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在天垠之外地荒之上,極之坤方隅地有山之國,名曰青城。
青城之國,方千里,層巒疊嶂峰多而險峻,內中各色走獸滿山遍野、林總飛禽鋪天蓋地。
卻不知哪年哪月哪日哪一時刻上在我青城獨一的一座正殿後院之央平白地生了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梧桐樹,此樹在我青城後院內採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時月荏苒,又不知過了多少歲節,某一月某一日忽從樹頭上跌落下個衣冠濟楚的風流天神來。
他說他叫“吳潼”。
吳潼天神在我青城一住就是幾十萬年,在這桑海滄田幾經變化的幾十萬年裡頭最教人好奇的是,他,卻從未離開過後院半步。整日裡不是窩在樹上仰頭沉思,便是呼呼大睡。很少與人談天說地。
我初初也曾初生牛犢不懼虎,仗着呼頭性子在他那廂碰過幾回釘子,若非後來無端受了孃親、阿爹的恫嚇,說不得我往後幾十萬年的恩師非他莫屬。
吳潼天神的脾性同我如出一轍,喜靜好酒。我其實一直堅實不移的以爲在天垠地荒裡除卻我,委實再沒有那一族那一宮的仙神如我一般沉默寡言,直至遇到他,我才心悅誠服,佩服得簡直是五體投地。
他非是沉默寡言,十足的萬籟俱寂纔對。
自他入住我青城之後,衆仙只知我青城山後院之中長了一株很不錯的梧桐古樹,至於樹上可曾長出過什麼卻是一概不聞。乃至我青城一脈,除卻孃親、阿爹、我三人識得他的廬山真面目之外,甚連白塗、白盞對其也是聞所未聞。
唔,險忘卻了,便也有一人將將走了狗屎運道,聆過他的教誨。鳳念芷。
我沿着撒滿銀色月光的小徑慢悠悠地踱進後院,遠遠地便瞧見一襲白袍的風雅天神吳潼仰臥在一枝粗寬的樹杈子上,一條腿朝下吊着,手揝青瓷酒壺正邀月對樽。
我怔了怔,不禁睢盱與他:“不知天神喚白兮前來,可是有何事?”
他淡然地朝我瞥了一眼,完後兀自仰脖灌了一口酒水,方纔無比慵懶地說道:“你先去沐浴浸香,完了再來琅琊洞尋我。”
琅琊洞?我蹙着眉頭望着他陷入了一派沉思,不知他耍得是什麼機關,葫蘆裡賣的什麼仙藥。
他依舊淡若清風地覷了我一眼,令人不容置疑地肅穆道:“還不快去。”
我慌忙矮身一禮,順着來時的小徑匆忙回房沐浴浸香。
待一切妥善,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我滿腹狐疑地走進琅琊洞,卻不期與早已候在洞中的吳潼天神覿面而迎。
還未等我有所反應,他倏然開口喝道:“白兮,跪下。”
我心中咯噔一跳,擡着一雙我見猶憐的哀傷目巴巴地望着他。
他不爲所動:“白兮,跪下。”
我無可奈何地抽了抽嘴角,只得依他所言。噗通一聲,賭氣般地將兩腿雙膝往前一拱,挺直脊背華麗麗地跪在了他跟前。
他視如無睹,板着一張冷峻分明的面孔毫無表情地看着我,頗是正經八百地問道:“青城白兮,我來問,你可願爲青城一脈赴湯蹈火?”
我訝然一呆,這……這是……
心內霎時恰如浪濤滾滾奔騰過,驚駭連連。
見我半晌無言,只是跪在原地癡癡瘂瘂呆愣無言。他不禁又再次沉聲催問道:“青城白兮,我來問,你可願爲青城一脈赴湯蹈火?”
沒錯,這是獨屬我青城的“仙執掌尊禮法”。我心忖篤定之之。
我當即將兩手鋪開撐地,低頭三磕,鄭重其事應道:“白兮願意。”
他又問:“青城白兮,我且再問你,你可願爲青城粉身碎骨?”
我復將兩手再次鋪開撐地,低頭六磕,一本正經迴應着:“白兮願意。”
他再三而問:“青城白兮,我最後問你,你見今可願爲……青城仙執?”
我再將兩手第三次鋪開撐地,低頭九磕,訖之,便從容不迫地攝衽整發,最後正色莊容,朗聲說道:“白兮,願意。”
自此,青城仙執,名:白兮。
仙執掌尊禮法過後,吳潼天神破天荒地虛邀我到他那棵本命梧桐樹底下吃酒。我略矜持了矜持,於是欣然同他一起前往。
不消片刻,他便在枝繁葉茂的樹蔭下襬了張做工還算精緻的黃花梨木方桌,並着配了兩把紅木無靠的圓形椅子。
另桌央之間置着一盞七色琉璃燈檠,上頭爇着一支長明燭,彼時光華灼灼、焰火輝輝,映得周遭恍如白晝。
我正襟危坐,手不捨物地再三把玩着方纔在琅琊洞中他交予我的晶白明玉,仔細摩挲惜愛,慶幸之餘不免又添了幾分忐忑。
此玉名曰“仙執令”,本是我青城歷代仙執傳接之信物,乃由樂遊山天生玉石鐫鑄而成,通體瑩白圓潤,圍圓三寸許。圓內雕着一條張口吐芯子的蜷盤業龍,其目靈動其形乖柔,極之栩栩如生。
我伈伈睍睍地覷着另一壁廂正端坐吃酒的吳潼天神,忍不住脫口而道:“這一枚‘仙執令’據孃親所言,因某些疏虞早已是在前幾任仙執手上失了蹤跡,竟不知天神您是如何得來的?”
他擡頭瞥了我一眼,心如止水地回了一句:“舉手之勞而已,不足道哉。”
須知我偏有個打破砂鍋璺到底的癖性,他益發的藏着掖着不肯據實相告,我偏不能教他遂願。
我整衣端肅,低聲笑出了聲:“白兮常聽孃親、阿爹說起,道得吳潼天神着實是個聳壑昂霄,頂天立地的神仙,何以今兒個這般的與我藏頭露尾,瞻前顧後的不成模樣?”
他輕飄飄地挑了挑眉角,甚是慵懶地說道:“激將法對我沒有用。”說訖,徑向我投來一壺冷酒。
我拔了掩塞垂頭喪氣地灌了幾口酒液,暗暗卻又盤算着如何才能使他和盤托出。
不期玉液流淌入腹,我垂目仔細咂摸,只覺酒香馥郁、脣齒留香,恨不能當場浮三大白。
孃親曾說我是天垠地荒裡最好養活的神仙,有酒方可,整日裡吃的是酕醄大醉不能醒。豈止節衣節食,她亦權當沒有了我這不孝之女。
吳潼天神最是叵耐飯吃酒之際有人在其旁聒噪,食不言寢不語爲之道途。我因着此顧慮先時還暫隱匿着心思一心吃酒,籌謀着待吃到盡興之處再做打算,孰料後來酒興見勢而長,漸漸吃得忘乎所以,更不知最後是如何回到寢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