?飛,跟着巴爺飛到滄州,小敏不知道滄州在哪兒,她知道一年前巴爺跳了黃河被跑船的曹幫救了,他在船上生活了幾個月,他這次去滄州是找曹幫的人,爭取他們參加抗日。

身後傳來了舅老爺海秉雲的聲音:“丫頭,你在這兒做什麼?想什麼?”

聽到舅老爺鞋子踢趿石基路的聲音,鳥兒忽閃忽閃翅膀飛了起來,它沒有猶豫,像箭一樣飛過不遠處的魚塘,一晃兒,飛過了牆頭,看不見了。

“舅老爺,俺,沒什麼,俺……”小敏轉身走向海秉雲,攙扶着老人的胳膊,走到桂花樹下的椅子,“舅老爺,您怎麼出來了?您坐會嗎?俺給您擦擦椅子。”

“不用了,丫頭,俺想走走,你陪着舅老爺走一圈好嗎?”

“嗯。”

“丫頭,作天俺看到了許洪黎帶着雪蓮和小春兒走了,俺沒有出來阻止,她們不可能再回到許家,唉,這都是命呀……”

霎那間,小敏骨寒毛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海秉雲泰然自若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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