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崽子!!還不快把衣服給我穿上!!”
這裡是中原稍北的一處村莊。這莊子不小,共百餘戶人家,因爲半數以上都姓劉,所以便名爲‘劉家莊’。
劉家莊盛產蜀黍(即高粱),因地理位置優越,所以百姓生活安樂富足,其燒出的高粱酒更是遠近馳名。
而這一年,劉伯倫七歲。
那是個秋天,天已寒風已勁,那是劉伯倫的父親第十一次抓住了光着屁股四處逛的劉伯倫。
他的父親也是本莊人,劉家祖產不小,而這位劉爺當年年方二七,生的儀表堂堂不說,更是名落地的舉子,是整戶莊子裡少數能識文斷字的主兒。
且見劉爺朝着拿鳥對着自己的兒子大聲的說道:“不好好唸書,都什麼時候了還光着屁股到處跑,丟不丟人?”
虎頭虎腦的劉伯倫被父親罵了,卻並沒有感到恐懼,相反的,他當時還唄兒理直氣壯的還口道:“唸書沒用,而且,我光着屁股怎麼了?昨天晚上你不也光着屁股和我娘…………”
“你給我打住。”只見劉爺不含糊,一手擰起了劉伯倫的耳朵,劉伯倫疼的齜牙咧嘴連忙求饒,而劉爺先是轉身,朝着一旁幾個遠處偷笑的婦女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隨後紅着臉回頭對着劉伯倫咬着牙說道:“那是一回事兒麼?唉我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賊,大晚上不睡覺瞎看什麼看,以後不許看了知道不知道?”
“爹,當時你和我娘在幹什麼呢?”劉伯倫天真的問道。
“問什麼問,你母親後背癢,我幫她撓撓那是。”劉爺臉紅脖子粗的說道:“知不知道錯了你,知不知道?”
劉伯倫的耳朵在自己爹的手裡,此時想不聽話都沒用了,於是只好賭氣的哼了一聲,而那劉爺似乎很不喜歡再外面多逗留,於是忙脫下了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兒子的身上,說到底,他還是怕孩子被凍着了。
隨後,劉爺拉着小劉伯倫往家走,路過先前那幾個正在聊閒天兒的婦女身旁時,他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而那些婦女們則笑得更歡了,很奇怪,看見了一個孩子的屁股,竟能讓他們有這麼大的反應。
不知爲何,劉伯倫看見她們那笑容便覺得生氣,於是便想要開口說話,但劉爺一把將他拉過,隨後急匆匆的走了。
回家的路上,父子倆聊着天,劉爺愛孩子,此間見劉伯倫還是小嘴嘟的老高,便拿話逗他:“成了,說你你別不樂意聽,爹也是爲了你好,你看誰家孩子這麼大了還光屁股…………好了好了,你別哭,爹不說了…………說點別的吧,啊,對了,你剛纔說讀書沒用,爲什麼會這樣覺得呢?”
“就是沒用!”只見劉伯倫含着眼淚說道:“讀書要是有用,爹你怎麼會受那些惡人的欺侮?爹,我不讀書了,我不讓任何人羞辱你!”
那一刻,劉爺在聽了自己兒子這一番話後,當真是僵住了,瞧着滿眼淚花兒的小劉伯倫,劉爺又怎會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原來,兩月之前,劉家莊出了一件大事。
早在去年的時候,有一名城裡的商戶前往這裡收糧,那商戶是由兩名衙役陪同着一塊來的,說是南方鬧了匪患,而當地徵收的軍糧的官員貪了挺大的窟窿,由此導致軍糧不足,後來事情敗露,這官員怕被砍腦袋,只好四處徵糧藉此填補空缺。而這客商不知從哪搞來的門路,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發現了商機,於是便做起了二道販子,想由此徵糧再賣給徵糧官填補空缺。
而這商戶出的價錢雖然不高,但也挺合理,外加上有官府的衙役見證,所以當地的各戶百姓便紛紛賣糧給他,那客商當時給足了定錢,又當場以官府的名義立了字據,直到來年開春和上頭結了帳便連本帶利還清糧錢。
當時劉家莊的百姓們還挺高興,可是沒想到,開春以後這筆賬竟打了水漂,莊裡不是沒派人進城去討過賬,可那客商一直搪塞,剛開始的時候,只說手頭緊賬還沒收回來,讓他們回去耐心等待,可去的次數多了,那商戶被逼的緊了竟耍起了無賴,脖子一伸嘴一撇,只道是要錢沒有要命不給,末了還揚言道:你們愛哪告就上哪告去。
這可真氣壞了劉家莊的百姓,你說這是什麼人性啊!
