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翎凝神看去,那水槽裡依稀還有殘留的暗紅血跡,應該是百年之前,那爲情自盡的奇女子所留。
臺上蓮花臺靜靜佇立在那,臺下幾人各自緘默無聲。
幾聲咳嗽打亂了三人的心事沉沉,雲翎轉過頭去,便見昏迷中的雲舒又吐了一大口血,雲翎蹲下身去,幫他嘴角的血擦淨,又餵了他一顆藥。
林道易搖搖頭,道:“你別再餵了,他中的是嗜心河的傷,這藥沒用,你得趕緊帶他出去找幾個高手,聯手替他推宮過穴才行,這種要緊的內傷,最不能拖,越拖越危險,再這樣下去我看他是挨不了多久了。”
雲翎的臉變了色,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說再這樣拖下去,他撐不了多久?”
“對,你也看到了,他的傷勢一直在惡化,”林道易道:“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救治,估計頂多只能撐個一兩天。”
小皇帝笑了笑,笑的頗有些諷刺的意味:“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麼,這地宮馬上就要爆炸了,到時候我們都要炸死,哪裡還能讓她的哥哥撐到一兩天?”
雲翎並未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她抿脣久久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好久後,她狠狠一咬脣,像是做出了什麼艱難的決定。
小皇帝瞧出她的異樣,道:“你發什麼呆呢?”
雲翎靜靜看着小皇帝,半晌後道:“皇上,你若平安出去,請一定要記得我們的約定,救出安命候,救出顏家。”
小皇帝冷笑一聲:“你甭再癡人說夢了,難不成你還真是陰時出生的救世主,可以開啓密道讓我們出去?再說了,即便是,你真的有勇氣走上蓮花架嗎?”
雲翎沒答他的話,她側過頭,眸光一直停留在雲舒身上,那眼神忽悲忽痛,叫人看不明白。
“你老看着他做什麼呀!”小皇帝不耐地道:“他現在是個昏迷的半死人,即便你再怎樣不眨眼的看着他,他也不可能好起來,將我們都救走。”
雲翎不答話,將包囊裡的藥品及治傷東西都掏出來,細細的放進雲舒的衣襟。又替他整了整衣服,擦擦臉,最後,她站直挺身,突然向着小皇帝極黃衫男子行了個禮,道:“兩位出去以後,我哥哥便要靠你們照顧了。我家太遠,不方便聯繫,請你們直接將他送到晉康王李承序那裡即可,小王爺自然知道怎麼救他。”
一禮完畢,雲翎又將一個錦囊放到小皇帝手中:“皇上,這裡面是一羣通人性的螞蟻,他能幫你聯繫到顏小侯爺或者小王爺,你出去後,按照錦囊裡面的訓蟻教導,自然知道怎麼使用,你聯繫上了可靠的人,便可以性命無憂的回京都。”說完,她向小皇帝再次行了個禮,誠懇道:“皇上,今日一別,再會無期。您答應我關於顏家的承諾,請一定要做到。”
她謹慎沉着的模樣,一樣樣有條不紊的交代好每一件事,頗像一個準備身後事的將死之人,小皇帝不由疑惑的看着她,道:“你說這些話,是幹什麼?”
良久都沒有人答話,過了半天,雲翎微笑起來,向着兩人輕輕道:“我是乙酉年,癸未月,丁巳日,未時生。”
林道易與小皇帝同時倒吸一口氣,道:“你......”
雲翎道:“你們沒聽錯,我的生辰確實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
林道易道:“你這話的意思是?”他喉嚨突然有些哽住,在這少女承認自己生辰時日的時候,他便已經知曉她的話裡的含義,但仍有些不敢置信,畢竟螻蟻尚且苟且偷生,何況是人,性命如此寶貴,幾個人能輕言放棄。
小皇帝也愣在那,道:“你是要上那蓮花臺,以你自己的性命,救我們出去?”
雲翎嗯了一聲,坦然平靜的彷彿對方在問“你吃飯了嗎?”
