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我來遲了!”正酒酣熱鬧,一個清越的聲音珊珊來到,婉轉如密林中啼唱的夜鶯。旋即亭中一陣初夏蓮花的清香暗涌,沁人心脾。諸人便見纖細的身影一掠,少女已亭亭立於諸人眼前,闌珊夜色中,她容色清麗,眸子雪亮,眼神輕輕淺淺地掃過席位諸人,清明澄澈裡帶着些慧黠,又若有若無的含了一絲笑意。一身極淡雅的藕荷色勾花長裙,風吹過裙襬翩躚不已,姿端麗靜秀,宛如一株娉婷的緋紅蓮花,於盛夏時分盛放着卓然芳姿。
顏惜本在淺酌慢飲,聞聲臉一轉,雙眸猛然一亮,幽深的瞳眸彷彿水波流轉,淺笑生春,方纔的優雅之上,更多了層清魅,他目光灼灼的落在雲翎身上,道:“好久不見,蓮生!”
“不久,半年而已!”雲翎立於亭中,緩緩地瞟了顏惜一眼,瞳裡含着似笑非笑的複雜意味,此刻的她微微側過臉,下巴揚起一抹精緻的弧度,眸子極清極亮,宛若被天山雪水浸泡而成的烏黑水晶,光彩璀璨。她輕輕一笑,道:“顏大少主,託你的福,你不在的這半年我過的安逸極了。還有,請別喊我蓮生,我不喜歡你喚我的小名,你還是喚我雲翎,再不濟,雲世妹也行!”她及時糾正他的稱呼,脣瓣露出八顆牙,端着標準待客式的微笑,而看向他的眼中卻是複雜難當,似戒備,似譏誚又似不屑。
顏惜對她的似笑非笑顯然是早已習慣,他笑容更甚,彷彿兩人是情誼深厚的故交般:“是啊,半年未見,你容貌及脾氣一如往昔啊雲世妹……”他淺淺的笑着,卻故意將雲世妹咬的重重的。
雲翎迎上他笑意吟吟的眼光,她看到那年輕公子的眸裡,也有什麼情緒暗潮涌動。她微微一笑,臉上越發不動聲色,尋了個離顏惜最遠的空位,輕身坐下。這樣一來,兩人的位置一左一右便隔了老遠,遠的連對方的笑,都看起來似含含糊糊若有若無。
幾人坐定以後,顏惜也不再說話,徐徐飲下一杯酒後,唰的打開手中的玉扇,便那麼優容不迫的瞧着雲翎。合着漫天的星輝,他清亮的眸子含笑如初,彷彿蒼穹之上的璀璨星光瞬時盡入眸中,明亮的竟有些妖嬈。月光正盛,宛如銀白的清透薄紗一般鋪滿亭樓,迷離月華下,他清朗俊雅的臉,玉白的摺扇,碧色的衣袍,優優雅雅的姿態,匹配極了那一句“玉扇碧衣,越潮顏惜”的盛名。
然而云翎的眼光卻毫不停留的自顏惜臉上掠了過去,開始專心的吃席桌上的飯菜。她不說話,一貫言笑晏晏談吐自得的顏惜也安靜了下來,兩人便這麼沉默的對峙着,氣氛突然有些冷場。
越潮島主本來跟雲霄閣主正在暢飲,見兩個晚輩沉靜下來,顏致遠不由一愣,道:“你們倆今兒怎麼了?平日裡見了面不來一番脣槍舌戰必然不會收場,怎麼今日一句話都不講了?莫非又改成冷戰了麼?”
雲翎頭也不擡的答:“吵得太多,累了,懶得吵了。”
顏惜似是深有同感地頷首,道:“雲世妹高見。”
顏致遠的表情僵在那裡,雲過盡趕忙出來打圓場,向雲翎道:“翎兒,你顏世兄老遠來一趟,你就沒什麼話好聊聊?”
雲翎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筷子,淡漠地道:“聊什麼?我覺得沒什麼好聊。”
顏惜面容一轉,收起了方纔的慵懶,優雅的笑意猶如四月的春風,一派溫暖和煦的施展開來,道:“雲世妹此言差矣,怎麼會沒什麼聊?想吾與你自年幼相識,至今已有十幾年,其間種種,千萬句也說不盡,怎會沒無話可聊呢…。”他話音陡然壓低,拖長了音調,明顯的話裡有話:“回想起來,過去的許多事,可真讓人懷念至今啊!”
雲翎的臉色變了變,嘲諷道:“哦,原來你還懷念過去的事,可是抱歉,我渾然忘得一乾二淨。”
有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貴公子墨點的瞳眸內浪潮般翻騰捲起,但他眨眨眼,那異樣立刻轉瞬即逝,被隨即而來的笑意不着痕跡的掩蓋,他凝視着雲翎,帶着不可捉摸的表情輕輕道:“你忘了嗎?”他的話音頓了頓,似乎帶着一絲惋惜:“我可從沒忘。”
一旁的顏致遠雲過盡似是都習慣了兩人的時緩時僵,俱是見怪不怪。雲霄閣主摸着下巴,向老友苦惱道:“這兩孩子到底怎麼回事,小時候牛皮糖般整天黏在一起,好的跟一個人似的,怎麼後來就生分了?”
