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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馬雙嬌(13)

用了茶水,又歇了一晌,突然來了興致要去騎馬。

秀蓉幫我換好一身蔥綠色的胡人騎裝,又將我頭上青絲挽了個簡單的髮髻,一路跟着我去往馬廄。

許是知道前日我曾駕那紅兒的馬術了得,馬伕討好般地將一匹全身黑亮的高頭大馬牽了出來,一邊絮絮地對我說着這匹只有四足蹄關處長有白色細毛的白蹄烏如何如何名貴,一邊細細撫順了馬鬃,小心翼翼地將金轡紫鞍逐一裝好。

見馬伕笑眯眯地送來馬繮,我輕輕一笑接過手中。再度打量一番眼前足和我同高的駿馬,我將目光移向身後隨行而來的高達,狀似無意那般隨口問道,“倒真是漂亮,只是不知這白蹄烏的性子如何,可莫要將我給撅下馬去纔好。”

見我發問,那馬伕張了張口便要回話,卻在看到我冷冽的眼神之後硬生生止住了上前的腳步。

高達立在我的身後,自是看不到我此刻望住馬伕的眼神,他拱了拱手,望着那白蹄烏微一沉吟復才說道,“這白蹄烏身高體健,正是壯年,雖有野馬混血,卻已是被府中馴服過了的。倘娘娘要乘,想是無礙。”

“那好!我便試試這馬。”雖然小心掩飾,可是我卻清楚看到高達的眼光和我一樣,始終糾纏在馬匹的鞍轡之上,登時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心中一動,我嬉笑着退後半步,略一側身,便將高達身上繫着的短劍拔出鞘來。

“娘娘?”

見我莫名舉動,高達和秀蓉齊齊出聲。

“縱馬回來我便還你。”一手揚着明晃晃的短劍,一手衝着高達腰上劍鞘勾勾手指,我笑得越發明媚。

“此劍鋒利無比,可削鐵成泥,娘娘小心。”聽我口氣雖然和緩卻異常堅定,高達並不多言其他,只是定定朝我望來。

“我要的就是它削鐵成泥。”回望着高達,清晰看到他眸中那抹激賞,我輕輕咬脣,暗暗懷疑自己可是眼花,他怎可能對我露出此等眼光?

在那馬伕大是詫異的注視下,我小心將短劍佩於腰間,搭了高達手臂,踏着馬鐙翻身而上。

雙足一緊,身下的白蹄烏四蹄翻開,順着直通馬場之路奔去,不過頃刻便將馬廄和高達等人遠遠甩在身後。

不大會兒的功夫,身下白蹄烏便已經開始左右搖晃,意圖將身上不適給搖落下來。

微一側目,看到身後馬場上三點人影一邊朝我疾奔一邊大聲呼喝什麼,知道是高達等人追蹤而來。脣畔一揚,我揮手而起。

一道雪白寒光閃過腰際,身下緊繞在馬腹處牢不可分的紫金鞍鏈應聲而斷,本就不曾實實壓在馬鞍上的我更是抓緊了繮繩伏低身子越發靠近了馬頸,任由那看似名貴實則堪比刑具的紫金馬鞍丁玲咣噹地自馬背上摔落下去。

馭馬雙嬌(14)

已無馬鞍束縛的白蹄烏卻依然不夠解恨那般,一路馳騁狂奔,上竄下跳。和它此刻的癲狂程度相比,之前紅兒因傅雪勒頸吃痛而令我上下顛簸簡直就是玩鬧。

到了此刻才知道,這白蹄烏吃痛受驚之下竟如此狂烈不受我控制,經不住也是一陣心慌。

漫天的煙塵之中,已經看不清楚前路。

驚恐之中,我勉力咬脣,卻發覺有變調的驚呼聲竟然已經不自覺地溢出口去。

狂奔之中,呼嘯的風聲堅硬地劃過面頰,裹挾着陣陣高高低低的人聲齊齊灌入耳中。

汗意自額上滾滾而下,溼黏的髮絲凌亂地飄拂在眼前、耳際。知道此時怕是難有人能夠將我救下,索性橫下心來。勉力壓制着心中的驚懼,我只是死死地拉着馬繮,於劇烈跌宕中微眯了眼睛騰出一隻手去用力前伸,只盼我的手掌能夠觸到它的耳背。

猛地一聲長嘶,白蹄烏豁然直立,單手握繮的我微一趔趄,半個身子便已經幾乎被甩下馬背。所幸,我的手仍是緊緊拽着馬耳。將自己如此勉力吊在馬身之上,雖然狼狽至極卻使得白蹄烏如何跳躍也無法將我甩開。

幾番打旋兒搖擺過後,身下狂躁的白蹄烏終是安靜下來。

見白蹄烏只是呼呼地喘着粗氣四下奔走,知道險情已過,心頭一鬆,才發覺渾身疼痛尤其是一雙胳臂早已是痠軟無力,剛一泄勁身子便輕飄飄地歪在一旁。

“娘娘……”