一長一少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在對生的強烈渴望與犧牲他人的羞恥感之中激烈交戰。
正在猶豫間,地面忽地一陣劇烈震動傳來,林道易驚到:“不好,地底存放炸藥的火藥庫門已經打開了,這是庫門自動爆裂的聲音,庫門一旦爆裂,不出小半個時辰,整個地宮便要轟然炸響,片瓦不留!”
雲翎臉色也變了,道:“時間緊急,你們快走!”
“可是.....”小皇帝躊躇的看向那蓮花高架,彷彿看到這少女渾身浴血,血流成溪的慘烈景象,他不由道:“可是你會死......”
“皇上,你還猶豫什麼,從嗜心河走到蓮花臺的這一路,我已經想的再明白不過。”雲翎道:“一個人死好過一羣人都死,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來我哥的性命,可以換來皇上的平安,林前輩的自由,還有顏家上下兩百多口的生命,死有所值!”
小皇帝愣在那裡。
“皇上,林前輩,你們快走吧,別再磨蹭了,”雲翎伸手推了推林道易,道:“你們再耽誤下去,時間便不夠了,到時候大家都要死在這裡。”
林道易緘默片刻,終於一跺腳,咬咬牙道:“好,皇上,我們走。”
小皇帝瞅着雲翎,眼眶霍地泛了紅。而云翎卻將雲舒扶起,遞給林道易,林道易小心翼翼將雲舒背到身上。
一切就緒,雲舒站在蓮花臺石階下,定定看着林道易背上昏迷的白衣男子,她看向他的眼神如此繾綣而溫柔,柔的掐的出水來,那樣深情珍愛的神色,寫滿千言萬語地老天荒,似要將眼前人永遠烙印在自己心中。
一側的小皇帝終於看出來些緣由,輕聲問:“你這麼堅決,毫不猶豫的走上這蓮花臺,最大的原因是因爲他吧。”
雲翎笑了笑,很坦白地道:“是,我想讓他好好活着。”
小皇帝道:“那你自己就不怕死嗎?”
“怕,怕得很,”雲翎說着怕,自己卻笑起來,笑意裡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滿足,道:“是人當然怕死。但,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他的活,即便上刀山下火海,墮阿鼻地獄,受幾世煎熬千年孤獨,哪怕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亦義無反顧。”
她話音悽愴,笑容卻極堅定,雖然將死,臉上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傷絕望。小皇帝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他呆呆看着她的笑臉,心裡突然掠過一個奇怪的比喻,這個女子,是生長在萬年寒潭中的一株傲然菡萏,盛開在惡劣的風雪之季,任風雨肅殺雷霆咆哮,坎坷輪番摧殘而過,哪怕最後花枝凋零,滿地殘紅,那盛開的地方仍依稀留下初見時的芬芳如故。
“皇上,快走吧!沒時間了!”一旁的林道易催促道:“我們去那個密道出口等着,待會只要蓮花池的機關一發動,我們立馬就可以出去!”
“唉,罷了罷了!”小皇帝終於下定了狠心,最後看了雲翎一眼,一甩手,跟着林道易一同走向大廳的內側。
兩人從大廳轉彎向側廳而去的剎那,林道易背上的雲舒似是感應到什麼,他霍地睜開眼,回頭看了一眼蓮花臺下的雲翎,掙扎着想說什麼,卻又噴出一口鮮血來,再次暈了過去。
林道易小皇帝走遠以後,雲翎仰頭看向蓮花臺,隨後,拾級而上。
只有十幾級臺階,她走的很快,瞬間便到達頂端。
蓮花臺正中,木製的十字架高高豎立,彷彿一根威嚴莊重卻殘酷無情的華表,恆久而緘默地佇立在這地宮的百年歲月中,等待下一個爲愛飛蛾撲火的女子。架子上有些深紅的色澤,依稀是人的鮮血染成,似一塊塊暈開的嫣紅梅花,無聲訴說着當年那般慘烈的愛戀。
雲翎撫摸這木架,怔怔出神,百年前,那個一腔癡心的傳奇女子,不惜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成全自己的愛。而百年後的自己,亦如她一樣,甘願爲愛赴死,哪怕承受世上的一切苦痛,亦甘之如飴。
雲翎笑着嘆了口氣,站入蓮花中央,將雙臂緩緩分開,一左一右架到十字架橫柱之上,登時咯啦啦一陣機械聲響,手腕及腳踝處刷刷探出四個精鐵做成的鎖套,將她的手腕腳踝緊緊箍在其中,幾乎是同時,鎖套裡端擦擦彈出四個薄如葉片的刀片,鋒利的刀鋒瞬間切入皮膚。
剎那間,“嗤嗤”幾聲皮肉穿破的悶響自手腳處清晰傳來,劇烈的疼痛讓雲翎的喉中不由發出一聲悶哼!
