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碧波萬頃,暄妍匝地。
白盞起身之後,躡手躡腳地替我備好了巾櫛,直等侍候我頮沐皆訖,方又從外忙不迭端來了一碗香氣撲鼻且汩汩騰着熱氣的百合蓮子紅棗粥。
她搬了把紅木官帽椅端坐着我身旁,雙目一瞬不瞬地凝睇着我,皎若秋月的臉上泛着促狹的微笑。我三指捻着瓷白調羹啜了一口熱粥,不明就裡地問道:“你笑甚?”
她擡袖掩嘴,撲哧一聲,登時笑得十分歡愉地反問着我:“小主,你難道未曾發現,今兒個的粥膳與以往的粥膳有所不同?”
不同?我大惑不解地特意舀了一口粥送進口內,只覺鼻端清香四溢,細嚼慢嚥之下又覺此口感似曾相識,卻一時不說不上來竟是何時何地有幸品嚐過同類粥品。
極爲淡雅的百合香氣,再添幾枚色澤鮮紅、皮軟肉嫩的邊春山玉棗,隱隱約約間,另有絲縷荷香夾雜其中。荷香……荷香……
我猛拍額角,如夢初醒,擡首見白盞單手託頤脈脈無語地盯着我看,眉梢眼角處掩不盡的笑意。不禁慨嘆道:“這粥與昨日的湯藥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委實難得!”
她囅然一笑,舉起右手食指指輕撫了撫稠密而纖長的睫毛,頷首道:“這蓮子乃是由藥山漣淓湖所得,沁水藥蓮本屬藥山獨有,藥王師父道此蓮有補血安神之功效,適宜……”
我凝視着她,看她面有難色,淡淡問道:“適宜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兒,半晌,才訥訥道:“適宜……適宜身懷六甲之人所食用。”
我心頭突地砰砰跳了幾跳,信手擱下粥碗,聲音顫顫地問:“身懷六甲?我?”
她點點頭輕“唔”了一聲。
頓時,彷彿全身的氣力在一瞬之間被抽離一般,心急遽墜落,腦內一片混沌,眼前則是辨不清摸不透的昏暗。
我勉力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揝緊雙拳,通身上下像是將將從冰窟裡提溜出來,簌簌顫着不停。臉色青白沉沉,牙槽磨得兀自咯吱響,雙眸毫無焦距地望着窗櫺,有一縷痛楚,正從虛無縹緲間,滋蔓而來。
心尖兒上像是被千刀萬剮過後的鈍痛,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張着嘴巴咿咿呀呀了半天,卻皆被隨後襲來的無邊痛浪給淹沒得丁點未餘。
雙眼之中早已盈滿的晶瑩,在痛苦稍減後,終穩佔上風汩汩流淌不滯。
白盞倏見我臉色煞白,忙攏近我,緊緊將我抱住,語帶哭腔地慰道:“小主,小主,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等我,我去給你請藥王師父。”
我用力裹着她強掙的身子,六神無主地哀求道:“白盞,你別走,你陪陪我,我求求你……”
她抱着我,眼內同我一樣蓄滿淚水,只是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小主,你放心,我哪裡都不去,我一直陪着你,白盞哪裡都不會去。”
阿爹、孃親故去後,我以爲老天會對我網開一面,沒想到,他竟想置我於死地。到底前一世我做錯了什麼,難不想將我白兮挫骨揚灰才肯善罷甘休麼?
黎宸,我有了你的孩子,可是我卻已將你永久失去。不行,我不能讓這個孩子出世,我絕不能讓他一出世就要忍受與自己阿爹形同陌路的痛苦。有些痛苦,我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我全身哆嗦着,咬着嘴脣對着白盞的耳畔低語道:“白盞,這個孩子我決計是不能留下的,你能不能去替我求求藥王上神,他是天垠地荒中唯一的杏林高手,總是會有法子的。”
我這風輕雲淡的低淺一語,直驚得白盞五雷轟頂,甚是詫異地哭問道:“小主,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嘛?”