因爲耳邊風聲頓止,嘈雜的呼喝聲,雜亂的腳步聲便響亮起來。

心知全身已經力竭,索性不再掙扎,反而是放心地合上眼睛,任由自己從馬背跌落下去。心中,暗暗苦笑着自己剛纔執意的自討苦吃。

無力之中,一雙手臂探至身下,猛然將我撈起,正在墜落中的我就那麼緊地被擁入一個寬闊的懷抱。

知道自己將要免受皮肉墜地之苦,心中不禁微微一喜,纔要勉力睜眼去看清救星面容,便有一陣微涼清香飄入鼻端,莫名一陣心安,我恍恍惚惚溢出笑意重又閉眼。

雖然一直摸不清楚龍嘉寰的性子,可是我卻知道,有他在,我便不會有事。

馭馬雙嬌(15)

安心地閉着眼睛窩在他的懷中,聽他吩咐僕從取水、拿藥、傳大夫,聲音中的嚴厲和緊張竟是我平日所不常見的。

脣角一陣清涼,知是他在喂水,我乖乖地啓開嘴脣,待甘甜溼潤流入口腔之中這才發覺嗓子竟是如此火熱辛辣。

“靜華,你且忍着點兒,大夫馬上就到。”重又續了水送至我的脣邊,龍嘉寰聲音微顫。

“我,我很好。”徐徐睜眼,我嘶啞着出聲,也終於看清楚了身邊各色的面孔。

“靜華,靜華……”龍嘉寰猛地用力抱我,口氣中的異樣激動和欣喜劃過我的耳畔,也劃過立在一旁的福雅敘耳畔。

“奴才失職,令側妃娘娘受傷,罪該萬死!”見我睜眼,定定望來的高達猛地上前,俯身跪下。

“你是罪該萬死!”龍嘉寰轉開眼眸,口氣中的冷凝如千年寒霜。

“奴才願以死謝罪!”對上龍嘉寰的眼睛,高達微一愣怔,之後便是視死如歸地垂眸。

“且慢!”看到福雅敘微微上前,我便搶在她的前面出聲,“高侍衛於我,不但無錯,而且有功。”

“靜華?”龍嘉寰轉回眸子,不解望我。

“若非高侍衛提前將那把削鐵如泥的短劍借我防身,今日靜華怕是難免歸去,高侍衛何罪之有?”望了高達一眼,我緩緩出聲,“若說有錯,便是那馬廄馴馬之人。”

“今日司馬輪誰當值,拖去杖斃!”龍嘉寰重又擡眼,穩聲吩咐,隨即便有侍衛垂首領命。

“二,殿下,”對上我望過去的犀利目光,福雅敘猛一咬脣,上前說道,“那白蹄烏本已馴服,可誰曾想它竟性子如此剛烈,險害靜華妹妹受傷。此事本是意外,想也並非司馬之人本意,杖斃之罰豈非重了一些?”

“姐姐說得不錯,倒是靜華糊塗了。”輕輕一笑,我恭順地垂了眸子,默然不語。

“怎會是靜華糊塗?只是雅敘素來心地純善。”望了望福雅敘,龍嘉寰輕聲道,“那白蹄烏性子剛烈,頑劣未除,旁人不知,司馬豈有不知之理?今日粗心害得主子傷至如此,倘不重責日後如何服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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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馬雙嬌(16)

“殿下……”見龍嘉寰口氣堅定,福雅敘便要再度開口,卻被身後的含香一把扯住。

“杖斃!”深深望了福雅敘一眼,龍嘉寰毅然出聲。

“高侍衛,那把短劍方纔慌亂之際被我不慎掉落。”眼光自福雅敘和高達臉上徐徐轉過,輕輕咳嗽一聲,我無比嬌弱地開口,將場上所有人的視線成功拉回到我的身上,“如今許是還被扔在馬場之上,便辛苦高侍衛自行尋回了。”

“不過是個微末玩意兒,側妃娘娘不必掛心。”見我語氣慎重,高達匆忙躬身拜道。

不錯眼珠地看着福雅敘的眼光在我和高達身上交替梭巡,而後一張粉白小臉瞬間變得煞白,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令她對高達的忠心與否生出疑慮,我輕輕閤眼。

