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說話,師尊也沉默不語,耳邊只有犀角虎跑動時急速略過的風聲。
第一次,我與師尊獨處時默然無言。其實細想來,自從到了返景宮,師尊跟我就沒什麼交流,我們之間忽然變得陌生無比,就像一個上門求醫的女子跟女神醫的丈夫一樣,諸多避諱,不會多言。
正是這種感覺,讓我從一開始就對師尊隱瞞了許多事。受的委屈,遭遇的設計,事情的真相……想說的東西很多。要喚作從前,我早在師尊面前聲淚俱下地跟他演戲撒嬌了,但是現在,這種陌生感,卻叫人難以開口。
返景山在西荒,距離赤水並不遙遠,出了返景神宮後,犀角虎只花了半個時辰就到了赤水附近。
我雖然是被師尊從赤水邊上撿來的,但此地兇險異常,師尊從不允許我接近,只怕我被怨氣給傷到了。我從前只當師尊是小題大做,但這次來到,只是接近赤水附近十里地,就能感覺到空氣里布滿了凶煞的怨氣,隱隱有鬼魂在嚎哭。
“唔……”我對聲音與氣息都十分敏感,被這嚎哭與沖天的怨氣刺激得心口一悶。剛想用透骨生香防禦,卻忽然覺得胸口一鬆,原來是師尊以劍氣鑄成屏障。
心口的煩悶噁心之意大減,我好受多了。想對師尊說一句謝,卻開不了口……徒弟跟師尊本是多親密的關係,何必道歉?而現在我跟師尊之間正冷戰着,我開口要怎麼才能維護我們之間的冷戰?
猶豫之間,犀角虎一腳踏入赤水的地界。周圍的氣息瞬間就變了,再也感覺不到青天白日,而是陰風陣陣、鬼魂淒厲的凶煞之地,日月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周圍只有怨氣遮天。重重波濤卷着怨氣、鬼氣、凶煞之氣,將周圍染成一片血氣,不祥之至。
師尊將犀角虎停在一處,忽然道:“當年便是在此處撿到你。”
“啊……呵呵……”我乾笑一聲。師尊打破沉默就是示好的意思,我總要有些迴應,但我現在心情複雜,一半難過一半害怕,只好自嘲說:“赤水之畔果然名不虛傳,凶煞異常啊,哈哈!當年我一個凡人嬰兒能在這裡活下來,實在是老天庇佑。”
師尊望了我一眼,彷彿欲言又止,但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能猜測。我忽然涌上一陣愧疚,低聲道:“師尊,當年要是您不撿我就好了,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
剎那間一陣風捲過,彷彿誰的怒氣。師尊說:“你若成才,便不辜負我的一番心意。”
“我……”
我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師尊打斷了:“走吧。”
到嘴邊的解釋就這麼給打回去了,師尊或許是不想聽我解釋的。我坐在師尊面前,腰挺得直直的,沒話找話地問道:“師尊,你知道怎麼去五色火獄?”
師尊的氣息一頓,沒有回答我,只是將犀角虎停在赤水岸邊的某一處,按着我的肩膀說:“坐好,別動。”
然後,師尊一躍到前面,站在赤水之上。我察覺師尊手中多了枚什麼
東西,似乎是個火屬性的令牌。師尊將令牌祭在赤水之上,口中低聲誦唸着什麼。原本就波濤洶涌的赤水忽然掀起一陣巨浪,圍繞着師尊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窈窈!”