我毅然決然地點點頭,冷聲道:“知道。我心意已決,此事無需再商,白盞,你去替我請藥王上神過來一趟,就說我有事相求。”
白盞哭得撕心裂肺,慼慼哀哀的晃着我的身子,懇求道:“小主,此事關係重大,白盞求你再思慮幾日,三日,三日可好?三日之後你若是還一意孤行,那我絕不會再攔着。”
彼時的我心中早已亂了方寸,雖則以爲自己終於悟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爭奈何再狠心的孃親,對自己腹中多長出來的那幾兩肉也並非能做到無動於衷。是以突聽得白盞情深意切地央我緩個幾日,且明白這不過她的緩兵之計,卻也心甘情願地垂首應了她。
不想這一耽擱,此事又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午時的日頭耀得很是刺眼,我躺在牀榻上睡了個把時辰。不移時,從窗外傳來一陣乳聲乳氣的孩提聲:指薪修祜,永綏吉劭。矩步引領,俯仰廊廟。束帶矜莊,徘徊瞻眺。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念芷,方又聽他從頭開始唱了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稚嫩的童聲抑揚頓挫頗有韻味,想是經過了老夫子的悉心**,字眼咬得準確無誤不說,連換氣轉率之間也是拿捏有度,待把這洋洋灑灑的一篇《千字文》背誦下來,偏是行雲流水,一鼓作氣而成。
白盞推門進來,笑得很是溫柔地看着我:“小主,午膳可有想吃的,我好先去置備。”
我徑直搖了兩下頭。忽地腦海中又掠過起昨日在我臉上畫游水烏龜、方纔在我窗外誦書的淳兒,翻個身盯着她,臉上溢出個淺淺的笑容,嗔怪道:“白盞,淳兒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打算隱瞞我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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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她眉宇間頓然悲慟難掩,目露痛苦之色地於我嘆說道:“小主有所不知,這淳兒,並非我與元珩親生之子,他本是……本是元珩的大師兄慶懋之子,此事說來話長,小主若有興趣,白盞定然知無不言。”
我搖頭連連嘆了口氣,滿腹惆悵地望着她,語重心長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世事滄桑,左右逃脫不了一個‘情’字,情關磨人吶!”
她立在原處躊躇良久,垂頭冥思苦想一陣兒後,方一本正經地將此事的曲折迂迴詳盡地同我道了個一乾二淨。
唔,這件事七七八八的倒也與我心中猜測的不謀而合。
話說藥王上神次第收了四名弟子,大師兄慶懋性情溫和、性情狷介,向流連山水寄情於此;老二元珩秉性諒直坦夷,生得更是氣宇軒昂,天生一副惹桃花的命;老三玄胤木訥憨厚、爲人沉默寡言,亦是藥王上神最爲器重之弟子,大有承襲衣鉢之勢;小師弟鍾毓聰明好學卻是個頑劣不堪的逆徒,整日裡不是帶着淳兒遊山逛水,就是四處找禍惹,以至方圓千里的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一聽到“混世魔王”鍾毓與“霹靂小魔王”慶淳駕到,第一反應皆是拚命奔回洞府忙着堅壁清野、封門掩戶。
數年前,在外遊歷多時的慶懋在歸山的途中,宅心仁厚地醫治了一隻躺在道旁已快奄奄一息的得道仙鶴,慶懋不忍見她流落荒外,遂將她帶回了藥山,並晝夜不離地悉心照顧了幾日。後來傷勢痊癒的仙鶴在慶懋房中搖身一變,登時活脫脫地化身成爲了一個嬌豔欲滴的大美人。有道是:紅花配綠葉,美女愛恩人。不幾日兩人情愫暗生,並暗通曲款,沒幾年大美人生下了個大胖小子——也就是今日的淳兒,再往後又應了“泰極否來”之驗,原來仙鶴本是神族蟠桃園內一隻啄蟲白鶴,因貪慕凡間逍遙私自逃離下界,偏巧那幾日值日功曹被老神帝遣往不周山別有公幹,等回到神族捧着仙名簿一點檢,才發現蟠桃園中的啄蟲仙鶴已私逃多日,當即報於當值的糾察仙官所知,待當值的糾察仙官又重新查驗確屬實情稟報到老神帝處,此時的淳兒都已然會打醬油了。
而淳兒自打記事起,便以爲自己是由白盞與元珩二人所生,他也一直以爲自己的名字是“元淳”二字,而非“慶淳”。
至於淳兒的生父生母,仙鶴因擅離職守兼之私逃天垠罪愆難恕,被老神帝謫於輪迴道歷經十世輪迴,劫滿再可重回仙位。而慶懋,心甘情願與仙鶴共赴輪迴之劫,對其不離不棄之心,忒地至死不渝。
此情,委實的可歌可泣,頗是教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