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內,雲舒久久跪倒在青冢前。
夜色漆黑,風聲似一陣陣哀怨的嗚咽,撕裂這沉沉的夜,竹林裡傳來噗通一聲悶響,似是誰的膝蓋重重磕到了鬆軟的土地,低而悲慟的低語隨之傳來:“爹.....你果然是被他所殺......”
晨曦時分,雲翎站在棲梧苑,一夜未眠。
雲舒徹夜未歸,她右眼皮狂跳,心裡沒由來的倉皇慌張,似有不好的預兆。
心煩意亂,她出了門,在後山繞來繞去。一邊走着,一邊迷迷糊糊想着雲舒什麼時候回來,心不在焉的,居然走錯了路,兜兜轉轉來到一個曾未到過的山坡。許是前兩天的雪剛化,地上滿是泥濘,待要轉身折回,腳下一滑,一不留神她竟失足摔了下去,骨碌碌滾到山坡下的一個山坳。
這山坳極其隱蔽,三面都被山崖石壁環繞,四周茂密草木掩映的嚴嚴實實,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壓根不會發現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不過叫她詫異的還在後頭,她揉了揉屁股爬起來,居然看到山坳側面有個幽森的洞口。
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向這個從不曾聽說的洞口,卻赫然發現一條長長的隧道。
是的,狹隘的隧道,幽深的曲徑,裡頭黑咕隆咚的,不知將通向何處。潮溼陰冷的風自隧道里吹來,帶着泥土特有的腐味,她捂住鼻子將頭偏了偏。
好奇害死貓,這個道理她還是曉得的。於是,她將自己的好奇心懸崖勒馬,在洞口停住腳,決定還是回家。
就在轉身要走的剎那,她的眼角餘光瞟到一樣東西,眼光凝注。
腳印.....洞口的泥地上清晰的拓出兩個腳印,腳印正中淺淺的印出一朵特殊的雲朵形狀。
專屬於雲過盡——雲霄閣主的腳印。
從腳印的方位走向,很顯然,他從外走進了隧道。
雲翎託着腮,翻來覆去研究着兩個腳印,迷茫道:“爹進那裡面做什麼?那裡面到底有什麼?或者,通向哪裡?”
事情一旦有關起自己親爹,她便按捺不住了,想了想,沿着隧道摸索而入。
同一時間,雲舒站在天獨峰的絕壁石窟裡。
外洞的水晶璧依舊光彩璀璨,畫卷上,美人如花隔雲端。
扣動機關,走進內洞。
緋色睡蓮依舊如火般,重重疊疊怒放着,清透的池水底,紅衣的女子沉靜的熟睡着,雲舒默立了半晌,寬袖一揮,勁風掃過,盪漾的水面登時像出現一座分水嶺般,水流左右分開,那晶瑩剔透的冰棺霎時全數露出來,雲舒掌心在冰棺上一拍,冰棺立刻騰水而出,穩穩當當落在地面。
雲舒揭開了冰晶般的靈柩蓋,那沉睡的女子的絕世容顏,終於徹底露在空氣中,雲舒在冰棺旁,凝視着棺裡鮮活如生的傾城女子,她眉目如畫,眉間一點殷紅硃砂痣,他的母親,蕭芷茵。
他緩緩傾下身去,將臉貼到那女子冰冷的臉上,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娘,你一個人呆在冰涼的水裡,一定很孤單吧......我接你回去,我這就接你去同爹團聚,爹肯定很想你.....”
許是這內室太過潮溼,雲舒的眼睫,有溼潤而模糊的水氣。隨後他將身子俯的更低,小心翼翼將女子抱起來。
還未走至門口,一聲厲喝傳來:“什麼人!”幾乎是剎那,雪亮的利刃破空而來,雲舒抱着蕭芷茵疾疾閃身而過,刀鋒擦着肩膀險險飛開。雲舒身姿輾轉如清逸的流雲,瞬間落到洞窟那側,一擡頭,眼光滯住。
“蓮初?怎麼是你?!”洞壁這廂,出手的人滿面驚愕。
雲舒微微偏頭,幽深的眸中剎那風起雲涌:“怎麼不能是我,雲閣主?”他的聲音冷的似含了一塊千年寒冰,最後三個雲閣主的時候,彷彿是哽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你怎麼知道這裡?”雲過盡有一瞬的錯愕,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把她放回去?”
