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見天日,時間不知幾何。
某日。
明玦再次帶着滿身血腥之氣回到石屋,丟下兩隻巴掌大的米袋到阿南面前,啞聲道:“煮碗粥來喝。”
阿南嘆口氣,認命的站起來煮粥,一邊煮,一邊感慨:“你是怎麼做到使喚我一個瞎子而毫無心裡負擔的?你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明玦一語不發,自顧自的盤坐調息,誰知調息不過片刻就突然從靜修中清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阿南連忙放下手裡缺了口的木勺,走過來一把抓住明玦的手腕探脈片刻,語氣凝重的問道:“反噬?”
明玦置之不理,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靜修狀態。
阿南遭遇冷待,無語僵坐片刻,又訕訕站起來繼續煮粥。他一邊攪拌鍋裡,一邊喃喃抱怨:“真是個倔強討厭的小子!”
待明玦平復內息、緩過勁兒來後,便見面前已經擺上了一碗熱騰騰的清粥。
明玦瞥了一眼對面坐姿嚴肅的阿南,端起碗,將裡面的清粥一飲而盡,末了嫌棄道:“就不能稍微多放點米?”
阿南平靜道:“你可以了,進城三年沒有食屍,這也算是開了先例。你今天搶回來的這點米可是一個月的口糧,計劃着點!”
明玦微微偏頭:“怎麼,擔心我?那怎麼不破例把你們指引使的口糧分我一點?”
阿南無奈道:“都說了這個幫不了你,那屬於嚴重違規,我得爲咱倆的小命着想!說起來你也挺讓我意外的,本以爲以你的心性,對食屍一事應該不難接受纔對,卻沒想到你這麼怕這個。”
明玦淡淡道:“你所以爲的也不完全錯,我既然選擇活下去,就不會在心理上排斥這個。之所以把食屍做爲一道底線,並非因爲害怕或者噁心,不過是因爲同類相食,易出怪症而已。”
阿南聞言饒有興致:“哦?還有這種說法麼,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明玦道:“你或許沒聽說過,但其實已經見過了。”
阿南更加感興趣:“是嗎?哪裡見過?我怎麼不記得?”
“城中常有發瘋者撲咬生人,發瘋前期,有的身體顫抖,有的口吐白沫,這些你沒見到過嗎。”
阿南怔了怔,奇道:“食人在這裡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麼?若如你所說,豈不是這裡人人都瘋了!”
明玦嗤道:“食屍和食生人是兩回事!就因爲在這裡發瘋、食人、生病、中毒、被害等等這一切都很正常,所以無人察覺到那些發瘋的人其實早已神志盡失。”
阿南沉吟許久,問道:“那你又是如何察覺到的?”
明玦頓時沉默了。
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爲曾經在唐門的絞殺場內,出現過一次大規模瘋病之人撲食生人的情況。後來經過門內長時間的查證,才發現這些瘋病是同類相食的結果。
阿南見明玦迴避不答,也不勉強,道:“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你能在此處守住這條底線是好事。你剛來的時候,我還擔心過這個問題,怕你在這裡待久了戾氣過重,不利出世,現在看來,我倒是不必操心這個問題了。”
明玦頗覺荒唐:“你還操心過這個?”
阿南道:“我不僅操心這個,我還操心別的,比如你所修的功法。”
明玦沉默了一瞬,冷笑道:“你操心得倒是不少!”
“你知道了同類相食易得瘋病,便寧願浴血搏命參與每一次的‘月餐’爭奪、寧願忍飢挨餓、食草嚼蟲也不食屍。那同樣的情況,你明知自己所練功法鋒芒過厲,所修毒功危險重重,一着不慎,反噬自身,害己性命,卻爲什麼還是要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明玦失笑道:“你問我?那你不如去問問十方閣與我有什麼天大的仇怨,非要將我逼入此境!”
阿南又哽了哽,一時間無言以對。他在心裡默默反思了一下自己,有點愧疚道:“好吧,我不該這麼問。其實我是想說,你修煉的功法雖有驚豔之處,但弊端也很明顯。”
“我知道。可那又怎樣,時至今日,你難道想讓我棄修此道?”
“那確實不可能,這幾年你內功進展神速,堪抵旁人十年之功,棄之可惜。”阿南搖搖頭,道:“況且你現在棄修此道,無異於自掘墳墓,我想的是,你該好好研究一下自己所修的功法,想法子彌補其中的弊端,這樣不但可以避免反噬,還可益於自身武功的精進。”
明玦無語道:“我要有這個本事,你覺得我現在還會被反噬嗎?你這麼聰明你來吧,我支持你!”
阿南:“……”
明玦翻了翻白眼,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也沒有大礙,今日之所以被反噬,還是因爲透支過甚,平日裡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至於毒功……我會把握好分寸,你不用操心了。”
阿南笑了笑,三年相處,到底還是生了感情。至少這孩子能夠察覺到自己的擔憂,並且下意識想打消自己的顧慮,雖然口氣不敬,但其中安慰之意也很明顯。
“你要是信得過,便將你所修的功法背給我聽,順便再仔細講講修煉的細節,以及所遇到的問題。”
明玦對此,表現得相當無所謂,當即便把功法全篇背給他聽了。
“……”
阿南有點受寵若驚:“我一直覺得你並不信任我,沒想到是我錯怪你了。”
明玦平靜道:“這倒沒有錯怪我。把功法背給你聽,並非是因爲信任你。這功法一等一的挑人,不是誰都可以修煉的,你拿去也未必有用。再者,這東西對我其實不太重要,看在你爲我煮了三年粥的份上,給你也沒什麼,哪怕你將來是我的敵人,也無所謂!”