——手腳四處的血脈,已被鎖套處的刀片瞬間全部斬斷!
鮮血霎時猶如衝突阻礙的溪流,自雙手雙腳四處的動脈內決堤般汩汩流出,四股鮮紅的涓涓細流流到地上,匯成一條蜿蜒的猩紅小溪,向着木架後的水槽流去。
那一刻,少女像是遠古部落裡義無反顧將自身獻祭給神的活人祭品一樣,被高高的吊在木架上,她半垂着頭,平靜的看着腳下的地面,以一種決然而然的態度,履行自己的信仰。
血越流越多,伴隨着傷口劇烈的疼痛感,雲翎開始覺得頭暈眼花,恍惚中,她感覺滿天滿地都是自己的血染成,渾身的力量似乎在隨着血液的流失而快速消散,身子也在流失血液的過程中逐漸變冷。但她依然微笑着,腦裡不由自主回想起這些年與雲舒所有快樂的過往。
這些年,她與雲舒一路相依爲命走來,痛苦雖多,幸福亦是有過。那些幸福,是靜靜綻放在陰暗回憶裡最美的花,大朵大朵的五光十色,帶着醉人的馥郁香氣,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尋香而去,只需摘下一朵,便能爲她這輾轉流離、舛駁多難的一生,撫平宿命所有的傷痕。
血流還在繼續,水槽裡猩紅液體的容量在逐漸升高。約莫過了大半柱香時間,只聽“卡擦”一聲微響,水槽的邊緣微微震了一下,隨後,一聲“吱嘎”的開門聲遠遠傳來,似是某處的密門得到開啓。
被高吊在祭臺上的雲翎思緒已經進入了混沌之中,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她腳下水槽裡的血已經蓄滿了大半個池子,而她的身上的血,已經流到了極限。
迷濛中,雲翎眼前的世界漸漸黑下去,什麼也看不到,四周安靜的如同死寂,彷彿陷入了永亙的黑夜。幽幽暗暗的夜中,她感覺自己輕飄飄飛了起來,衝破了軀體的桎梏,風一樣悠悠然升到了半空,穿過濃霧陣陣的無邊黑暗,她看到了遙遠處另一片光明的世界,剎那間,耳畔梵音悠揚天籟吟誦,似是自九天之上奏響,她在那清明飄渺的梵音中,遙遙瞥見遠處的聖土之上,重重疊疊的皓白蓮花於明淨的彼岸如雪如霧般齊齊搖曳,倒影着琉璃般清明的河流,豔麗到驚心,嬌嬈到極致,一襲白衣的男子停佇在那蓮花之中,向她遠遠招手微笑:“蓮生.....”
那是怎樣溫暖而粲然的笑,只需短短一瞬,便能抵禦這一世宿命的所有寒涼。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歡笑地朝彼岸花海奔去。
生命的終點,被倒吊在蓮花架上的少女臉上看不出半分痛苦,她在美好的幻象中莞爾一笑,似乎在虛空中看見兄長熟悉的臉,她緩緩的喊了一聲:“哥......”
鮮血還在漫涌不絕,少女的雙眸安詳闔上,頭輕輕地向旁邊一歪。
作者有話要說:
千萬表拍磚。。。我把女主玩死了。。。。啊啊啊,饒命!顏惜黨們對不住了,英雄救美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