要說那筆錢可不是小數目,於是,莊裡長輩們決定,要上衙門去告那客商,而劉爺身爲莊裡學問最高的莊民,自然就但其了寫狀紙打官司的最佳人選,劉爺感那些同鄉可憐,於是也就責無旁貸,當夜寫好了狀紙,隔天便前往衙門替全莊打起了官司。
可這官司剛一開,劉爺的心裡便沒了底,原來那客商和這官老爺是親戚,而這倒賣私糧的事情,明面上是那商戶經手,其實背地裡還有那官的撐腰。
他們關起門來做買賣,顯然是想翻臉不認帳。果不其然,開堂沒多久,那官便一口咬定他們找錯了人,只道這商戶根本就沒去過劉家莊,更別提買了他們的糧。
你說這不是乾瞪眼說瞎話麼?於是劉爺連忙據理力爭,但他一書生又哪裡鬥得過那官呢?於是整場案子下來,劉家莊的百姓只能忍受這啞巴冤,但是劉爺天生骨氣硬,身爲讀書人更是看不慣他們這骯髒的勾當,於是一口氣咽不下,當即便決定遠行上告。
他費盡千辛萬苦本就像要個公道,但奈何市局動盪,官場皆腐,當劉爺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來到了所屬大城向那大官狀告當地官府的時候, 等待他的,卻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是官便貪,且官官相護,那大官看了劉爺的狀紙之後,僅是笑了笑,要知道這事牽扯太大,倒賣軍糧得連掛出多少硬角色?所以那官纔不想受這個罪,於是連問都沒問便差人將劉爺遣了回去,而回去的路上,得了風聲的地方官早已派遣差人等候。
劉爺狀告無門,最後還蒙受了不白的屈辱,那官員似乎有意要殺雞儆猴,所以當即命人杖責二十,隨後更是別處心裁想出了一個令人髮指的陰招,他知這劉爺是個讀書人,而讀書人最好臉面,所以他命差人將劉爺押送回莊的時候,讓他們將劉爺的衣衫扯爛,讓他就這樣赤條條的回莊,丟盡他臉的同時,也警告那些屁民們休要再做告狀的妄想。
劉伯倫記得,那一天幾名衙役敲鑼打鼓的進莊,大聲讀那判決的文書,只道是這刁民劉某妄圖誹謗官府,現茲以懲戒以儆效尤,爾等如果再犯,罪責充軍決不姑息!
而劉爺則低着頭,赤條條的走進了莊子。
當時整個莊裡的人們,沒有一個敢出門,最多的,只是趴在門縫裡朝外觀瞧,劉伯倫當時正在夥伴家玩耍,那一幕,深深的烙印在了他年幼的心中。
父親爲了大夥去告狀,因此落得如此下場,而整個劉家莊的百姓,此間竟沒一個人敢出門說話,甚至…………甚至還有人在一旁嘲笑?
他們在嘲笑什麼,是嘲笑沒有穿衣服的父親麼?或者,是嘲笑穿着衣服的自己?
劉伯倫不清楚,他只記得,當時自己不顧阻攔哭着跑了出去,跑到了父親的身前,而憔悴的劉爺在見到了自己兒子的時候,含淚的眼中稍顯欣慰,他摸了摸劉伯倫的腦袋,然後故作輕鬆的輕言道:“哭什麼,爹沒事。”
儘管多年過去,光陰早已讓往昔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但當時自己父親的眼神,劉伯倫現在還記得,那是怎麼樣的眼神,雖然在笑,但看着卻讓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兩月之後,當劉爺從自己兒子口中聽到那番話的時候,登時也勾起了心中那段陰暗的記憶,劉爺是個聰明人,他望着劉伯倫,然後驚訝的說道:“所以,所以從那以後你就不愛穿衣服了,是麼?”
