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翎便這樣在鬼獄宮呆了下來。
若不是李承序提起血咒,她都快忘了這碼子事。在鬼醫聖手的診治下,她已一年沒發作。這真是一個奇蹟,她竟不曉得究竟是陶夫子太厲害,還是雲舒將所有內力渡給她的功效。
想來命運真是諷刺,她這個得了血咒早就該死的人,卻在各種人各種機遇的幫助下,撐到了今天。而最不該離開的雲舒,卻早早離開。
她閉上眼,不再想這個問題,太過傷心對孩子不好,自有了孩子以後,她已學會將一波一波的痛壓進心底,不讓悲傷與絕望淹沒自己。
她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決定去找李承序問一問。
血咒由巫殘影親手所種,如此棘手,如今李承序說可以解,那究竟是如何解呢?
她想知道答案,末了卻只能嘆氣,因爲她已經幾天沒見到李承序了,幾次問下人,下人都答曰,宮主在密室裡,不許旁人打擾。
夜深人靜,宮主之閣裡一絲聲音都沒有,燭火悠悠地燃着,紅眸的男子正在成堆的文卷裡翻找着什麼。
伴隨噼裡啪啦的聲響,一堆堆書卷被他翻下來甩到地上,他皺眉,啐道:“三天了還沒找到,這血咒的解法究竟記在哪裡!”
又是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響,更多的文卷被摔下來,一本接一本的砸到地面,橫七豎八滿地狼藉,一如他凌亂的思緒。
他負手在密室又轉了幾圈,忽然眼神頓住,伸手從立櫃最高處拿下了一本書冊。
發黃的書頁,經歷了上百年的時光流轉,玉白的指尖一頁頁翻過,他的表情越發凝重,亦看的越發仔細,須臾,酒紅的眸子陡然一亮,“是了!就是這!”
“有救了!”他的神情浮起掩飾不住的光采,彷彿還看的不夠明朗,臉朝着書頁越湊越近,然而下一刻,仿如驚雷頭兜頭劈下,他的表情驟然一僵。
薄紙黑字的頁面,那一行字跡再清楚不過。
他看了許久,臉色發白,怔怔地倒退幾步,後退在冰冷的牆上,彷彿力氣被瞬間抽空,只有堅硬的牆面才能給予足夠的支撐。
須臾,他緩過神來,顫抖着從胸襟裡摸出一張信箋,他將信展開,信箋薄若蝶翼,蒼勁清逸的字跡下,落款人是奚梵音。
他仰着頭,緩緩地拿起信,以一個古怪的姿勢蓋到了臉上,似想對着光亮再看一遍,又似想將它作爲一塊巾帕,擦去眼中抑制不住的溫熱液體。良久以後,他拿下了信箋,貼在了胸口,神色分不清悲喜,呢喃道:“梵音,其實上一次見面,你便已知曉我的身份,更知曉了血咒的解法對不對……只是……”他閉上眼,停頓了許久,道:“只是……你不願對我動手……”
“梵音!”他捧着信箋,眸光漸漸堅定,似是盟誓一般:“你如此在乎我的性命,我必以更甚的心,在乎她的性命。”
夜深人靜,雲翎剛準備吹燈入睡,李承序卻推門進來,道:“我跟你一起睡。”
雲翎嚇了一跳:“你發什麼瘋,快回自己房間。”
李承序不管不顧,在她的牀榻下打了一牀地鋪:“我睡地上。”見雲翎一臉疑惑,道:“巫殘歡雖死了,可宮裡仍留有不少勢力,這幾天蠢蠢欲動,我怕對你不利,你眼下沒有武功,在這裡並不安全,地宮裡我也沒有信得過的人,只能親自出馬做保鏢了。”
他擺好枕頭,又丟了一句:“你就算不爲自己想,也得爲孩子想!”話落徑直往地鋪上一躺,以手枕頭,便這麼睡了。
雲翎哭笑不得,但他說的話不無道理,況且兩人之前在王府虛凰假鳳之時,同一個房間相安無事地睡了許多天,便沒再多想,扯過被褥闔眼睡去。
睡到了半夜,雲翎迷迷糊糊醒了過來,這地方她不適應,夜裡總是要醒許多回。
睡不着,她下了牀,卻忘了地上打了地鋪,一腳踩在一個軟綿綿的物什上,沒踏穩,直直往地上栽去。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驚呼還沒叫出口,華涼的氣息猛地撲面而來,一雙有力的臂膀穩穩地扶住了她,黑暗中他的動作快而準,彷彿根本沒睡着,時刻都在守着她似的。旋即房中突然氣息激盪,有輕快的掌風瞬息推開,牀頭,桌上,門畔,窗臺的十幾盞火燭全部自行燃起,光亮霎時盈滿一室。
明朗的光線中,李承序皺眉道:“怎麼這麼不小心!幸虧我在這裡,不然這一跤摔下去,可不得了!”他的話音裡有埋怨,亦有緊張,“你怎樣,還好吧。”
他保護的這麼及時,雲翎壓根沒摔着,搖搖頭到:“我沒事。”
李承序瞅瞅她的神色,道:“你睡不着麼?是不是這幾天一直呆在房裡悶壞了?我帶你出去透透氣好不好?”