“她?”雲舒垂頭看了懷中人一眼,話音極其複雜,似譏誚,似忿然,又似深深的憎恨:“她是誰?”
“她。”雲過盡的表情頓了頓,道:“她是蕭芷茵。”
“是啊,你也知道,她是蕭芷茵。”
雲舒話落,抱着懷中女子向外走去。灰影若疾電般一閃,正正攔在雲舒面前,眼中有從未有過的焦灼:“你放下她,你不能帶她走。”
雲舒緩緩擡起頭,目光凝在雲過盡臉上,片刻,他面無表情地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如何不能帶她走?”
雲過盡眼神幽暗到了極點:“她是你的母親,但更是我的愛人,你不能帶走她。”
“愛人?”剎那間雲舒靜如深淵的眸中波光明滅,似有密佈的烏雲凝在了眉心,下一刻即將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暴雨如瀑:“愛,你也配提這個字眼?”
雲過盡眉頭一擰,道:“我如何提不得?我同她青梅竹馬,我同她兩心相悅,我同她......”
“愛!”他的話被雲舒截在半空,雲舒深邃如夜的眸中驟然陰霾大作,似泛起滔天巨浪,洶涌暗流的澎湃中,有厲色如刺人的星火一閃,那樣的極端中,他反而仰天長笑:“你殺了她的丈夫!你逼死了她!你讓他的孩子從出生就淪爲孤兒!這就是你所謂的愛?”
“他的丈夫慘死在你的劍下,她在重創下難產而亡!隨後,你又逼死了她父親,折磨瘋了她的姊妹,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所謂的愛!”雲舒沙啞着咽喉,一字一句的道來,帶着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攬着蕭芷茵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雲閣主,雲過盡,”他提高了聲音,逼視着雲過盡:“你回答我,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所謂的愛人?”
雲過盡臉色微變,首次露出倉皇的愧色,道:“蓮初,你......”
“閉嘴!休再叫我蓮初!”雲舒臉色蒼白如紙,悲愴,憎恨,忿然,淒涼,絕望羅織成一團,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失控的嘶吼道:“你手中沾滿了我父母親人的血,卻還將我抱回家,假惺惺的收我爲義子.....而我,認兇做父,認仇爲姊妹,渾噩了這些年!雲過盡,我且問你,你究竟安的什麼心?你到底想要怎樣?你逼人太甚!!你!你!.....”他連說了兩個你,眸中殺機大盛,若星火乍現燃燒整片荒野,凌厲的烈焰迫人心絃,未待雲過盡反應,右臂一擺,銀鞭游龍般霍的甩出。
雲過盡一偏頭,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錚”一聲鳴響,炙羽長劍已然出手,銀色劍花唰唰一閃,疾風驟雨般直刺雲舒面門。
雲舒長鞭一轉,絞住了劍,清泠的容顏忽地露出邪妄的笑,他一寸一寸,緩緩將劍尖拉至胸膛,正抵着自己的心臟之處,道:“好啊,雲閣主,你就刺下去,照着心臟的位置,一劍捅穿啊.....”
他緊盯這鋒銳的劍尖,眸中似要滴出赤紅的鮮血來:“下手啊,就像你當年對我爹一樣,一柄利劍,從胸口直直插入,整個貫穿.....哦,不,那次他是倒在池塘邊,猩紅的血染滿了池水.....我們要不要尋個池塘,再讓你重溫一次?”
雲舒的話輕輕淡淡,卻攜卷着撕裂般的痛楚,杜鵑啼血般的絕望,雲過盡面色灰敗,對上他的眼,彷彿看到當年奚落玉的臉,不禁倒退了兩步,手中劍噹啷掉到地上。他剛要去撿那劍,卻發現石壁那頭,一張臉露出來,慘白如寒冬霜雪。
他驚了一驚,失聲喊道:“翎兒!”
