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雲舒,出身雲霄閣。
我有一個古怪的父親,和一個特殊的妹妹。
我的父親是武林劍聖雲過盡,他立在江湖巔峰的位置,使得一手好劍,卻,從不教我。
是的,他從不教我劍。正如他,從不對我笑,從不親近我。他對我而言,是個太特別的存在,兒時印象裡的他,從沒有給過我父親的親厚感,他喜歡遠遠的立在一丈之外,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瞧我。
是什麼樣的眼神呢?偶爾是冷漠,偶爾是排斥,更多的時候,是歉疚。那裡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我看不懂,但我曉得,他是不喜歡我的。
曾經,我以爲是自己不夠好,不夠出色,所以不能討他的歡心。我羨慕小師弟,他是小師叔的兒子,每逢他練劍之時,小師叔便摸着他的頭說,我家小子就是有出息!小師弟得了誇讚,得意地討要獎賞,小師叔便高高興興地答應。
那時候我站在一旁,默默瞧着,然後一遍遍更努力的去練劍訣,早上天不亮就起,半夜方睡。然而,就算我練上千遍萬遍,練到比小師弟好上很多,也從未得到父親的一句誇讚。
我心裡難受極了,不是因爲沒有獎賞,我壓根不在乎獎賞,我只想看看父親的笑,我期待他爲我笑一次。
但,從沒有。我得到的,永遠只有冷漠。即便我再好,他也從未正眼瞧過我。
我難過,但,不會講。
七歲那年,我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子,我只是他收養的義子。
這個事情,是我的乳母陳姑姑告訴我的。她說,我的親生父親,名叫奚落玉,他是義父的師兄,我的親生母親是蕭芷茵,義父的師姐。
可惜,他們早已經死了。
所以,我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義父不過是念着同門之情收留了我,而我,寄人籬下。
陳姑姑隨後陸陸續續告訴了我更多,她是我母親蕭芷茵的貼身丫鬟,說的話,自然是真的。她跟我講了許多父親母親的故事,提起我的父親奚落玉,她說:“丰神如玉啊,曉得麼,這個詞就是爲你爹爹準備的。”
提起母親,她嘖嘖道:“小姐當年可是武林第一的大美人,世人趨之若鶩。嗯,那個什麼,哦,傾國傾城,說的就是她。”
她還寶貝似地翻出當年的畫卷給我看,發黃的陳年畫卷,白衣男子在竹林裡撫琴,風姿卓卓,女子在一側練劍,紅衣如火,笑容明豔,似有風吹過,竹子的枝椏簌簌搖曳。
那丹青的意境美極了,我沉浸在畫卷裡久久不能回神,心裡卻涌起復雜的感覺。
有歡喜,也有哀傷。
歡喜的是,我的親生父母原來長着這般模樣,我終於知曉他們的模樣,但更多的是沉悶與哀傷,他們早早而去,我終究未曾親眼見過他們一眼。
接下來,我又纏着陳姑姑講了更多父母的舊事,譬如,父母是什麼樣的人,父母年少之時有過怎樣的經歷,再譬如,母親是如何嫁給父親的等等。我將對父母的思念之情遺憾之情,用近乎鑽牛角尖一般的提問來表達,陳姑姑快被我纏死。
好在,陳姑姑是個有耐心的人,耐心到她對我幾年來如一日的關愛,從不煩惱我的刨根問底。
陳姑姑說,孃親與爹爹是同門師兄妹。其實孃親原本中意的人不是爹爹,而是義父雲過盡,那時候,孃親與義父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但不知爲何兩人大吵了一架,自此一刀兩斷,孃親曾爲同義父的這段情黯然神傷許久,但爹用真心治好了孃親的傷,再然後,孃親嫁給了爹,兩人隱居世外,過起了神仙伴侶般的日子。
姑姑說,爹孃新婚的時候,爹親手雕琢了一根玉簪送給孃親,樣式是孃親一貫喜愛的石榴花,孃親時時將它簪在鬢上,中意極了。而一向不喜歡舞文弄墨的孃親自譜了一首琴曲贈與爹爹,名爲《月落玉蕭賦》,曲名鑲了爹爹與孃親的名,爹爹如獲至寶,日日彈奏。
