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九百歲之時,尚爲喜歡青城後山碧藥谷內的鳶尾花海。閒暇之餘,多以短鐮刈束,鋪織成錦綢紫毯躺在上頭,遠眺着深邃澄澈的天空,嘴裡頭興味盎然地啃着一顆鮮紅薄皮汁甜肉脆的棪木果,頗爲愜意地回味着午膳啖過的紅燒肉。
那時候的風很輕很柔,碧空如洗的天上偶爾遊過幾片慵懶素雲,卷舒無常。鳶尾花馥郁的香氣縱橫千尺,盈溢天外,無移時數十隻三色鳳尾蝶循着馨香徑道翩躚而來,躡手躡腳地覆在花蕊上,貪婪地痛享這一頓饕餮大餐。
我閒情逸趣地看着爬在花頭上吃飽喝足的鳳尾蝶交相纏綿翩翩而去,又眼睜睜地看着從九重天上,搖搖晃晃地跌下來一塊金燦燦的祥雲。
金雲上頭落着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青澀少年,看着比我年長不了幾歲,通身上下衣冠濟楚,烏髮用一根帛帶隨意綁着,似乎是神族哪座仙府裡的小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跌在地上摔得狗啃泥,“呼通”一聲從地上爬起身,居高臨下地問了一聲:“你的坐雲可是吃醉了?”
他滿面通紅地立起,捋了捋方纔被身子壓出褶子的袖口,訕訕問道:“這……這是何處?”
我拍拍手,笑道:“青城,碧藥谷。”
他身子微微一顫。眼望着漫山遍野的紫色花海,甚爲疑惑地問道:“這花盛得如此茂盛,可有名字?”
“鳶尾。鴛鴦戲水的鴛、尾大不掉的尾。”我笑了幾聲,又很認真地打量着他:“你是誰,又是從何處來的?”
他抿了抿嘴朱脣,目光清澈地豎起右手食指沖天點了兩下。我隨之瞭然於胸地跟着他的動作輕點了兩下頭。
“常聽人說高處不勝寒,住在天上的仙神是不是都不懼冷?”我隨意問了他一句。
他往前踱了幾步,回道:“我不知道其他神仙是不是不怕冷,反正每到寒月我就恨不得搬到太陽星君的府邸去同他擠擠。”
孃親常說九重天神族內的神仙整日都愛端着一副臭架子,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時時囑我千萬不可與神族任何神仙存有藤葛。耳濡目染之餘,我亦對神族的一干仙神毫無半絲好感。卻不知怎地,總覺得眼巴前的這位儒雅少年行止斯文,待人視物不矜不伐,讓人打心底願意與他親近。
他躬身作揖說他今日在書房內讀書讀的枯燥,此番是私自騰雲下來的。悅然一笑,問我姓甚名誰,宅邸何處,又擡起清透的眸子問我鳶尾花海是否由我秇栽,他說這一灣子的鳶尾花花氣襲人花色醉人,長勢豔冶,定是經過臻臻至至的照拂,纔會盛得如此妍森壯觀。
我徑直搖搖頭,眺着花海中挨挨拶拶的纖身花枝,若有所思地說道:“鳶尾花生於溝澮之地,從不受人椏擺,不與曲從。昂昂烈烈一世,哪怕開至荼蘼,也是獐智傲然,毫無狼藉殘紅、衰哀凋敝之矯揉造作。”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弦外之音,可是那時候我雖被尊爲青城獨一無二的小主,一直認爲做一株搖曳多姿的夜鳶尾也沒啥不好。
莫名地,倏爾起了一陣東南風,所到之處,皆是芳香氤氳透骨,花叢蕩起陣陣漣漪。
我與他一前一後地在奔在漫天蓋地的鳶尾花海里肆意撒野,他說在族內從來沒有人陪他玩耍,他每天除了手不釋卷,就是聽聖賢講學,他母后希望他長大後做個了不起的神仙。我看着他默了良久,最後告訴他,我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從來沒有人逼迫我督促我要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學海之中,孃親與阿爹平日忙冗不堪,少有心思費在我身上。
他屈身信手摺下一枝綻得甚是豔麗的鳶尾花,回身瞥了我一眼,招手示意我靠近。
我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意欲何爲。踱近幾步,在離他還有兩臂長的位置站定。
他轉身探過來,眉開眼笑地將手中揝着的那枝鳶尾花塞到我手中,聲音和煦地說:“原來外面這麼有趣。我以爲天垠地荒一整壁都如神族一般金碧輝煌,到處是金牆玉瓦,看起來毫無生機,摸起來更是冷冰冰的凌厲刺骨。”
我嗤之以鼻:“你這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住在天上有什麼不好的,可以整日高高在上地望着地下的螞蟻人,想與誰嬉鬧就可以與誰嬉鬧,無憂無慮,若換做是我住在九重天上,怕是做夢都會笑醒。”
他面色複雜地望了我一眼,苦笑一聲:“唔,我知道了,你這叫做‘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就如我羨慕你一般。原來,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撇撇嘴角,不屑同他計較。
我同他坐在一塊稍平整的凸墟上,陶然自得地各抱着一顆身量過爲飽滿的棪木果嘎哧啃着,風陶陶然地吹着花浪,一陣香氣不時迎面襲來,沁入肺腑之際,直刺得心尖癢癢的,像是有千萬只蚍蜉在亂竄一樣。
天上的浮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遊蕩着,猛可間,從兩座山雲裡頭劃出一道流光。
來人足下彩雲有萬道,身旁瑞氣護千層。身上着的是蜀錦吳綾,臉若銀盤略施粉黛,眼似水杏晶瑩剔透,淡淡翠眉如新月掛東。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笑得很是明媚的窈窕女子,對着身旁傻乎乎發愣的他輕綻櫻口:“她是你神族中人嗎?此番前來可是特特捉你回宮的?”
