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小獐子這一去,前後也只用了大半個時辰,待他風塵僕僕地從山外頭趕回來,身上掮着一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手中亦同樣挈着小半袋子。踱進院門擡眼見我正從容不迫地端坐在石頭凳子上喝茶,略是殷勤切切地快走幾步,謹慎穩妥地先將一干調和鮮蔬肉食擱在地上,便才衝我作大揖:“小的拜見仙執尊上。”
我古井不波地輕“唔”一聲,神情則湛然地聚精會神於眼巴前青花盞內色澤青翠正兀自汩汩冒着白氣的茶湯。
溫氣氤氳漂浮在眼前,迤邐而升,直到在半空與空炁發生碰撞,再被逐一擊散,化爲無形。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腦海裡頭忽地掠過在西方梵境天流傳甚廣的這句禪機妙語。
恍惚記起上一次路過西方,心血來潮地到靈山大雷音寺拜謁萬佛之尊如來聖佛,同他一道辯佛論道之事。
我曾心虔志誠地問如來聖佛:“你即被世人尊爲如來聖佛,那麼,又何爲如來呢?”
自然,本仙執問得這個問題十分刁鑽,此乃也是刻意爲之。有意刁難於他。
只見高高盤坐於金光爍爍蓮花仙台上的如來雙手均呈拈花指狀,略是慈悲一笑,沉聲回道:“呵呵,小主豈不知,如來即如去。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也!”
我又接着朗聲問道:“那又何爲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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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微微一笑:“尊上誤也。世間萬千靈物,無不爲佛。無佛無衆生,即爲衆生爲佛。是心是佛、即心是佛,福光普照之處,照者,佛也。”
我搔搔頭皮,參悟得很是一知半解地欲要再作刁難。
不想他已然在蓮花臺上笑問了出來:“小主今日既是到此研討聖意,那麼本座也想請教小主一二。”
呃,我啞然一怔。這……可不在本小主的畫策中,怎生是好?
訕訕一笑,頗是敦實憨厚地搓搓手,心內千百個不願意地說道:“那……便請佛主賜教。”
他徑直問道:“敢問小主,道比佛,若何?”
我亦心直口快地回說:“各有千秋。”
他再問:“何爲道?”
我道:“道者,自然也。自然即是道。道爲萬千之根本所在,它即變化之本, 不生不滅,無形無象,無始無終,無所不包,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過而變之、亙古不變。”
他笑了笑:“道,若何?”
我仰頭望着他,鄭重其事而道:“道祖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此謂‘道’。”
他緊追不捨地又再問:“佛,若何?”
這……我毅然決然地徹底懵掉了。佛,如何,這我哪裡知道,我又非時時參禪打坐的佛子髡夫,又該從何知曉佛竟如何?誠然,知己知彼方纔百戰不殆,可憐見的,我今日也不過是打這裡路過而已,一時技癢罷了,怎地偏不遂意,忒地貽笑大方。
沉默良久,心尖上倏暗生誡語:往後若無真才實學,亦不敢再冒昧進謁於人。
心頭翻江倒海地兀自洶涌澎湃一陣兒,臉色十分不好看地低頭做冥思苦想貌,尋思着今次該如何遁身逃脫纔不致墮了名頭。
後來,如來聖佛和藹謙遜地解釋道:“小主迷誤也。佛者,道也。”
佛者,道也。
我瞬時頓悟,當即明白了佛老兒的一片良苦用心。
再後來偶然在凡界的一處茶坊吃茶,見店門外左右兩塊豎木板上用正楷筆走龍蛇着一副醒世恆言,至此才大徹大悟。
上首曰:世間技癢多難耐。下首曰:閣下才高有不甘。
我從小獐子帶回的布袋內挑揀出一些水靈靈的菜蔬,摘淨洗淨。呃,不期這小獐子精生的很得聰明伶俐,竟還很有心地特特給本仙執採了些新鮮瓜果來備黎宸君解饞。早知如此,適才委實態度再該着堅持一些,留他一塊品嚐品嚐本仙執的廚藝。哎,衠是無有口福吶!
不移時,竈間內炊煙裊裊,開始飄出縷縷菜蔬在鍋內滾過的香氣。
蔥炒豆苗、清炒冬葵、菘菜炒肉,並之一大盆鯽魚豆腐湯。三菜一湯,足矣。
我心如火灼地將頭伏在雕花木桌面上,直俟到辰初時刻才迫不及待地奔到黎宸昨夜睡的房屋外頭,攢足勁噼裡啪啦地叩動木門,急急叫道:“黎宸,黎宸……”
“怎麼了?”聲音,卻是從本仙執仙身後頭蕩過來地。
我回過身,眼含疑惑地覷着他,神情有些錯愕地問道:“你這是去了何處?”
他掠過我推開房門,進了房擎着桌上的茶盞呷了一口後,才面色淡淡地回着:“我昨夜臨睡之前觀你青城一脈仙澤馥郁瑞氣磅礴,乃是一處不可多得的仙方,於是……”
我流轉眼波,將他從上到下頗是細緻地打量一番。定睛一看,鞋面之上正有甘露簇聚過後的痕跡。再微微一嗅,身上隱隱散着鳶尾花的淡雅清香。
我心底清明地問道:“你起個大早,就是爲了……”瞬時一股悲傷從心頭襲來,穿過酸鼻在雙眸內化成形。無法言語。
當所有的悲慟撕開堅韌的皮囊,射穿柔軟的心房,我便無法自拔地被裹雜其中,淚成泉涌。
他走過來,默默地將我摟在他溫熱寬廣的胸懷內,用下巴頦抵着我的頭頂,溫軟迭聲道:“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只這一聲溫言細語,似若揪住我的七寸軟肋,所有的堅強與防備在一瞬間崩塌。
不想這一頓哭啼,便是許久。
我坐在飯桌前,扒拉着半生不熟早已涼透的米飯,汗顏無地地對着同樣吃得很不順暢的黎宸道:“這飯未夠火候,你先喝些湯,這鯽魚豆腐湯可是我的拿手菜。”心卻暗忖着:亦是新學的,你可要多擔待一些。
他擎着調羹在湯碗內來回攪動了一番,半晌,神色不明地問我:“桃子,你煮魚喜歡囫圇地下鍋麼?”
我一愣,舌撟不下地反問道:“莫非也要同那菘菜一般,斫碎不成?”
這番說辭直引得他眉睫微顫,撫額嘆說道:“非也,我問的是這魚鱗爲何沒有剔去?”
我身子一僵,耳後悄然覆了一片緋紅,小聲地嘀咕着:“咦,原來煮魚湯是要將魚鱗剔除乾淨才行的。”
他搖頭苦嘆道:“桃子,我再問你,這魚,你可曾劃開過它開膛破腹?”
我徑直搖頭:“沒有。我念他受那刀俎之苦已實屬不易,是以就不忍心再將他凌遲。”
本以爲本仙執一顆善心能招來他的讚許,殊不知,這次黎宸竟連同我爭辯的心都沒有了。
我低眉順目地與湯碗內的鯽魚兄四目相對,秀眉蹙了蹙。你老兄死得其所,本仙執卻忒地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