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吐血事件之後,雲翎的日子過得愈發提心吊膽。表面上雖與往常無異,可雲舒去哪,她都得寸步不離的跟着,生怕稍一眨眼,便是永別。
而云舒的病情,果然也如陶夫子所預料的一樣,一天不復一天。
雖然白日裡他同往常一樣吃飯活動,但她知道,那都是他勉強裝出來的太平景象。夜深人靜之時,牀的另一半經常空空如也,而院落外的某個隱蔽角落,第二天總會多出新的血色痕跡。
更多的夜裡,她睡在雲舒的懷裡,感受到他強忍着咳嗽,一手捂着脣,一手攥着牀單,拼命也不發出任何聲響。
而她,明明心如刀絞,卻還要做出呼吸平和,睡態香甜的模樣。
岑寂的夜,這幸福日趨窮途末路的時刻,彼此都將自己的忍耐力發揮到極限,他忍耐着軀體上一波又一波鑽心的痛楚,將極致的病痛忍成一層又一層的冷汗。而她無法體會他承受着怎樣決裂的疼痛,但他那一聲聲忍耐壓抑在咽喉深處,每一次捏緊牀單布料的劇烈力度,都化作一把鋒利的刀刃,貫穿她的皮肉,一刀刀剜下,再一刀刀剜下,這簡直是凌遲!……可縱然千刀萬剮,她依舊緊閉着雙眼,不發一聲,唯有一次次因痛苦的顫慄,在緘默中無聲咬破下脣,鮮血合着淚流入口中,分不清是苦還是澀。
但無論如何,她都會裝作不知情。
他千方百計瞞着她,他忍的如此艱辛,他不希望她擔心,他用心良苦,她怎能揭穿。
如履薄冰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除夕。
時間這個詞,真的很難說。在隨時都有可能失去雲舒的恐懼裡,每一個瞬間都是提心吊膽,漫長的煎熬。但而對於無力迴天的命運來說,雲舒所剩的時間又顯得那樣短暫與奢侈。
好在他撐到了除夕,她與他起碼可以在一起團圓的過一個年。
除夕那日,夫妻倆一起貼對聯,掛福字,對聯跟福字都是雲舒親自寫的,除此之外,雲翎還特意從集市上買了兩個大紅燈籠,高高掛在門口,襯托着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十分喜氣。
忙活完一切便是年夜飯,雲翎燒了一桌子的菜,還同雲舒一起包了一大盤餃子,當鍋裡的水連着餃子一道咕嘟咕嘟地沸騰後,雲翎拿着勺子敲碗:“鐺鐺鐺,蓮初相公,這世上最好最帥的夫君,開飯啦!”
兩人圍着桌子坐下,火鍋裡的湯騰起嫋嫋的熱氣,彼此的臉都洋溢着歡喜與幸福。
“哎喲。”忙着吃餃子的雲翎突然一驚,捂住了腮幫子,吐出一枚銅錢。
“恭喜。”雲舒道:“吃到福氣,快點許新年的願望。”
“各位天上的菩薩娘娘!”雲翎捧着喜錢,閉上眼鄭重其事地道:“我要蓮初的病快快好起來。我要和蓮初永遠在一起。我要給他生一窩胖娃娃……嗯,就這三個,求您大發慈悲,成全我。”
雲舒笑,夾了一塊燒鴨翅給她:“一枚喜錢,要三個願,你不怕菩薩們嫌你太貪心?”
兩人相視一笑,窗外雪花紛飛,室內爐火融融,溫暖如春。
吃過除夕團圓飯,兩人又去院子裡放焰火,那焰火是雲舒命人從燕北運來,花樣與大周的很有些不同,點燃後,一朵朵煙花自夜幕中重重綻放,璀璨繽紛,瑰麗不可方物。雲翎靠在雲舒肩上,仰着頭,烏黑的瞳中倒映着焰火的流光溢彩,都看癡了去。
盛景不斷變幻的驚豔中,雲舒吻她的鬢髮:“好看嗎?”
“好看。”她點頭,又道:“這同小金的那場,是我看過最美的焰火!”
煙花還在怒放,無論未來如何痛徹心扉,她會永遠記得,這一生中,曾經有兩個人,給過她這世上,最美的焰火,及,最純摯的心。
吃過玩過,兩人回屋圍着火爐守歲。遠處噼啪的鞭炮聲還在繼續,可兩人心中卻異常的平和溫暖。
雲翎邊撥弄着火,一邊伸手道:“新年禮物。”
“早給你了呀!”雲舒指指窗外:“方纔那場焰火。”又道:“我給你準備了禮物,那你給我準備了什麼?”