出言挑唆以去敵,平日乃我最爲不齒之法,直到此時不得不爲之時我才發現,原來此計用起來竟如此省力而且好用。

在陳王府時,因爲失寵已久,王府之中幾乎是沒有人將我和孃親當做主子的。

由於此前孃親一直沉迷在自我世界,並不曾教授我什麼琴棋技藝,於我而言,幼年的樂趣除了西苑中的蛇蟲之外,最得我喜愛的便是縱馬、騎射。

可是沒有陳彥廣的寵愛,便是身爲王府中的大郡主,我也不過是個連下人都不願意正眼相待的黃毛丫頭而已,想要正正當當騎馬自是不可能,更別提騎射。

於是我便整日跟在馬伕身邊幫忙割送草料,刷洗馬匹,混得時間久了,我便大着膽子偷偷地騎,偷偷地取了馬廄中的弓箭也學着其他姊妹的樣子射上幾箭。

見我着實能夠在馬廄幫得上忙,那些馬伕也就索性睜一眼閉一眼地由我去了。

慢慢地,雖箭法仍欠精準,可是馬匹的習性我卻是越發熟悉。

所以,剛纔只不過草草幾眼,我便已經看出,那匹白蹄烏雖然身高體健,乃是良駒,可惜那馬伕卻是存了害我的心思的。

他爲馬匹裝鞍的動作那般小心翼翼,甚至爲了固定鞍子還在馬腹之下連上鍊子,如此細緻的動作之下他卻不曾在鞍子和馬背之間隔上軟墊,以緩衝鞍子對馬背的擠磨之痛,這便不能不令我懷疑他是有心爲之。

馭馬雙嬌(17)

想那尋常木質馬鞍在裝配之時,馴馬人都還會記得隔上鞍鞽墊上皮韉,再下還要隔上氈墊,更何況這看似華貴無比實則沉重且又堅硬的紫金鞍轡?

竟直接置於背臀脊凸之處,分明就是欺我出身名門不知此等小節,故意要我上馬之後加大馬背受重而令那性子暴烈的白蹄烏吃痛狂奔,這般險惡用心倘若無人授意,他小小一個馬伕何至對我敵意如此?

當時以白蹄烏性子如何爲由詢問高達,爲的就是證實我心中所想。

倘那馬伕並非受命東廂之主,則這委任爲保護我安全的高達必會出言提醒馬伕重新裝配鞍轡,反之亦然。

又是一條錦囊妙計。

可惜,這幕後之主漏算了我曾於陳王府中失寵十四年,冷言白眼之中,除了練就一身皮糙肉厚之外,還有就是馬背之上的馬術也是越發精深,想那尋常馬匹想要令我受傷,怕是不易。不過今日這烈性的白蹄烏倒真是平日我未見的,若不是高達的那短劍鋒利,助我先行除去那摩擦馬臀的紫金鞍轡已是減去了不少馬匹的疼痛,否則……

思索之際,大夫已經帶到。

我攤開手掌,露出因爲用力握繮而劃出道道血痕的雪白掌心。

“可疼嗎?”示意大夫小心爲我上藥,龍嘉寰輕擡着眉眼,關切問我。

“不,不疼。”看着眼前這雙清澈眸子中幾欲跳脫的心疼憐惜,竟然和曲洛池是那般相似,心中猛然一窒,我緩緩搖頭。

疼又怎樣?不疼又如何?

會有人能夠替代你身受的苦楚嗎?

便是說出口去也不過是徒惹別人笑柄罷了。

從小我便知道,疼或不疼,只能自己受着、忍着,慢慢,慢慢,它便會過去,終有一天真的不疼……

見我垂眼,龍嘉寰不再言語,可是眸中卻現出濃重的不信。轉開眸子不再望我,他輕垂臉龐靠近被大夫托起的我的手掌,衆目睽睽之中,他一下一下,輕輕地吹氣。

見他竟然如此小心翼翼,心中猛然大慟,我閉上眼睛再不去看,只是火辣灼熱的手掌上卻彷彿有羽毛緩緩搔過,竟然真的疼痛大減。

原來,喊出疼來給人心疼,真的可以讓你不那麼痛。

馭馬雙嬌(18)

大夫爲我簡單包紮處理之後,龍嘉寰便屏退了僕從,執意親自抱我一路回到西廂房中。

“大夫方纔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靜華只是驚嚇過度,並無大礙。你,大可放心了。”被龍嘉寰緊緊擁在懷中,我幾乎要透不過氣,用力將他推開,我輕緩出聲。

“看來,你這會兒是真的沒有大礙了。”見我擡着雙臂格擋,龍嘉寰眼中滿是笑意。

“是啊。”腦海中翻騰的都是剛纔他輕輕吹我掌心的一幕,此刻對上他的眼睛忽覺無話可說,我吶吶點頭之後便再度垂眸。

“可哪裡又疼了嗎?”口氣中有一絲慌亂,龍嘉寰托起我的下頜,硬是要我和他對視。

“沒,沒有。”急急搖頭,我連聲否認。

“這就好。”託着我下頜的指尖輕輕頓了一下,緩緩離開,龍嘉寰輕笑起來。

“怎麼今日,你會突然出現在馬場之上?”對着他的笑顏,我亦是淡淡地笑着。

“許,”見我發問,龍嘉寰緩緩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是心有靈犀。”

見他定定望我,面上似有火燒,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腦中忽然現出方纔馬場上福雅敘的臉來。口中一窒,我抿脣輕笑,這個心有靈犀可當真有趣的緊,是我和他,還有福雅敘三個人的呢。

“靜華?”見我面色有異,龍嘉寰微傾了身子靠近我來,忽然神秘一笑復又低聲說道,“靜華可是在生氣?”

