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於大人。”單簡臉上堆下笑去,別人說堆,是形容,他這個堆,是真的堆,就一堆肥肉笑開了,彷彿一碗最肥的扣肉給筷子戳開了一樣。
“於大人少年有爲,了不起,了不起。”單簡大拇指連翹:“裡面請,裡面請。”
兩人到後衙小廳,丫環上茶,單簡臉上始終堆着笑,客氣話也成堆的滾出來,極爲熱情。
他熱情,於異卻不熱情,吳承書跟於異說過,單簡這人,無能而貪,但極善交際,也捨得送禮,所以官聲雖差,在搖光王眼裡卻還算得上是能用之人,嶽王府也多有爲他說話的,也有人送了他個外號:笑面狐。
他的熱情,不一定是真熱情,狐狸便是笑着偷雞的,即便他是真熱情,於異也不喜歡這種人,當然,若能喝酒,於異說不定另眼相看,只清茶伴肥笑,於異真沒興致,只不過他來做慶陽府蕩魔都尉,會見城隍是必須的,否則才懶得見他,這會兒也不想多說,虛應了兩句,交了通條,這個是要存檔的,便道:“即相見了,便不多聊,我且去我衙門中看看。”也沒說要請單簡引見長史和府曹。
“於大人急於公事,讓人欽敬,都尉衙門在城北,本官叫人帶於大人去。”單簡叫了個差役,一直送到大門口。
於異身影消失,單簡臉上堆着的笑剎時收攏,便如雨過天晴收了把傘,這時從照壁後轉出兩人,都是四五十歲年紀,一個是慶陽府長史肖運轉,一個是府曹孫專,長史掌文告,府曹掌錢糧,正是慶陽府三巨頭。
肖運轉道:“走了?”
單簡哼了一聲:“走了。”
孫專道:“明府以爲如何?”
單簡又哼了一聲:“昨夜司獄大人急腳傳信。”
說到這裡他一停,肖運轉孫專兩人都看着他臉,齊道:“司獄大人如何說?”
“狂妄。”單簡臉上的笑漾開一半,不過是冷笑:“就這兩個字。”
“果然狂妄。”肖運轉重重點頭。
“那這錢糧?”孫專看着單簡的臉。
肖運轉插口:“不要撥過去。”
孫專有些猶豫:“這可有半年多了,怕是。”
肖運轉哼了一聲:“怕什麼?各不相干,和以前一樣,他便來鬧,只說沒有,索性再叫那幾個小妖動一動,四面鬧將起來,他沒錢糧,支使不動神兵,看他到時怎麼狂?便告到蕩魔都督府,這官司也有得打。”
“那到是。”孫專點頭:“我們是府道官,蕩魔都督府也只能去王爺面前打官司,管不着我們。”
“先不急。”單簡揚了揚手:“不必要他們鬧,但錢糧也不撥,若來問,只說開春糟了災,人界錢糧收不上,沒給我們送上來,壓他一壓,看他如何應對。”
“好。”三人相視而笑,恰如偷着了雞的三隻老狐狸。
於異是虎行林中,不理狐笑狼嘯,隨那差役徑往蕩魔都尉府來,蕩魔都尉府卻不象城隍衙門離得城池那麼近,而是離得很遠,在三十多裡外的北山下,一處山谷中,遠看是絕壁,無路可通,其實是隱神符的作用,通了靈竅的看,那絕壁其實是兩巖分峙,中間一條窄窄的山道,過了山道,眼界陡然放開,裡面是一個狹長的山谷,長有數裡,寬卻不過數百步,山谷正中,建有一座衙門,右邊崖壁下,另建有一排長長的屋宇,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一個什麼軍營。
其實神界的蕩魔都尉府,就如同人界鄉兵與捕快的結合體,人界兵營,離城市往往都比較遠,蕩魔都尉府也學了這一點,所以遠在三十里外的山谷中。
谷口,隱神符陣後面,有一座小屋子,象是個哨卡,有一個老兵,搬一個椅子坐在門後,這老兵至少也應該有五十多了,還斷了一隻左手,臉上滿是風塵之色,門前一個小小的泥爐子,上面一個瓦罐,冒着熱氣,有幾根草一樣的東西露出來,似乎是在煎藥。
帶於異來的差役卻識得這老兵,疾行兩步,叫道:“斷手老宋,宋祖根,快出來迎接,新任的蕩魔都尉於大人來了。”
“啊。”那叫宋祖根的老兵慌地一下跳起來,急伸手想要把門外的爐子收進去,擡眼卻看到了於異正背手看着他,一慌,撲通一聲就跪下來:“小人宋祖根,不知大人駕臨,萬死,萬死。”
“死一萬次啊,可沒那多地方來埋你。”於異呲牙一笑,隨手掏了個銀錠子扔給帶路的差役:“行了,你回吧。”
帶路的差役見一線銀光拋過來,急忙雙手接住,張手一看,頓時就傻住了,傻到什麼程度呢,他居然當着於異的面張嘴去咬,咬出兩排深深的牙印子,這纔信得是真,連連躬身作揖:“謝大人,謝大人。”
倒退着走,還一面迭聲作謝,轉過身,猛地絆了一跤,爬起來不好意思的一笑,隨後雙手揣在懷裡,生似女人摟着孩子,飛也似的跑走了。
上官打賞,他居然當場去咬,隨後的舉止也極度失態,於異忍不住譏笑:“還是神差,這個模樣。”
一轉頭,卻見宋祖根伸直着脖子,傻愣愣的看着那差役離開的方向,半張着嘴,臉上的神情,就象叫化子看着人家酒席上的一碗紅燒肉,於異轉頭看了他半天,他居然沒醒過神來。
“喂。”於異叫了一聲:“看什麼呢?”