“早準備好了。”雲翎笑,跑進臥室,不一會抱着一個小箱子出來,往雲舒懷裡一放,努努嘴:“你自己看,可不許笑。”
雲舒開了箱子,一怔。
黃梨木的箱子內,整整齊齊碼着一疊衣物,大到貼身的寢衣,保暖的裡衣外衫,擋風的披風,防水的皮靴,小到風帽,手套,腰帶,長襪這種零碎的配飾,全配備齊全——果真是裡裡外外整整一套。
“你瞧瞧,好不好看?”雲翎隨手拿起一件,獻寶似的遞到雲舒面前。
雲舒輕輕觸摸,指下的衣料極柔軟舒適,衣襟及袖口,輕輕淺淺繡着簡潔的花邊,不繁瑣,亦不精緻,遠不夠燕北繡師的工藝精巧,可那一針一線,卻那樣動人。目光順着衣服再一瞟,雲翎半隱在的衣料後的那隻右手,食指上密密麻麻地好些小孔——想必,都是不小心被扎的針眼。
雲舒怔怔瞧着,感覺有什麼情緒在胸臆間快速翻涌,甜蜜,感動,幸福,還有對命運窮途末路的不甘與遺恨,千百滋味糅雜在一起,喜悲難辨。
雲翎見他沉默,拉了他衣袖,忐忑的道:“是我做的不好麼?”又道:“那個……布料是王大娘教我裁的,應該是合身的,只是那繡花,我實在不會使針,針腳都繡的歪歪扭扭的……但你不湊近仔細看,是看不見的……”見雲舒仍然不答話,訕訕地將衣服收了回去:“你不喜歡也沒關係,我再做一件……下次一定會做的更好。”
“沒有。”雲舒按住了她的手,捧起衣衫,道:“蓮生的衣服做的好極了,我很喜歡。”
子時一到,遠處村落熱烈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在歡欣鼓舞的喧譁聲中,新年正式到來。
屋內爐火搖曳,雲舒斜靠在軟榻上,瞧着懷裡的人,露出一抹笑——雲翎嚷嚷着一定要通宵守歲,結果守着守着,竟枕在他膝蓋上睡着了。
雲舒小心翼翼抱起她,將她放到牀上——爲了做這頓年夜飯,她天不亮便起來忙碌,還不許他幫忙,一個人竈裡竈外忙的馬不停蹄,想必早已累了。
將她安頓好後,他斂住心神,握住她手心,昏黃的燈光裡,依稀可見一線極淡極淺的嫋嫋白霧自兩人緊貼的掌心上涌。他的額上漸漸出了汗,小半個時辰後,他收回手,仰頭看看窗外的天,低聲道:“望上蒼垂憐,把我的所有都給你,可以保住你的身體……”
他休憩了一會,再次走到那黃梨木箱子前。那疊專屬於他的衣物安靜的放置在那,每寸每尺,都由她親手裁,親手做。每針每線,皆染着她指尖的溫暖,含着她呼吸的香氣。
他端詳了許久,指尖來回地在細膩的衣料上摩挲,像是撫着一件稀世的寶物。須臾,他將衣服抱入懷,然後,緩緩將臉貼上去。
“真好……蓮生,穿了這身衣物……”他輕輕笑,柔和的衣料挨着他柔軟的脣,“縱然去了黃泉碧落,我亦不再畏懼任何寒冷與孤獨……”
除夕過後,雲舒的病情越發讓人憂心。
他不僅咳血,更陷入了時長時短的昏睡之中,起先昏迷的時長只是幾個時辰,漸漸地愈發嚴重,等到了元宵節前後,他居然連續昏睡了一天一夜,雲翎日夜守候,寸步不離。
傍晚時分,雲舒悠悠轉醒,看着外面昏黃的天,露出一抹歉意的笑,道:“我怎麼又睡着了?”
“你只是太累了。”雲翎故作輕鬆地搖頭,可眼圈明顯有紅腫的跡象,她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喝點茶。”又道:“你餓不餓?想吃什麼?”
雲舒默了默,道:“蝦仁香菇小餛飩。”
這陣子來,他吃的極少,此番難得有食慾,雲翎忙不迭道:“好,我給你做。你躺會,我馬上去做。”
話落她將他被子蓋好,風一陣衝進了廚房。
雲翎離開後,雲舒披着毯子,緩緩起身。
他故意說要吃餛飩,餛飩現做的話,和麪粉,擀麪皮,配菜剁陷,再下鍋煮熟,起碼得小半時辰。支開她的半個時辰,他有重要的事要處理。
他坐到案几前,備紙,磨墨,執筆落下,不多時,雪白的紙張已經鋪滿黑色字跡,他輕快疊好,然後再取一張紙,繼續寫第二封信,如此一連寫了三封。
他用火漆封好信,來到後院,打開了鴿籠,在鴿子“咕咕”的聲響中,三隻信鴿帶着三封信箋,撲扇着翅膀,分別飛向三個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29日雙蓮大結局,屆時雙更,謝謝各位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