姑姑說,孃親懷我的時候,爹爹又歡喜又緊張,雖有丫頭小廝伺候着,可爹不假於人手,絕大多數飯菜補品,都是他親自下廚。娘懷我三個月之前,害喜厲害,每日吐的食物比吃下去的還多,爹爹急的寢食難安,沒少研究食譜。
姑姑還說,晚飯後爹爹便要扶着孃親在那胭脂花叢旁散步,兩人一邊碎步走,一邊說着雜文趣事,待娘乏了,便坐在庭中的鞦韆上,依靠在爹爹懷裡,兩人沐在月下,細細商量給肚裡的孩子取什麼名。爹爹總依着娘,娘說的名,他都說好,最後娘不耐地說,我都取了十幾個名了,你倒是說說哪個最好啊。爹爹撫撫孃的發,說,十幾個名都留着唄,日後生一個,就用一個,最好生十幾個,把好名字都用完,這樣就不浪費了。娘又好氣又好笑,拿手錘爹爹,爹爹任她錘着,溫柔地笑。
陳姑姑說到這一段的時候,面帶憧憬,而我,雖然沒見過父母,但姑姑的話卻讓我覺得,父母活生生的活在我的身邊,那些幸福的過往,好像我親眼見過似的。
姑姑還講了很多,但對於孃親與義父情變之後嫁給爹爹的內情,她並不知曉,而我對此事卻覺得理所應當。爹爹是那樣出色的男子,對孃親又一往情深,即便沒有那些往事的講述,只這一副畫卷,都可以看出端倪,翠竹下撫琴的男子,雪衣墨發,修長的指尖撥動着琴絃,明明是清冷的氣質,可投向舞劍女子的眉眼,卻如四月微風般溫柔。
爹爹是深愛着孃親的,孃親嫁給他,必然是幸福的。我這樣想。
但馬上,我被另一個問題難到——我的父母是爲何而死?
陳姑姑答不上來,她也不清楚,只說聽說是突發重疾暴病而忘。更蹊蹺的是,整個雲霄閣好像有着某種特殊的禁忌,那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光明正大的提起奚落玉與蕭芷茵這幾個字,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小師叔,他酒深了,無意間提起了一些爹爹與孃親的往事,義父聞後大發雷霆,小師叔被罰得很慘。
自此,閣裡對這兩人的名字更加忌諱至深。
但我卻越發好奇,但因着從未有人給過我正面的答案,我亦從未祭奠過父母的墓地,所以我甚至產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希翼,或許這應該被稱爲不可能的幻想——我幻想着父母並未離去,他們尚在人世,只是隱居到了世間的某一角落,等哪一天,他們就會出現。
是的,他們一定會出現,會帶我離開冰冷的義父身邊,帶我離開這不快樂的年少,給予我真正的雙親溫暖。屆時孃親一定會像陳姑姑一樣親暱的擁着我,父親會像小師叔對待小師弟一樣,摸摸我的頭,用溫和而低沉的嗓音,鼓勵我,肯定我——年幼的我,在陳姑姑的陪伴下,於無數日夜中,這樣渴盼着父母。
這種幻想,持續到八歲,持續到那一天。我永遠不能忘記。
那一日,陳姑姑突然從外頭回來,她本是去山中幫我採跌打損傷的草藥的,卻不知爲何半路折了回來,她跌跌撞撞進了我房間,表情慌張,臉色白的嚇人,她牢牢抱住了我,陡然流下來淚來,哭道:“我可憐的小姐.....我可憐的姑爺.....他們竟......”
然而她的話未說完,義父便出現在房中。他高大的身軀立在門口,光線被遮去了一大半,凌厲的氣勢極度迫人,他說:“看來,你不適合再做舒兒的乳母了。”
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陳姑姑已經被拖走。我預感到大事不好,喊叫着去追陳姑姑,卻被一幫下人拽住,直接鎖進了房內。
不多時,院子裡傳來“砰砰砰”的聲音,似是鈍器砸在身軀之上的悶響,伴隨着陳姑姑淒厲的慘叫,一聲接一聲。
陳姑姑在受刑!
我看不見,卻清清楚楚的聽見。那一聲聲擊打聲像錘在我的胸口,我在房中不住哭喊求情,卻沒有一個人迴應。
我哭到喉嚨沙啞,好久以後,四周終於歸於平靜,天也黑了。守門的家丁離去後,我推開房門,看見幾個家丁拽着一個卷着的破席子往後山一丟,然後冷漠走開。我躲在一旁,兩腿發軟,猜到那席子裡是什麼,卻又不敢確認,顫抖着手去打開席子,一下子蒙在當場。
陳姑姑死了。麻袋裡是她冰冷的屍體!
