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格的屍體以一種猙獰的姿勢躺在地上,瞪大着眼,死不瞑目。於烈定定地瞧着金格腦袋上的血洞,否認道:“不....不是這樣的!”
他確實沒打算殺金格,即便要殺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時機。他雖然痛恨金格將他的秘密一鍋全端出來,卻也不敢在衆多將士面前手刃他,這樣不利於自己的王威,也等於坐實自己要除掉他的事實。而且方纔,他瞄準的明明是那碧衣男子,也不知怎地,居然打到了金格身上,他前思後想,驀地明白,指着顏惜吼道:“是你!你將金格的身子拉了過來,擋住了自己!金格做了你的替死鬼!”
顏惜道:“真相自在人心,大王你爲了護住你的王位,可謂殫精竭慮費盡心思,你既有心殺了金格,爲何不敢承認,還要拿區區做說辭?”
於烈道:“我沒有!我沒有!”一面說,一面向自己的將士道:“本王沒有殺金格!金格是被誤殺!”
然而,圍攏在他身邊的將士卻緩緩散開,每個人看向他的眼神都隱隱染上一層輕視及憤怒,人羣中有不少是金格直系下屬,金格本人雖然才能庸碌,但對將士卻極其豪邁真誠,平日裡將士關係十分親密,此番他命喪槍口,那些將士們不免傷心憤怒,一個悲憤之極的將軍大着膽子道:“大王,想不到您居然真的下得了手!您太讓我們寒心了!”
此言一出,一羣將士紛紛附和,但於烈終究是大王,他們也不敢太過逾越,忿然了片刻,之前帶頭說話的將軍道:“大王,恕臣現在無法面對金格大帥的死!臣等告退!”話落猛地轉身,步履沉重的撤了回去,另一些兀自哀傷的金格部下,也自發跟着一起回營。
於烈身邊的人馬瞬間只剩一半,他的臉色難看之極,須臾他咬牙切齒向顏惜道:“都是你!是你這狡猾的周國賊子陷本大王於不仁不義!”舉槍道:“本王定要殺了你!”
顏惜身邊侍衛俱是一震,大喊:“少主小心!”
“大王不要!”於烈剛扣住扳機,忽地一個女子騎馬衝來,拉住了他的衣袖,惶恐道:“大王不要,不要殺他!”
那女子容色明豔,神情卻頗爲憔悴。於烈轉頭,詫異地凝視着身畔的曲箜篌:“曲妃,你怎地爲他求情?”
曲箜篌咬着嘴脣,緩緩地看向了顏惜。雙方四目交匯,曲箜篌默了半晌,竟然呆呆流下眼淚來。
不過大半年未見,再見竟恍若隔世。
她以爲她恨他,她以爲自己恨他入骨,恨到拋卻良心道德,費盡心思折磨他愛的人,以此泄憤。她以爲這樣便能化解自己的狠,抵消她對他的愛,可到頭來,原來她還是愛着他。
——半分也未曾減少。
於烈終於瞧出了名目,臉色一沉,高聲質問:“原來他就是你說的那個男人對不對?拋棄你的那個男人!”
曲箜篌點頭,復又搖頭,目光直直落在顏惜身上,似被膠粘住一般,半分也挪不開。
於烈怒火從燒,擰眉道:“原來你就是爲這個男人才對本王若即若離!”
他的怒意讓曲箜篌回過神來,她倉皇的移目向他:“大王,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夠了!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本王對你不好嗎?本王對你掏心挖肺,言聽計從,連結髮十幾年的皇后都肯廢掉,而你呢,你是怎麼對本王的?本王一腔真心,你卻只當空氣.....即便到了現在,你還是想着他!你還是想着他!!”醋火熊熊而起,於烈勃然大怒,他將最後的一句話反覆唸了兩遍,忽地扭轉了頭,朝着顏惜,手指疾扣扳機。
顏惜正要縱身而起,槍聲已然趕到。
“砰砰砰!”
“不要——”
“箜篌!”
槍聲幾乎同嘶喊聲同時進行。
空中猛然爆出大團的血霧!直將漫天的素白雪花染成驚心動魄的紅!那樣蓬勃的血霧裡,曲箜篌的身體正對着槍口,保持着阻擋槍口的姿勢,緩緩緩緩,一點一點的滑下馬去。
“愛妃!”於烈大驚失色,火槍噹啷一聲掉在雪地上,他倉皇的接住曲箜篌的身子,指尖都在發抖:“愛妃!愛妃!”
