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兩族偃旗息鼓七日之後,已然大半個月杳無音信的阿爹白玄平空佇立在青城山大門之外,一襲素袍在凜風中隨意翻卷着,衣袂之上染綴着點點桃花一時灼灼,見他面色猶如茭白地怔在原地,雙眸像是一片深潭地死死盯着右手掌心中的一縷似是從什麼錦衣上扯下來的紫色鮫紗久久不能回神。
我踉踉蹌蹌地從自個房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強撐着身子掙扎到他跟前,推拒了念芷屢次想要扶持我的好意,強忍着在眼眶中早已打了幾轉的紅淚不至落下。
“爹!”我一瞬不瞬地覷着他近在咫尺間的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頰,尤以嘴角處勾勒着的那一抹極淡的血痕更顯孤傲無情。
他無動於衷,安如磐石一般的對我置之不理。
“爹!”我挪動身子挨近了他幾分,使出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他,雙眼漣漪地將頭深深地埋進他略帶腥鹹味道的胸膛之中。
他仍舊無動於衷。
“爹!”一忍再忍終於再也無法剋制的梨花雨瞬時浸溼了阿爹的襟口,我哽咽着嗓腔一遍復一遍地叫着。
只是無論我再如何歇斯底里,阿爹白玄仍形同於槁木一樣對我置若罔聞,一如他素昔對我的態度。
雖然,我是早已習慣了阿爹對我的漠然置之,可是,他畢竟是我的阿爹啊,孃親說我的秉性全都隨於他處,是以我也未曾在心裡埋怨過他半分。
“姑丈,白姐姐已尋了你和姑姑多時,怎地現今就你一人回來了,姑姑又去了哪裡呢?”在其旁哭得已是淚雨滂沱的念芷模糊着眼眸極力仰着頭望着阿爹白玄語氣微顫地詢問道。
我也擡起頭望着阿爹,然他卻是古井不波,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良久之後……
阿爹那恍若悶雷的嗓音在我耳邊蕩起:“丫頭,咱爺倆有多久沒在一起吃過酒了?”
我倏爾一怔,待醒悟過後慌即奔到孃親親手挖的地窖內搬來三小罈佳釀穩當當地置在院內的小圓石桌上,欲想再要轉身到竈間做幾樣佐酒佳餚出來,卻堪堪被阿爹拽住了衣袖:“今日我們只吃酒。”
我自當頷首徑直矮身坐在石凳子上,又將桌上僅剩的唯一烏黑小酒罈攬抱在懷,一巴掌啓開泥封后咕咚咕咚仰頭灌了幾大口香液,復又頗爲乖巧懂事地秉正身姿目不轉睛地覷着他。
鳳念芷不諳吃酒,卻有樣學樣地同我一般手下生風乾淨利落地拍開泥封小嘴兒湊近對着酒口猛順了一大口,登時嗆得涕泗橫流。
阿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臉上劃過一道極淡的笑意後,立時又被洶涌的痛楚給完全包裹。
他許是想到孃親了吧。
我曾聽仙執白念茹說起,她在初嫁於白玄的頭幾年裡同今日的念芷毫無二致,不擅茹酒。怎奈近朱者赤,耳聞目染之下倒也練就成爲了能粗粗飲個幾罈子的仙俠神女。
天垠地荒裡無人不讚青城仙執白念茹與白玄和如琴瑟端得是伉儷情深,真真的做到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實爲衆仙之典範。
我吃酒的本事是深得阿爹真傳的,毋須旁人侑酒我便能酣酒淋漓,是以仙執尊上盛讚我頗得白玄風骨也所言非虛。
不消片刻我同阿爹的酒罈子就見了底,再觀一旁完全做了陪襯的鳳念芷此際很是惆悵地雙手擎着烏壇,兩道深蹙糾結纏繞到一起的罥煙眉掛在一張苦臉上霎時愁雲慘霧。
見她如此不勝酒力,我默了一默,思忖了許久方恍然拍着腦袋引咎自責地綽過她手中的酒罈子仰脖一飲而盡後便才說道:“我卻糊塗,忘卻了你這隻小鳳凰壓根是不會吃酒的。”
鳳念芷赧顏一笑,緋紅着雙頰吐着小舌頭說道:“平日裡見他們閒來無事便會吃上幾杯,方以爲也不過如此,今日淺嘗過後方纔銘心,原來竟是這般的苦澀辛辣。”
苦澀辛辣?
我呆呆地瞥了阿爹一眼,見他充耳不聞一心只在乎他掌心內的寶貝疙瘩,遂即釋然,既然他想借醉消愁忘憂,那我這個做女兒的,豈能不與他赴湯蹈火。
我衝着念芷使了記眼色,她頓然心領意會,亦步亦趨地隨我到地窖內又搬了好幾罈子香醪井然有序地擺在石桌上後,又輕緩緩地從背後扯了扯我的仙袂百般愁苦地說道:“白姐姐,若是你與姑丈都吃醉了酒,我怕是一個人擡不動你們兩個。”
我不由得啞然失笑,情不自禁地揉揉她纖細柔順的滿頭綠雲,心中蘊起一股熱騰騰的暖流。溫言軟語地說道:“你可曾瞧見過我酩酊大醉後的樣子?”
念芷一愣,隨即搖搖頭,很老實地回着:“這倒不曾。”
我又一笑,接着說道:“那今日你可要睜大眼睛仔細瞧得真真了,”
念芷一時舌撟不下,怔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自在心中籌算着距離上一次吃醉酒竟是隔了多少光陰,怎奈反覆計算了多次,也未能如意,是以索性便翻了篇不再計較。
我陪着阿爹又堪堪吃了三罈子酒,兩人均是息穩氣和斗的是旗鼓相當,這一番景緻落在念芷眼裡引得她是嘖嘖稱羨,自將蘊生了慚鳧企鶴的心思。
阿爹自顧着一個人吃悶酒,我忖度着如何使個話由趁機打探一下孃親的蹤跡下落,何以他此次竟孑然一人平白現身在了青城山門之外,孃親又去往何處了呢?再者,阿爹這滿衣血漬斑斑,又是何故?
我內心惴惴不安,心頭是一片惶恐。委實害怕從阿爹口中探到什麼有關孃親不利的音信,卻也害怕阿爹故作神秘,不肯與我據實相告。
正逢我左右爲難之際,那廂念芷卻伸來一雙柔荑握緊我的雙手說道:“白姐姐,你別怕,念芷就在這裡陪着你,一直等姑姑回來。”
我用力斂了斂發酸的眼角,強抑住一腔的苦楚哀痛說道:“好念芷!”
待阿爹將將吃完了桌面上那幾罈子玉液後,他老人家方纔心滿意足地擡頭覷了覷繚繞着薄霧的靛色蒼穹,半晌,雙眼一收接着立起素昔挺拔偉岸的身軀忽盡顯佝僂的淡然說道:“丫頭,明天記得,替你娘立個衣冠冢出來,她生前最喜後山碧藥谷內的那一片紫海,你就只當……”他微一沉吟,旋即又瞧不出悲涼地說道:“只當爲她盡的孝道。”
還未等我有甚反應,他又拿餘光往後瞟了我一眼,很是斬釘截鐵地說道:“還有,也別忘卻昭示天垠地荒各族仙神,自明日起,你就是這青城山的新任仙執。”
咣噹!
似是什麼東西在闃然寂靜的夜色裡,擊碎一片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