雲舒的眼光隨之移去,但他只飄乎乎看了雲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抱着蕭芷茵走過去。
雲舒從雲翎身畔走過,目不斜視,便當她是空氣一般。雲翎撲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要去哪裡?”
“讓開。”他拂了拂袖子,彷彿她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微塵,她被撇在一旁,清清楚楚看他臨去那瞬間的眼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眸光,冰冷,陌生,甚至.....還有一絲憎惡.....
她被這樣的眼神駭住,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他何曾這樣待她?
不!不!!不!!!這一定不是她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對旁人冷漠卻對自己溫暖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從來愛她若珍若寶的蓮初!
心如刀絞,她卻依舊固執的追過去,扯着他的衣裳,道:“哥,你別走!”
雲舒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幽黑的眸中翻騰着極致的苦,他看了懷裡的蕭芷茵一眼,微微泛白的脣角居然矛盾的綻出一抹慘淡的笑,他向雲翎輕輕道:“看到沒?”
“看到什麼?”雲翎不懂他的話。
“我母親冰冷的遺體。”雲舒目光往蕭芷茵身上掃了掃,又向蓮花池裡看去:“她在這寒冷的池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泡了二十年……而我父親奚落玉,在那荒蕪偏僻的竹林野地裡,成爲夜半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你可知,這有多淒涼,你可知,這有多殘忍……”
雲翎心底一沉,口中忐忑地道:“哥,你究竟想說什麼?我……”
“別再叫我哥!”雲舒打斷雲翎的話,瞳中的悲慟終於化爲了看不見絲毫光亮的墨色絕望:“這一切全拜你父親雲過盡所賜!我豈還是你哥?!”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也罷!”雲舒話落,單手抱住蕭芷茵,空出的右手往腰囊中一探,銀色雪光一閃,重新鑄好的祭雪劍脫鞘而出,雲舒手一抄,兩根指尖堪堪夾住了銀白的劍身。
“從今往後,”雪亮的劍身映着雲舒的臉龐,白衣公子的臉上,除開死寂一般的絕望,什麼表情也沒有。他清瘦的兩指夾住了薄薄的劍身,微一用力,“錚”一聲鳴響,修長的劍身陡然化作兩截,乾乾脆脆。
“——你我之間,就如此劍!”
他冷冷拋下斷劍,頭也不回走遠。
“不!”雲翎的手落在空中,朝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哥!!——”
雲舒已然絕塵而去。
雲翎轉過身,踉踉蹌蹌奔向雲過盡,幾乎是半跪着抱住雲過盡的腿:“爹!你告訴我!他說的都不是真的!你沒有殺姨夫姨母!你沒有殺他的雙親!你沒有!你沒有!!”
“翎兒.....”雲霄閣主閉上眼,彷彿在壓制着胸臆中控制不住的情緒,嘴脣都在顫抖。
“看來.....是真的.....”雲翎近乎用盡全身力氣纔講出這幾個字,眸中的光澤在一霎黯淡失光,彷彿湮滅的星矢,爆出殘存的最後一朵火光,終於,歸寂於亙古永夜。她似被榨乾了力氣一般,慢慢癱軟在地,道:“爹,你殺了姨夫姨母,那我.....便是他深仇血恨的仇人之女......原來.....原來......”她的話沒說完,慢慢捂起了臉龐。
原來.....她和他,骨血相親魂魄相印的兩人,竟有一天,會這樣不共戴天。
她與他.....她不敢再想,將臉埋在掌心,於無人的角度,任淚水滾滾落入咽喉,絕望鋪天蓋地。
“蓮初!.....蓮初!.....”
作者有話要說: 貌似這幾章許多人看到了雙蓮分裂,即將開虐的兆頭,特別興奮啊。。。。嗷,現在都是腫麼了,越虐越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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