“是啊,那會他們倆在加上一個雲舒,三人一同習武一同識字一同玩耍,就如親生兄弟姊妹一般,怎麼如今……”越潮島主說着說着,驀地發現雲家父女臉色均有些黯然,自覺失言,知道自己提了一個不該提的名字,趕緊打住話題,向雲過盡說了另一件事:“過盡老弟,我看倆孩子也不小了,當初我們雙方定的娃娃親不如現在履行如何?”
一側的顏惜握着酒杯,手無端一緊。而慢慢品着茶的雲霄閣閣主雲過盡淡淡一笑,低下頭去,沒有吱聲,似是默認,可手中的琉璃杯盞內的香醇液體卻無故晃了晃。
雲翎在那一頭默了默,道:“區區我無才無德無顏無品簡直一無是處,不敢高攀顏大少主,這一紙婚約趁早解除。”她話裡一片妄自菲薄,看似謙然,然而神色卻對顏惜一派不屑。
顏惜再次露出了得體的笑,他不以爲意,反而極誠懇地道:“雲世妹你當真坦誠,對自己的評價如此客觀直白,惜自愧不如。”
雲翎斜睇他一眼,眸中突然爆出一片精光。頃刻間衆人便眼前一花,雲翎顏惜兩人身影忽地一擺,已挨近一處,雙方擦肩而過之後,電光火石之間一個伸手,一個揮扇,斜劈,舉格,肘撞,肩碰,腳踢,膝頂,眨眼間兩人已近身在狹小的亭內交手十幾招,快的讓人目不暇接。衆人剛想勸,只聽“砰”一聲響,亭內的梨花木紋龍繪鳳桌狠狠的震了震——噶喇喇裂成了齊齊兩半,搖晃個不停,桌上的菜盤全部飛到半空中,呈一左一右的飛勢,向兩人砸去。
雲翎冷哼一聲,眼明手快,衣袖一揮。
顏惜彎脣一笑,輕扇一轉,向前遞出。
幾十菜盤霎時靜止在空中,無一滴湯汁灑出。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玉盤懸在衆人的頭頂,像一朵朵色彩繽紛的花朵。
“原來顏大少主這般喜歡仰視我們家的菜盤子。”雲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彼此彼此,原來雲師妹喜歡半圓形的桌子!”顏惜的聲音依舊沉穩地波瀾不驚。
“夠了!”雲過盡沉沉的打斷。手在桌上一拂,晃動的桌子立馬穩下來,斷開的桌面重新合在一起,一絲裂縫都不見,彷彿從未受到任何襲擊。
“唉唉,你們倆還讓不讓我們老人家吃飯啊!這一路勞累奔波,我可是飢腸轆轆!”顏致遠也出來打着哈哈,拿着空空的筷子手往頭上舉了舉,似乎要夾頭頂上那盤菜,盤子底下便立馬一陣強勁風聲一撞,而後,半空中的幾十個菜盤子齊刷刷落下來,規規矩矩地整齊擺在桌上之前的位置,彷彿從未出過什麼意外。
雲翎坐下身,注視着着對面另半張桌子上的臉,道:“楚河漢界,半圓的桌子更適合我跟顏大少主,不必換了!”
“巧的很,先前我覺得菜有些燙,虧得到半空風中吹了吹,現在溫度適宜,可以下筷了!”顏惜不慌不忙的夾菜,極其風雅地嚐了一口。
一羣人:“……”
月色如霜,夜風微涼。
半個時辰後,晚宴便在以雲翎和顏惜爲主導的冷戰中草草結束,喧譁的聲音散去,嫋嫋的紫藤亭中只剩雲霄閣主與越潮島主兩人。
空曠的攬月臺一時寂靜無聲,唯有那清冷的月光鋪了一地。
“唉,這兩孩子鬧了十幾年了,誰也不服誰,真讓人頭痛。”雲過盡環顧着空蕩蕩的攬月臺,道。
“是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孩子漸漸大了,而我們,都老了。”顏致遠喝下杯中的酒,感嘆道。
雲過盡對他舉舉杯子,算是迴應。
顏致遠搖晃着手中的杯子,從容的臉忽地有些感傷:“記得幾年前,蓮初那孩子還在的時候,我們也是在這個地點痛飲,那晚,痛快!”
雲過盡斜靠的背脊一僵,緩緩將杯中的殘酒飲去,道:“是啊,蓮初……是個好孩子,雖不是我親生,可這些年我將他視爲己出,情同父子,可惜,唉,物是人非事事休……罷了,以前的事就別再提了!”
顏致遠悶悶將酒杯一轉,將話題一換,道:“我今日瞧見翎兒那孩子,氣色倒還好,可是越發瘦了。”
雲霄閣主默然無語。
顏致遠又道:“想來多半是心病吧!他們兄妹情誼深厚,想來蓮初的死對她的打擊不是一兩天就拿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