師尊叫道,我憑着多年的默契立刻會意這是叫我過去匯合,便催動犀角虎。犀角虎跳到師尊身邊,師尊躍上犀角虎的背,我這時才感覺到漩渦中心竟然無風無浪,連赤水河上的怨氣都沒有,只有一點點炎氣。
師尊繼續念着我不知道的頌詞,一個入口忽然出現,犀角虎帶着我們一躍,跳如其中。一經過入口,便好似到了另一個世界,鋪面而來的不是沖天的怨氣,而是熾熱的炎氣。犀角虎輕巧地落下,我發現這是個山洞一樣的地方,空間十分寬闊。犀角虎踩在一塊飄動的岩石上,岩石周圍是翻滾的岩漿,岩漿之上還有許多相似的漂浮的岩石。
“這便是五色火獄?”作爲一個瞎子,我雖然能感覺出岩漿的形狀與炙熱的炎氣,但要我分辨這岩漿是不是五色的,可真是爲難我了。所以,我只好問師尊。
師尊只應了一個字:“嗯。”
這冷淡的,我瞬間被凍到了,悻悻地閉上嘴,什麼都不說了。反正我留心記過瑤臺玉泉池沿的氣息,融玉的氣息應該與之相似。我閉上眼用心感受,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與之相似的氣息。
“角角,往西北角走。”我說。
犀角虎嗷的應了一聲便是知道了,起騰跳躍着往西北方向走去。剛剛跳起,忽然岩漿中傳來一聲咆哮,一條火龍猛地出現,將犀角虎給擋回了遠處。
“唬……”犀角虎也是上級靈獸,登時覺得面子掛不住,俯下前肢對着火龍低吼了一聲。
火龍立刻被激怒了,大吼一聲就向我們衝來。我見狀立刻骨劍一握,骨劍上凝出劍刃,便要迎戰火龍。正在這時,我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暖暖的氣息,那火龍竟就這麼停住了動作。隨後,火龍仰頭長吟一聲,瞬間彷彿有千百條火龍迴應,又彷彿只是山洞裡回聲,龍吟之聲不斷迴盪。我竟然在那龍吟裡聽出了歡喜之情。龍吟之聲還未消失,火龍就落入岩漿中不見了。
五色火獄中有岩漿與火龍不稀奇,畢竟五色火獄當年也是爲了關押仙界重刑犯才設立的,除了外圍有赤水神兵守衛,內部也該有特殊的東西防備纔是。我絲毫不吃驚,在答應玉未央取回融玉的時候也已經做了好拼死一戰的心理準備,但我沒想到的是,師尊居然有一塊神秘的令牌。這令牌不僅能毫無阻礙地進入五色火獄,還能叫裡頭守備的火龍退卻。
我心中疑惑,問道:“師尊,你手中的令牌是……”
師尊卻回了我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你果然故意的。”
我登時思緒一頓……師尊他……知道了?
是的,我是故意讓雲娘設計的,也是故意使的那招殘荷聽雨。殘荷聽雨並不是千目蓮華劍裡的殺招,關鍵在劍光侵入敵人的經脈,將對方制住。雲娘會受傷昏
迷,就是因爲我封住了她的經脈。我就是想看看玉未央姐妹鬧什麼事,還有什麼後招而已。
我等着師尊的興師問罪,例如怎能傷了無辜的雲娘,例如怎的玩性這樣大,將別人家珍貴的玉泉也損壞了,例如爲何要在他的好友家鬧這種事,如此不給他面子,甚至我都做好準備等着師尊那一句“你如此對未央,可知她是我心愛之人”。
但師尊只是說:“既已記下融玉的氣息,便向前吧。”
我沒辦法,只好在融玉若有似無的氣息下,指導犀角虎繼續前進。不過我不死心,還是想問令牌的事。五色火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師尊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還輕輕鬆鬆地進入。要說師尊跟這地方沒關係,鬼都不信,別說我了。
師尊這隻老狐狸大約是看出我的心思了,立刻就問我:“你懷疑未央?”
這問題問得真是太及時,我不回答都不行,誰叫玉未央是師尊的至交好友?
“不,徒兒相信玉未央是清白的。”
“哦?”師尊的語氣十分玩味。“你倒是相信未央。”
我搖頭:“並非是相信仙子,徒兒是相信師尊。以師尊的爲人,能與師尊成爲至交十多萬年,能得到師尊年復一年的探望,能讓師尊傾力維護,仙子又怎會是個惡人?更何況,我與仙子之間並無恩怨糾纏,徒兒沒資格威脅仙子,也沒那個能力。仙子若是想與我計較,大可用更加隱蔽的辦法。”
師尊彷彿被這段話愣住了,很久很久才問道:“那你心中想法如何?”
“想法?”我扯着嘴角一笑,“徒兒若是有想法,哪還用以身試險,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險不得不找融玉?早將對方捏死了。”
師尊忽然有些生氣:“窈窈,你言不由衷。”
我硬邦邦地回道:“徒兒不敢欺瞞師尊,說的乃是實話。”有了算計也不告訴你,萬一你告訴玉未央怎麼辦?玉未央是好人不錯,但玉未凝是她親妹妹,萬一她一個心軟幫親不幫理,師尊你又維護你的青梅,那我不是要被弄死?
“窈窈。”師尊一定猜到了我的心思,所以說話的時候聲音十分艱澀:“你不相信我。”
我輕輕地笑了:“師尊,徒兒相信您,只是徒兒被騙得到多了,也怕死得很。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世上只有自己是唯一可靠的,其他的……霧裡看花,紅塵觀心,太不真切了。”
“你怪我?”
“不敢。”我說,忽然輕輕地踢了一下犀角虎,犀角虎一個騰挪,落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師尊,融玉的氣息最濃的就是此處,但怎麼不見融玉的蹤跡?”
師尊在我身後嘆了口氣,手掌輕輕地按在我的肩上,說道:“無論如何,窈窈,我永遠是你的師尊。”
是啊,也只是師尊而已,除了是我的師尊,還會是玉未央的夫君。
我沒有迴應師尊的話,而是從犀角虎背上躍下,開始查看融玉的痕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