整日在這個房裡坐着,雲翎確實悶壞了,也確實睡不着,於是點點頭。
地宮外夜色深深,茂密的林子中央,有一棵高聳的榕樹,那撐開的樹冠,宛若一把翠綠的巨傘。
樹梢的頂端坐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子後仰,懶洋洋靠在粗壯的樹幹上,道:“還是高處的空氣好呀,地宮就跟地牢一樣,潮溼陰暗,處處都是死老鼠的味道,噁心死人了。”
女子雖同是享受的表情,可一手卻牢牢抱緊了樹幹,一手捂住小腹,十分謹慎,李承序瞥她一眼,亮晶晶的紅眸浮起笑意,道:“有我在這,你用不着害怕。”
他話落,手一揮,四面八方驀地颳起怪異的風,呼嘯席捲,榕樹附近的草木全部劇烈搖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往上拔,下一刻,大片的草皮葉子齊齊脫離枝椏,如風捲殘雲般聚攏起來,往榕樹下一滾,就勢鋪開。
——榕樹下頓時多了一張足有一人厚的,柔軟的草與樹葉做成的天然地毯——這麼厚這麼軟,掉下來絕對摔不着人。
雲翎登時呆了,不僅爲了這奇思妙想的安全措施,更爲了這可怖的功力。
隨隨便便一招手,便能將小半片樹林盡數摧毀,再施以巧勁糅合成自己所需——隔空取物已經武林中最高深的功夫,可他這一招遠比隔空取物更加深奧精妙,簡直匪夷所思。
彷彿是看出她的驚訝,李承序聳聳肩,笑道:“沒什麼奇怪的,這就是無上之力。”
雲翎緊盯着他,道:“你現在的功力,江湖排第二,應該沒人敢排第一吧。”
李承序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但那天我殺巫殘歡,只用了兩招。”
雲翎咂舌,用膜拜的眼神瞧着他。李承序卻不以爲意,淡淡地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這個世上,從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你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
雲翎好奇地問:“你付出了什麼?”
李承序神色漸漸黯然。無上之力的代價太大,那一日拆骨斷筋,浸泡在血紅散生池裡的折磨,及終身不能脫離鬼獄宮的詛咒,他永不願回首。頓了頓,他迴避了個話題,扭頭看向雲翎,道:“你不用管那麼多,你只消記得,我如今可以保護你了。”他拍拍她的肩,似承諾一般:“小火,我一定會保護好你跟孩子。”
他的口氣一本正經,目光鮮見的清正堅定,雲翎從未見過他這種模樣。自從他得到無上之力後,性格改變了許多,再不似當初那般孩子氣,沉穩了些,也內斂了些,除了對她之外,他渾身常散發着一種凜冽的肅殺之氣,舉手投足間總讓鬼獄宮的下人戰戰兢兢。雲翎驚訝於他的改變,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得扭過臉佯笑嘻嘻地道:“真是風水輪流轉啊,從前我跟哥哥保護你,現在輪你報恩啦,哈哈哈。”笑了笑,她又道:“血咒的事,什麼時候可以解?”
李承序擡頭看看天上的圓月,道:“下個月朔日之夜,還有十六天。”
“我的血咒不是尋常的掌心之血,而是眉間血,聽說眉心血很棘手,你真的可以解?會不會傷害到你?”
李承序突然沉默下去,良久,他低下頭,月光朦朧而清幽,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他將眉目之間的痛楚隱下,滋味入腸,如飲苦酒,旋即他露出一抹開懷的笑,“怎麼會呢!爺是誰啊,爺現在今非昔比,區區一個血咒,算得了什麼?”
見他如此肯定,雲翎這才放心,隨即手一指,“咦,那是什麼?”
兩人居高臨下的看去,幾十丈外的地方,黑暗中看的不是很清楚,依稀可見一圈木材搭建的場地,中間立了些奇奇怪怪的柱子,看樣子,像是個祭臺。
祭臺原本是無人的,此刻陸陸續續走來一些人,男男女女越來越多,漸漸地竟多達百來人,他們將祭臺中間的火把燃起,將頭齊齊看向天上的月亮,一邊用古怪的語言吟哦着,一邊踏着怪異的步伐蹦蹦跳跳。約莫半柱香後,這場詭譎的舞蹈停止,諸人對着月亮跪下叩首,姿態虔誠而狂熱。
樹冠上的雲翎正要發表點什麼,表情卻陡然一滯。
祭臺上的人,突然從陰暗裡拖出了一些東西,一羣人圍了上去,帶着貪婪的眼神,俯下身張嘴便咬,彷彿是一羣猛獸在撕咬着獵物。
“他們……”雲翎瞠目結舌,手腳發涼,“他們在吃人……”
“這些都是鬼獄宮的民衆,”李承序抿着脣,若有所思地道:“他們應是血咒犯了,必須生喝人的鮮血緩解痛苦……”
話落的瞬間,那堆人裡恰巧有幾個擡起頭來,面容慘白如紙,眼神通紅,嘴脣上染着血,鮮血滴答滴答沿着下巴流下,像是惡鬼吃人,又像是羣魔亂舞,說不盡的可怖。雲翎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捂住嘴便乾嘔起來。李承序見狀,趕緊將她帶下了樹,她扶着樹幹又吐了好久,恨不得膽汁都要嘔出來。
“下次不帶你來這裡了。”李承序輕拍着她的背脊,以手抵住了雲翎的掌心,一股暖流順着經脈涌入她的體內,她這纔好了些。
半晌,雲翎拿帕子擦了擦嘴,道:“這還是人嗎?真是太可怕,太噁心了!”
“是啊,真是太可怕,太噁心了……”李承序的神情忽然有些恍惚,“若是日後,我也成了這樣,你會怎樣?“
雲翎沒聽明白,“你說什麼?”
李承序卻轉過身,看向祭臺的方向,那羣人還在肆無忌憚的食人飲血,李承序皺眉,眸中浮起從未有過的憎惡,許久,他沉聲道:“這的確是一羣畸形的種族……”
他仰頭閉上眼,彷彿在剋制着劇烈翻涌的情緒,夜風將他的呢喃吹散,最後的一句話雲翎還沒聽清,李承序已經扶着她的肩說,“起風了,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