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銀鎏金燈盞內燃着銀色光芒,熠熠不熄的火苗兀自凸跳着,輕輕曳動地上兩道影影綽綽的細長倩影。初春料峭,室內周遭瀰漫的溼寒夜氣驟然凝勢,直撲得燈焰明滅不定,滋滋亂顫。
我微垂下眼瞼,面色渲着幾絲不爲人察覺的黯然。良久,涼涼地輕嘆兩聲,滿腹傷悲地擎着青花茶盞,仰頭灌盡。
原本靜謐嫺雅的傾城公主倏之見我現出一副百無聊賴之狀,臉上掛着一縷極爲清淡的淺笑,開口問着:“你這丫頭,我始知你平日裡頭大大咧咧慣了,悲喜匿心,見今擺出一出傷春悲秋的模樣,怎麼,是不喜我來你這裡串門子下了逐客令,還是另有心事?”
我望着她明澄剔透的兩泓水波,輕搖了幾搖頭,沉聲撒謊說道:“沒,沒什麼。”
她見我眼神似有閃躲,不禁好氣一笑,啓着鮮紅欲滴的脣瓣悠悠道:“你從小性子沉,若是不想說的話,任旁人無論使盡法子也只是枉勞一場,徒喚奈何。你知道嘛,我最欣賞你這丫頭的一點,就是你的‘真’。”
我心頭突地一跳,迷惑不解地揚起頭看着她:“真?”
“對。”她笑着點了幾下頭,聲音有些篤定地說道:“無論何時,你都是力求做出最真實的自己。你阿爹命喪仙戰臺之時,你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安危,在衆目睽睽之下掌摑羞辱自己阿爹神族帝后。昔年鳳族二皇子鳳翌想與你結姻,聘禮都送到了家門口,不想最後是竹籃子打水白忙活一場。還有思慕你多時的桃花元君,你爲了替婢女白塗報灰飛煙滅之恨,罔顧天法,終將一壁桃花塢隳枝摧葉。這些,難道不足以證明你的‘真’麼?”
我喟然一嘆,原來,本仙執做事毫無章法任性而爲的缺點,而今在她那裡全然變成了另一番光景。這……可去哪裡說理。
誠如她所言,我一向做事求的是一個心安理得問心無愧。譬如白塗與桃花元君的錯亂孽緣,目今回過頭思來嘆哀也許那時忒地感情用事,又咽不下心頭提着的一口惡氣,雖則年齒在那裡擺着,可是年少氣盛之心熾烈高燃,做事難免亦會提先運籌、計劃行事,且我本是那種顧頭不顧尾的糊塗神仙,凡事皆是先遂了心意做了再說,至於後來會遭受何樣的懲罰也根本不在當時所算計的畛域。
傾城見我緘默不言,低頭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又再說道:“我知這一次黎宸傷你不輕,爭奈天上人間,許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然他負你之事,終歸是他不對。我……”
我卻不想在此事上頭再做糾纏,往昔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對我來講早已雲輕風淡,也許我心尖兒上對他依舊割捨不斷,風月之事,是是非非的很難斷定到底是誰欠了誰的,或各有所欠、抑或各個不欠,所有發生過的一切不過鏡花水月,於修爲仙途上的一種磨礪而已。癡着惑也,從來沒有誰對誰錯的道理,只有誰比誰陷得更深一些罷了。
與他一切,無怨無悔;一切與他,過眼如煙。
在這天垠地荒中,從來誰也不是誰的命數,所有的心劫,終是憑空出現過的風月煙花。花至荼蘼,皆爲放下。
我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擡手撥了撥銀鎏金燈盞內的猩紅燈芯,心如止水地道:“風月之事,從無對錯之分。你向我之心白兮銘心承情,真要算起來,他選了歆瑤在我看來纔是迄今爲止他做過最爲聰明的事情。”
肆意迸發着怒意的火苗子瘋狂吞噬着我的如蔥手指,我微微蹙眉,心如刀鈍,仿若心頭肉被斫了千萬次,捱過那頭遭的數十刀之後,漸次變得麻木,再無知覺。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傾城伸出手阻下我的自戕行徑,脣畔噙着一絲苦笑,聲音輕緩地心疼道:“傻丫頭,我知你恨他,若是你心裡難受就說出來,莫要憋在心頭。他同你之間的債,我定要與他清算清楚,萬不能這般輕易地一筆勾銷。”
我搖搖頭,面色蠟黃地苦笑了一聲,道:“我與他之間,早已一刀兩斷,何來債之說。”再一思忖,若是再這話題上徘徊,不知何時纔是個頭。思量了一瞬,又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嘴:“你同他,究竟有甚淵源?昔日夤夜登門,告誡兩件秘辛之事均與黎宸有關,你若真爲魔族公主,爲何對他始終與衆不同?”