“我不想讓那些人笑話爹。”只見劉伯倫天真且堅定的說道:“既然爹沒穿衣服,那我也不穿便是了!爹不丟人,那些穿衣服的才丟人!”
孩子的心都是天真的,但劉伯倫的天真卻讓劉爺萬分感動,這孩子是想以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當日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想通了這個道理之後,劉爺心中欣慰的同時,也不由得由衷的感慨:看來自己真是錯怪這孩子了,他年紀雖幼,但心中卻如此的仁義孝道,這讓劉爺十分的自豪,於是,他當即抱起了劉伯倫,一邊幫他擦着淚,一邊說道:“爹錯怪你了,但爹沒事,算了不說了,走,回去讓你母親煮兩個好菜,今天破例讓你陪爹喝一杯。”
劉伯倫聽到爹要給他酒喝,登時破涕爲笑,於是父子倆踏着夕陽回家,一路上留下爽朗的歡聲笑語。
說起來,這好像是劉伯倫第一次接觸到這世間的不公與黑暗,他天生聰慧,但從不輕易流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其實他並不是一個厭惡讀書的人,他說讀書無用,正式因爲他知道了官場的黑暗之處。
隨着年紀越來越大,他從父親處得知的消息也越來越多,距離那次的事情已經過了許久,劉爺也想通了自己受冤的原因所在,這理由很簡單又很不簡單,那個年代,是官便貪,而且這貪並不是你能決定的了得,因爲上下都在貪,既然上了官場這條船,所以如果你不貪的話,你就當不了這個官。
我們已經不止一次說過,有時候人造就了時勢,但卻又被時勢所控,而當時的怪現象便是時勢所致,絕非一兩個人就能夠改變。
讀書識字,爲的就是謀取功名,可是如果得了功名之後,就變成他曾經最唾棄的那種人的話,那這當官又有何用?
這豈不是自己作踐自己麼?劉伯倫當時如何都想不通這個問題,所以當父親死後,自己便終日大醉,再不理那煩心傷懷之事。
直到後來,他遇到了那個夢中的老乞丐,那老乞丐在給他試煉的時候,自稱是酒中之靈,只會降臨在懂酒之人的面前,當時劉伯倫沒能通過試煉,而老乞丐這才讓他去找那五種酒,臨了,更對他說:“你之一生,精酒道卻不明自心,去吧,當你找到了這五種酒的時候,不但可以獲得仙緣,更可以了結心中的困惑。”
於是,劉伯倫就這樣上路了,他的江湖之行遠要比世生更加存粹,當年的世生是爲了果腹踏足江湖,而劉伯倫呢?
任性。
沒錯,其實劉伯倫的江湖之路完全是出自任性,生性粗獷的他只爲自己的一口氣而活,遇到不平之事,哪怕與那冤家毫無交集也要管上一管,理由很簡單,因爲他不想做那個只能站在門裡往外窺望的,穿着衣服的人。
恐怕就是因爲這種信念,劉伯倫纔在日後打響了名頭。醉俠狂生,一個讓人覺得褒貶不一的名字,有人說他是個瘋子,如果不瘋的話,哪有人會因爲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而花了近三年的時間去殺一個本領高強,且頗有勢力的妖僧?
再後來,名爲命運的司南指針開始轉動,劉伯倫遇到了世生和李寒山,藉此前往了鬥米觀,陸續經歷了許多驚險離奇的事件,他的年歲逐漸增長,但臉上的笑容卻從未變過,因爲,他心中的矛盾尚未解開。平日裡他可以開到所有人,但終究無法開導自己。
他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大,在踏足‘神之領域’之前,遊方大師曾對他和世生講解此法,此法源於自心超脫自身,唯有強大的信念纔可以駕馭此道。
世生單純,他的‘道’只是守護衆人,而劉伯倫的‘道’呢?又是什麼?
喝酒?是喝酒麼?