阿南心累得厲害,他這個徒弟,爲什麼這麼難收買?
“你這功法……”阿南斟酌片刻後,問道:“怕不是個殘本吧。”
明玦在面具下暗暗皺眉:“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那殘缺的部分你知道嗎?”
明玦不耐道:“不知道!”
“那你對自己所修的功法到底瞭解多少?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可好?”
明玦的手指在桌沿微微跳動,似乎是在思慮什麼。
阿南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的等待。
片刻後,明玦淡淡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所修的心法雖出自一本功法,但實則有三條修煉路徑,每條修煉路徑的內功運行概不相同,效果也不一樣,完全可以當成三本功法來看。”
“其一‘乾坤道’。據說此道是這本功法內最好的一條修煉路徑,需要根骨佳、天資好的人方可窺探入門。練成之後其內力厚重澎湃,如岩漿炙火。善於爆發、強攻。”
“其二‘長生道’。這是功法內最平和的一條道,對根骨天賦的要求相對低一些,入門簡單,後續進步卻非常困難。但修此道者,內息持久綿長,根骨體質會隨着功力的精進而蛻變,從而綿延益壽。善於修復、持久。”
“其三‘鬼殺道’。這是其中最難的一條道,對根骨及天資的要求最爲苛刻,入門難,進步也難,有所成就更難。此道有所成者,身輕如燕,六感奇敏,內息如冰雪沉寂,肅殺鋒利,銳勁暗藏,忌透支發力,否則易遭反噬。善於輕功、藏殺。傳說此道易感天道,大成之後返璞歸真,有羽化之像,當然,這一點比較誇張,可以忽略。”
阿南聽完,立刻肯定:“你修的鬼殺道!”
明玦點點頭:“不錯,正是鬼殺。”
阿南呼出一口氣:“難怪……”
明玦敏銳的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兒,皺眉問道:“你知道些什麼?”
阿南輕咳一聲,道:“對於另外兩條修煉路徑,你確定不知道內容?”
明玦遲疑了一下,道:“‘長生道’修煉內容,我大致知道。”當年,唐棠便是門中修煉此道的楚翹者。
其實,不僅僅是‘鬼殺道’有缺陷,唐棠所修的‘長生道’同樣有缺陷,他們不是沒想過彌補,爲此還違背門規,私下偷偷交換了彼此的功法內容以做借鑑,可惜還是沒研究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阿南問道:“那‘乾坤道’呢?”
明玦搖搖頭:“這個真不知道。”
當初在門內修煉‘乾坤道’的只有兩人,一是唐老門主唐遮,二是戒律堂掌事唐冀,這兩個人斷不可能如唐棠一般吐露自己的功法內容。
阿南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試試我教你的劍法。”
明玦不明所以:“什麼意思?”
“世間萬物都是有相通之處的。若往大處看,一畫開天,是分陰陽,陽中有陰,陰中有陽。” 阿南手指伸進粥碗,沾了一點碗壁的餘湯,在桌上畫了一個陰陽太極圖,道:“陽魚爲乾道,陰魚爲坤道,中間這條劃分兩極的曲線可爲人道。若以此來對應你所修的功法,是否可以勉強理解爲:‘乾坤道’爲乾道、‘長生道’爲人道、‘鬼殺道’爲坤道?”
明玦呆了呆,苦思半晌後,爲難道:“聽起來有點道理,但那又如何?”
“卦無全吉,世事無圓滿,哪怕乾坤爲君後之道,也存在亢龍有悔、龍戰於野的危機。若一定要說這世間有什麼東西是圓滿的,我想那就只能是‘天道’了。”阿南敲了敲桌面的太極圖,輕聲道:“我以爲,這就是天道。”
明玦顯得更加爲難,沉默半晌後,才慢吞吞的道:“其實我書念得也不算太多,你說的這個……我不是特別明白。”
阿南頓了頓:“好吧,我的意思是,同一本功法卻分了三條修煉路徑,這就好比我剛剛說的乾、坤、人三道,各有各的兇吉這很正常,可要是結合起來,豈非就接近於圓滿的天道?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皆有缺陷。那麼反過來,萬法歸一,不就是在彌補缺陷,接近圓滿了麼?”
明玦緩緩道:“我真是服了你了,說了這麼半天,你不就是想表達一個意思,那就是把這部功法的三條修煉路徑結合起來,對麼?”
阿南捂着心口喘了口氣:“你這個理解真的是……化繁爲簡得太過了!我說這麼多,是想讓你比照這個去理解自己的功法。打個比方,你修煉‘鬼殺道’,內息沉寂肅殺,銳勁鋒利,猶如冰封凍土,你覺得缺少了些什麼?”
明玦沉吟道:“缺少生機。”
阿南點頭道:“不僅如此,還缺了柔性。你所修之道屬陰,但心性、招式卻都至剛至陽、至猛至烈。若用坤道做擬,豈非正是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之勢?”
明玦微微低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