“銀子。”宋祖根仍是半迷糊的樣子:“大人,你剛纔賞他的是銀子?”
“是銀子。”
“那一個元寶至少有五十兩?”
“差不多吧,哪個耐煩稱它。”
於異真有些不耐煩了,但這宋祖根的反應實在有些子怪,他倒沒發火,只是呆看着宋祖根,宋祖根也傻看着他,似乎那一個銀元寶不是賞給了那個差役,而是塞在了宋祖根的腦子裡,把他整個人塞傻了。
忽然滋的一聲,水開了,溢了出來,這一下才猛地把發傻的宋祖根驚醒過來,忙伸手把瓦罐端開,他也不用布,還斷了左手,右手端一邊,左手用腕子頂一邊,就那麼端開了,於異眼尖,看到他手側了一下,有一點兒開水還濺到了手上,他卻好象無事人一樣,於異到是奇了,道:“你不怕燙啊?”
“啊?”宋祖根愣了一下,猛地甩起手來:“燙啊,燙啊。”
他那樣子,讓於異忍不住好笑,道:“你這是煎的什麼藥?”
“不是藥。”宋祖根搖頭。
“不是藥是什麼?”於異其實已經對他沒興趣了,這人不但缺了手,腦子應該也有些問題,只是順口一問,眼睛便向谷中看去。
“是小人一天的吃食。”
“什——什麼?”於異已經走了兩步,猛然頓住:“你說什麼,這是你一天的吃食,你還沒吃早飯?”
“沒有。”宋祖根搖頭。
天熱,他衣服半敝着,露出幹扁的肚子和比搓衣板更誇張的脅骨,於異只掃了一眼就確信他沒說謊,那肚子裡確實不象有東西的樣子。
“你就吃這個?”於異蹲下身,拿起瓦罐斜着看了一下,裡面有小半罐黑豆,另一多半是茅根一樣的東西:“家裡沒米嗎?”
“沒米。”宋祖根搖搖頭,忽地撲通一聲跪下,帶着哭腔道:“大人,求求你,即便不發餉,也多少發點兒米糧吧,弟兄們實在是餓得受不住了。”
他邊說邊哭邊不住的叩頭,於異卻完全傻住了,好半天才道:“你說你們一直沒發餉,沒錢買米,就吃這個?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半年沒發餉了,前不久,已經餓死人了。”說到這裡,宋祖根號淘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驚動了谷中的神兵,紛紛往這邊跑過來,問得宋祖根知道於異是新上任的蕩魔都尉,都跟着跪下,同樣號淘大哭,叩頭不絕。
“不要嚎了。”於異猛地一聲大喝,他終於醒過神來了,但還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眼前跪着的,約有三四十個人的樣子,個個破衣爛衫,面黃肌瘦,這是神兵?怎麼可能。
“我問清楚。”於異兩眼如電般掃過宋祖根等人的面孔:“你們真是慶陽府蕩魔都尉府的神兵?”
“是。”宋祖根等人一齊點頭。
“還有其他人呢?”
吳承書說過的,蕩魔都尉是額定編制,一府神兵定額是三百人的,即便有可能吃空額,至少也應該有一兩百人吧,這裡可最多不過四十人。
“都在這裡了,大人。”
“怎麼可能,定額不是有三百人嗎?”於異不相信:“是不是沒發餉跑了?”
“不是。”宋祖根搖頭:“我這一府,一直就是這些人,最多的時候好象是五十一個,現在是三十九個,前不久餓病死了兩個,現在是三十七了,都在這裡了。”他起身看了一眼,肯定的點頭:“都在這裡了。”
都在這裡,三十七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多老半殘的漢子,便是一府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