他與我四目相對,微不可察地搖了兩下頭,小聲道:“我不認得她。”
我嗤笑一聲,暗思你當本小主蠢夯不成,這仙娥自落下雲頭之後就目光灼灼地盯在你身上不離片刻,還哄賺我你不認識?
我哼笑一聲:“既不相識,那你問問她,來此間竟是有何貴幹?”
他“唔”了一聲。仰頭望着窈窕仙娥,脫口問道:“不知姑娘……”
吧嗒!
不想他這一聲甜滋滋的姑娘還未叫的痛快,已然被對方給盛氣凌人地當頭拍了一巴掌:“什麼姑娘,我是你姑姑。”
“姑姑?”他一愣。
我以爲他被拍懵掉了,隨即攏身一些,伏在他耳畔小聲解釋:“姑姑就是你阿爹的姐姐或者妹妹。”
他看着我:“我自然曉得姑姑就是我怕阿爹的姐姐或者妹妹,可是……可是我阿爹從未提起過他有甚姐姐或者妹妹呀。”
我撫額一嘆,氣急敗壞地衝着他擠眉弄眼,壓低嗓音問道:“你依憑自己的仙力可鬥得過她嗎?”
他扭頭望了一眼笑盈盈的窈窕仙娥,默了一默,很是誠實地搖了幾下頭。
我兩手一攤,理所當然地道:“這不就對了,既然你我都鬥不過他,那就好漢不吃眼前虧,她既讓你喚她姑姑,那你就脆生生地喚幾聲好了,反正又不損仙元道行,還平白地撿了一個美得冒鼻涕泡的美人做姑姑,又何樂而不爲呢?”
雖則我彼時仙力尚淺,可是很懂得見機行事,細察眼跟前這位兩頰笑渦霞光盪漾的仙娥道行高深難測,秉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覺悟,是以才教他先虛以委蛇,凡事可先匡她過後再做打算。
他沉吟了一會兒。最後頗爲無奈地朝着窈窕仙娥叫了一聲:“姑……姑。”
那仙娥乍聽到他稱得這一聲“姑姑”,登時百感交集地抱他在懷中吧嗒吧嗒親了好幾口,又愛不釋手地捏捏他的圓潤小臉蛋、揉揉他的頭,眉梢眼底盡露笑意地欣慰道:“多時不見,你竟已長得這般高了。”
高?我偷偷眄視了身旁的他一眼,心忖如果艾蒿枝也算高的話,那麼他確實已經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了。
不過,許她真的是艾蒿枝的親姑姑也說不定,凡間不是常說“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麼?她竟能不遺餘力地昧着良心將他從頭到尾誇個仔細,甚至連艾蒿枝方纔不慎跌下雲頭袍角沾到的溼潤泥巴都被她誇成了不拘小節。他神帝姥姥地,本小主十分惱恨我阿爹他阿爹孃親忒地不爭氣,爲何當初不給本小主生出同樣一個天生麗質……眼神又太不濟的姑姑,這樣本小主也能厚顏無恥地日日聽到被人稱讚的溢美之詞。
艾蒿枝他姑姑輕柔地揉着我的綠雲,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你這丫頭稟性機敏,倒是適合娶回家做夫人。”擡起袖子搭着艾蒿枝的小肩膀,鼓惑着:“將他與你配了做夫人,你看可好?”
他愣愣地看着我,我面無表情地使勁蹙起額眉瞪大杏眼,對他做出一副餓虎撲食的動作。
他直接無視我的恐嚇,臉上笑得跟個吃了屎的屎殼郎一般,重重點了兩下頭,揚聲道好。
我愕然一呆,疾忙奔下凸墟,臉上雖染滿了赤霞,嘴上卻不肯吃虧:“誰要與你這塊榆木疙瘩配在一起,不知羞。”
他頓然笑得很是雀躍地攬着他便宜姑姑的手膊,興奮莫名地哀求着:“姑姑,你讓她給我做新娘子好不好,她的蛾眉太淡,我要爲她畫一世眉顏。”
你個艾蒿枝,竟敢嫌棄我的額眉……
我立在凸墟下,怒氣高熾地兩手叉腰,狠厲道:“你個乾巴枯瘦的艾蒿枝,有本事下來,本小主要同你一較高下。”
他立起身,也學我兩手叉腰,甚爲囂張地說道:“有本事你上來。”
我氣道:“有本事你先下來。”
他亦絲毫不讓地嚷:“有本事你先上來。”
我心有餘悸地盯着他身旁捂着肚腹笑岔氣的便宜姑姑,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並與他做約改日選個風和日麗且不帶幫手的晴天再來比劃比劃。
孰料,再次相逢,卻是在老帝君的壽誕宴之上。
這一次。
他是神族的新任帝君,差一些,成爲我白兮的夫君。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哎……
有些人,初初誤了一步,捱到最後,便是誤了整整一生。
往事,實在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