她被亂棍打死,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好皮肉,若不是頭上那熟悉的素銀髮簪,就憑血肉模糊的五官,我絕對認不出來。
她的屍體已經僵硬,我抱着她坐在那,心痛到極點,反而哭不出來。又或者,是一下午被關在房裡的時間,我已經猜到了她的結局,那時便將嗓子哭到沙啞,如今發不出來任何聲音,只能仰着頭流淚。
陳姑姑,我親切溫柔的乳母陳姑姑,不是我的母親,卻像母親一樣待我的陳姑姑,就這樣,莫名其妙而悲慘的死在了亂棍之下。
我抱着陳姑姑,在後山整整坐了一整晚,還未想出她該死的原因,第二天,又接到了福伯的死訊。
福伯,是曾經侍候我父親奚落玉的忠僕,待我亦極好。可義父說,他同陳姑姑勾結一氣,蓄意挑起事端,於是,他被幾人緊緊制住,被箭弦繞到脖子上,活活絞死。
他被殺的時候,我沒看見,那會我被幾個門人攔在房裡。但埋的時候,我看見了。因爲是我親手埋的。
他被同樣的扔到了後山亂石坑,屍身慘不忍睹,而我,半夜摸索過去,親手將他埋了。
藉着微弱的火把,我看見他手中緊攥的紙條,紙條上血跡斑斑,依稀可見一行字,是寫給我的。
——小主子,世仇必報。
那字是他的血寫成,最後一個仇字,甚至因爲太過匆忙而少了最後一筆。
我不懂他的意思,卻第一次嚐到仇恨的滋味。
我開始對義父產生憎惡的心理,他雖然養育了我,可卻將我在乎的人,一個個毫不留情地殺害。
那個夜晚,我對自己說,待我長大,待我羽翼豐滿,不管陳姑姑與福伯的死,義父能不能給我一個交代,但,我是一定要脫離這裡的。
我在那裡守着陳姑姑與福伯的墳冢,一遍遍說,直到天亮。
天亮之時,蓮生來找我。哦,忘了交代,蓮生,我的妹妹。
蓮生,我唯一的妹妹,雖然我們不是親兄妹,但一直同親兄妹一般陪伴着彼此。若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是義父的養子,她卻是義父的親生女兒。
雖然身份殊別,但我們倆的待遇卻差不多,義父對她這個親生女兒不怎麼待見,她極大多數時候,也是孤零零的期待着雙親的愛。但再期待也沒有用,義父不疼她,義母,也就是我的姨母,更是發瘋般厭惡自己的女兒,稍微有一點點機會便要虐待毆打一番的,有一次差點把蓮生丟進井裡淹死。
我跟蓮生的童年都不快樂,但我們表達的方式不一樣。沒有大人的疼愛,我會找個無人的角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或者習武,或者看書,總是安安靜靜的,而蓮生則截然相反,她會故意做很多惡作劇,搗蛋闖禍接連不斷,義父常被她氣的跳腳,將她丟進劍閣罰跪,但她從不怕,出了劍閣後更加變本加厲。偶爾她一人淘氣還不夠,還要拉上我一起,我不依,她便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跟我鬧,我最怕她哭,多半繳械投降。
於是,我的童年有了更多不一樣的記憶,譬如,六歲那年,因爲陪她爬樹,我把腿摔折了,七歲那年,蓮生惱義父不陪她過生辰,偷了義父的劍訣撕個粉碎,而我,掩護她偷,最後被發現,雙雙捱了一大頓板子,再譬如,頑劣的蓮生把教書的夫子氣的要跳河,而我,因爲沒有阻止,同她被罰在劍閣跪了好幾天.....
所以毫無疑問,蓮生是個很麻煩的主,很闖禍的主。這叫什麼來着?哦,闖禍精。
於是,父母與蓮生。那些兒時的記憶,就這樣被區分成兩部分,一半盛滿我對親生父母的期盼與思念,而另一半,是被不停惹事的闖禍精蓮生,一場接一場的連累。
偶爾我會煩她,煩這個闖禍精,她那樣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我的生命,心情好的時候跟在我後面,用糯甜的聲音喊我哥哥,心情不好的時候,各種無理取鬧,她的口頭禪是這樣的,哥哥,我不管.....我就要.....你必須......典型的撒嬌加威脅,若我不依,她就開始抱着我嗚嗚咽咽,溼漉漉的眼淚蹭到我的身上,然後睜着黑白澄澈的眸子看我,可憐兮兮的像一隻找不到依靠的小貓小狗.....我完全招架不住,最後都會依她。
其實我心裡是曉得的,我什麼都依她,不僅是害怕她的眼淚,更因着她是我的妹妹。
她是妹妹,我是哥哥,很多事情,只有我才能懂。因爲手足之情,更,因爲同病相憐。
蓮生,她不過也是個孩子,一個得不到疼愛便用胡鬧引起大人注意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