劉伯倫不知道,因爲當時的他修煉此道時,只是大口灌酒隨後心中鬱氣噴發,藉此衝破了限制,而之後每一次使用精神之力時,劉伯倫心中的不快都會再次上涌。
那種情緒讓他憤怒,但是他卻說不出來,只道是‘耍酒瘋’了吧。
“當你找到了這五種酒的時候,便可以了結自己心中的困惑。”黑暗之中,那老乞丐的聲音仍在劉伯倫的心中迴盪,而就在這時,一陣寒風撲面,劉伯倫不由得渾身一顫,隨後睜開了雙眼。
“是太累了麼?怎麼又差點睡着了。”渾身上下劇痛難忍,劉伯倫胡亂的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隨後望着身前的方向輕笑道:“真對不住,沒讓你們等着急了吧。”
劉伯倫一邊笑一邊開口問着,而當時的他,正坐在一堆由太歲妖兵的屍體累積而成的屍堆之上,那些屍體尚未來的擊風化便堆了小山般高,劉伯倫端坐其上,彎着一條腿,將手搭在膝蓋之上,而另一隻手則掐着酒葫蘆,此時的他,周身上下滿是血跡,那鮮血沾在健碩的胸肌之上,更添了一種野性的魅力和血染的風采。
而他眼前所面對的,則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妖兵大軍,那些妖兵大軍多數是畸形的人身,他們的嘴大大的張着,口水不停的滴落,由於天氣寒冷,當口水流到胸口的時候就結成了冰。這種妖怪要比麟羽之物幻化的妖兵更加厲害,相比起動物,人是狡詐的,它們甚至還會一些簡單的配合。
而在這些妖魔之前,立着那由喬子目肝臟所化的巨魔,肝雖能用來下酒,但喝酒卻也傷肝,這妖魔憑地厲害,到如今劉伯倫已經同他惡鬥了兩個時辰,卻仍奈何不了它,反而,劉伯倫自己卻被那妖魔肉翼所發出的怪叫震得七竅流血。
話說劉伯倫方纔之所以在李寒山使出了‘遁酒歸一’之術,並不是因爲他找到了新的力量,相反的,他是以自己的氣血代替酒氣,強行使出遁酒歸一,而這法子雖然管用,但對劉伯倫的消耗實在太大。
如果他沒盤算錯的話,只要他再用五次這法子,沒等妖怪死盡,自己便因氣血枯竭而先行陣亡了。
劉伯倫當然知道自己‘以血化氣’的危險性,但他還是這麼做了,你問他爲何會這麼做?
倒不如先問問他以前爲什麼要光着屁股到處跑。
這種人,從不會爲自己所做的‘傻事’解釋,爲了不讓李寒山擔心,身爲男子漢,劉伯倫只能這麼做。
兩個時辰,劉伯倫已經記不清自己擊退了幾次妖兵了,他只知道現在自己身上沒又一處地方不疼痛。疼其實也挺好的,劉伯倫心裡面想着:起碼疼還代表着活着。
“而我活着,你們就別想往前走了。”劉伯倫一邊自嘲的說出了此話,一邊緩緩地站起了身,此刻羣妖向他憤怒的咆哮,而因耳膜轟鳴,劉伯倫反倒落了個清淨,而就在這時,只見一陣狂風迎面,狂風之中,那由肝葉幻化出的巨妖已經撲到了眼前。
且見那妖魔揮舞着雙爪,以極快的速度直取劉伯倫的咽喉,而劉伯倫雙腳點着身下的石塊,在朝後仰身的時候,翻起葫蘆,一道烈酒入喉,於此同時,又用酒葫蘆擋下了那妖魔的爪子,轟隆一聲巨響,腳下屍堆受衝擊而散成漫天飛沙!
硬拼一招之後,那妖魔猛地擺動身後肝葉雙翅,震耳魔音再次發動,劉伯倫的雙手被震得發麻,胸腔內更是被那怪音震得氣血澎湃,但他的心裡卻發了狠,劇痛之餘,只見劉伯倫緊咬牙關,將食道內的烈酒轉化爲兩道烈火,兩道如箭烈火自鼻孔射出,火箭以如此近的距離,直取那妖魔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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