她神色坦然地溢出一個如沐春風的笑靨,隻手撐着着腮,淺笑嗔道:“你這鬼丫頭,果是心思玲瓏備巧。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也沒甚好隱瞞的。不過……”她瞬時端着茶盞地呷了一口涼茶,眸色炯炯有神地盯着我,鄭重其事地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恐怕事關重大,你若能應承我決計不會往外泄露半分,我便才能一五一十地說與你知。”
我心頭咯噔一跳,睫羽微顫。我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秘辛,可是我一直認爲,她知道得肯定比我想的多得多。很快迫不及待地點頭回着:“我答應你就是了。”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後輕嘆兩聲,道:“好,那你問吧。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知道的。”
我點點頭。腦海裡異常踊躍地騰出幾個較爲緊要的問題,蹙着眉頭怔了半晌,想來想去,徑直小心謹慎地開口問道:“我孃親的死,是不是與你們魔族有關?”
這個問題壓在我心頭許久,每當鮮血淋漓的孃親在噩夢中一遍遍地衝我露出悽慘無比的苦笑之時,我的心彷彿被磐石碾過一樣,每次都會在睡夢中哭醒過來。孃親究竟爲何會死、死於誰人之手,一直以來皆困惑於我,我太想太想知道了。
她頓了好一會兒,最後才目光柔和在我萬分期待萬分緊張中,略點了一下頭:“是。”
我心疼地捂着胸口,那裡現在似被甚東西拚力絞着,疼得我呼吸不過來。這麼多年,一直梗在心尖兒上的那個問題,終於被得以證實。
我哽咽着,心底壓抑着滿腹悲慟,臉色蒼白地問:“爲何?”
屋中晦暗閃爍的光華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忽明忽暗地隨意跳動了幾下,涼涼地嘆口氣,從口內吐出三個字道:“軒轅劍。”
我悚然一怔。果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與我先前猜測的十分吻合,他們是衝着軒轅劍而來。
我全身哆嗦,勉力傾身斜靠在桌子上,從心底溢出濃濃的悲傷,眼內充滿熊熊怒火,厲聲質問道:“你們爲了一把上古仙器,就狠心將我孃親置於死地,爲什麼,到底……爲什麼?”
她神色一緊,面色悽苦地盯着我:“此事乃由家兄所爲,冤有頭債有主,你若想報仇,我就在這裡,任憑你處置。”
我咬着嘴脣,氣力枯竭地搖頭望着她,心下沁涼如冰:“此仇不共戴天,我白兮誓要手刃仇人,哪怕灰飛煙滅,在所不惜。”
她臉色青白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良久,才似下了某種決心,心下惻然道:“上古奇書《荒莽》有載:得乾坤筆、軒轅劍、噬戾珠三寶相合,置天火、地火、雷火熔鑄,出其物者可御聖物烏火鑑。”
我一愣:“烏火鑑?”心下不禁咯噔一聲,忽然在茫無頭緒中,心智清明。原來……
“二十萬年前,神魔兩族一戰,魔族以銳不可當之勢險滅神族,最後若非神族老帝君以烏火鑑拚命相爭,目今在這天垠地荒中有無神族還要兩說。”她雙目覷着兀自燃得歡快的火苗子,繼續道:“前車之鑑,後車之師。家兄此次爲了求穩求勝,處心積慮籌劃多時,只爲一雪前恥。”
我心中突像是被甚物擊過一般,錐心的痛楚霎時蔓延至四肢百骸,連一呼一吸間都感覺好似滾燙的血液在不斷從心尖兒上一滴滴地在流逝。多麼可笑的天道因果,循環來循環去,全無差錯地應在我身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早知有今日,我委實不該讓黎宸用烏火鑑替我擋下那天火紫炎雷的劫數。如果當初我知道日後孃親會因此喪命,無論如何,那日哪怕拼着魂飛魄散,也訣計不會承黎宸的情。
報應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