曲箜篌脣畔鮮血汩汩如泉,然而她卻固執地扭過頭,慢慢地轉向顏惜,顏惜亦緊緊注視着她。
那樣徹骨的劇痛中,她居然笑了一笑,明豔的容色綻放在大片殷紅的血中,瀲灩如盛春枝頭的凌霄花。她將眸光慢慢投向虛無的天空,憶起那一日陽城橋賞雪,她與他初次見面,他一襲青荷碧衣,長身玉立於簌簌飛雪中,笑若春水,優優雅雅問:“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她心下猶如鹿撞,羞赧答道:“余姓曲,名箜篌。”
那一日漫天銀雪,亦同今日一般,美好的不似人間景色。怎料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美好的開端激盪起憧憬無限,卻換來此番殘酷的尾聲。
這一世荒唐,終於該落幕了。
荒原上的鵝毛大雪肆虐不休,曲箜篌身下的血越來越多,殷紅的血大灘大灘地染在純白的地上,像縱情恣意盛開的千百朵豔色的曼珠沙華,綻放在一望無際的荒蕪雪地上,紅白兩色交織一起,那雪,白的驚心,那花,紅的刺眼,渲染出人生中最悲涼也最炙熱的色澤,終其一生,傾盡一次。
風吹過,她感覺到身子在逐漸變冷,然而心裡卻又騰起無限的歡愉,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那陽城石橋上,雪如梨花紛飛飄舞,碧衣的公子笑吟吟地問她姓名。
她笑了笑,倚靠在於烈懷中,風雪愈發大起來,她迎着皓皓白雪,向着虛無空蕩的雪空,輕聲地道:“余姓曲,名箜篌。”
曲箜篌,曲空候。
曲無知音徒空候,一腔真心成泡影。
這一世,果真是空等候,徒傷悲。
這一場荒誕人生,她看盡繁華三千,亦歷經滄桑舛駁。愛過,恨過,痛過,哭過,迷惘過,清醒過,希翼過,絕望過,歡喜過,瘋癲過。然而曲終人散,絃斷人亡,她終究是應了那句話。
——一念執着,百般苦楚來,爲情而生,無愛而死。
下一刻,她的頭向旁輕輕一歪,永遠地闔上了雙眸。
這一世,多少思慕與苦痛,多少掙扎與幽怨,多少離愁與落寞,都隨着合上的眼簾,終於,湮滅於這深冬荒原的皚皚大雪之中。
“愛妃!——”茫茫雪地裡,傳來於烈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瘋了一樣抱住曲箜篌的身體:“愛妃,你撐着,本王去找大夫!”他心如刀割,調轉馬頭,悲慟到極處,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搶救曲箜篌纔是最要緊的事,當下再也顧不得顏惜他們,道:“回營!回營!”
大軍散後,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只剩下顏惜一羣人。
顏惜靜靜的站在那裡,默默地瞧着幾丈之外的雪地,那樣純白的地域上,一大片刺眼的嫣紅血泊緩緩蔓延開來。那是曲箜篌同他告別的最後之處,他看她的最後一眼。
有隱忍的哀傷自春水般的眸子裡翻騰而起,他緩緩走過去,將一捧帶血的雪掬於掌中,頭高高昂起,看向高遠的夜空。
北風料峭地拂過,將他掌心的雪吹散,那隨風散落的雪花,純淨的似曲箜篌臨去的最後一笑,顏惜看着那四散的雪花,怔怔佇立。
箜篌,這一世,我終究欠你太多。你安心走,去天上同雙親好好團聚,下一世,莫要再遇見我。
風雪飄搖,似在爲方纔那凋零的靈魂兀自默哀。也不知過了多久,顏宇湊過來,道:“少主,我們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顏惜默了默,頷首。
一行人策馬掉頭,目光忽地齊齊定住。
身後雪地中,一個纖瘦的身影牽着馬,立在不遠處,正默默注視着他們。良久,她哀哀地低聲道:“曲姑娘她.....死了嗎?”
顏惜沒回她話,只是大步上前,衝她吼道:“我不是讓你走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他突然而至的震怒讓雲翎驚了一驚,她怯怯的看着他,像是做錯事被大人訓斥的孩童,半天后小聲地解釋道:“你沒馬......我怕你被他們擒住.....”她聲音低到了極處,呵出的團團白霧,柔弱的在寒瑟的北風中散開,瞬間消逝不見。
顏惜深邃的眸子掠起難言的情愫,他睇她一眼,翻身上馬,手向她伸去:“上來!”
雲翎乖乖上馬。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請收藏或撒花,七七要申榜,BUT,數據太慘不忍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