“何氣之有?”見他笑得古怪,我面上一怔,匆忙否認。

“晨起之後便一直想去騎馬,偏晌午見到你時卻又說不出口,回到房中去換衣裳時遇到雅敘,拗不過她癡纏才帶着她一道去了馬場,偏看到你那白蹄烏狂性大發……”托起我包裹了白紗的手掌,龍嘉寰絮絮說着。

聽他解釋,知道自己心思被他看破,頓時一陣氣悶,我只是垂臉,定定望着手掌發呆。

“對了,”彷彿想起什麼似的,龍嘉寰轉了話題問我道,“昨晚,昨晚靜華可曾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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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馬雙嬌(19)

“多謝你賜外袍,靜華纔不致……”聽他口氣關切,我連忙搖頭。微一擡眼卻對上他眼中神色隱隱失落,不解之際忽然想起昨晚那旖旎夢境,只怕是睡夢之中我又說出什麼不該說出的話來,不由便是一陣心慌,匆忙擠出微笑一邊掩飾一邊小心地去睨他神情。

“還好。”龍嘉寰面上似乎並無什麼變化,只是脣邊的笑意之中似乎參雜有一絲無奈。就在我因他心思莫名而忽生心慌之際,他忽然伸了手過來,一邊輕撫着我纏繞着白紗的手臂一邊對待小孩子般,口氣中盛滿了虛張聲勢的恫嚇,“倘你日後再像昨晚那般貪看雨景,看我不砍了那些惹事的芭蕉、海棠。”

彷彿臨刑之人忽然聽到大赦天下那般,忍不住笑出聲來。鬆了心緒,我悠悠擡眼,於他眸中竟然看到那般熟悉的寵溺之色。這神色,曾經在望着福雅敘的時候,我見過。

“靜華,我相信你。”定定望着我,龍嘉寰忽然張開手臂將轉了眉眼的我攬入懷中。

“呃?”聽他這番沒頭沒腦的,我輕輕蹙眉。

“我信你。信你和曲洛池之間,除了兄妹之情再無其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聲音中,我能夠聽出斬釘截鐵的肯定。

“大婚那日是我多心,誤會了你,後來還不信你的解釋,可是昨晚,經過昨晚,我全信了。我信你,以後,永遠,我都會信你。”龍嘉寰雙臂用力,死死地攬着我的肩背。

“你說什麼?”心頭疑惑大盛,我被迫貼着他的袍襟一角喃喃出聲。昨晚入夢之後,竟然發生了什麼我不記得的事情不成?

“昨晚我來時你已睡着,便要抱你上牀休息,你卻猛地抱我。怕驚了你夢,我便只得抱着你一同坐在窗邊。擔心你受涼,這才脫了外袍給你披上。其間,你曾說夢話……”龍嘉寰低低地說着昨晚的事情,口氣卻隱隱有些飄忽,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我那般地猶疑。

“我說什麼?”顧不及揣摩他的心思,我猛地彈回身子,咬脣與他對視。

—————————————————————————————————————————————————即日起,本文正式更名爲《乾坤紅顏》

馭馬雙嬌(20)

“夢裡,你喚我的名字,你說,”龍嘉寰炯炯然望着我,眸中閃過一絲決然,“你說,要我信你。”

“我要你信我?”不信地睜大眼睛,我對視着他的眸子。

“是!”龍嘉寰重重點頭,如同承諾那般堅決,“既然於夢中之時你都能要我信你,我還有何理由不信你?所以,我會信你,現在,今後,永遠……”

定定望着他,忽然明白他眼中的那絲決然因何而來,胸口一股悸慟猛然涌動。我死死咬脣,猛地撲入龍嘉寰懷中,緊緊擁住他的肩背,絲毫不顧手掌上的紗布已有血絲殷殷溢出。

昨晚我會主動抱他,怕是因爲夢中將他當做曲洛池。

可是,我怎會喚他的名字?

在昨晚那樣見到曲洛池的夢中,怎會?

倘若我真的曾於夢中喚他名字,何至於清晨才至他便要早早離去,避免遇我醒來之後徒生尷尬?

倘我昨晚不曾做夢,那麼此刻他如此一說,也許我會相信迷亂之間我是曾經喚過他的名字。可是,可是昨晚那般清晰、真實到讓我貪戀至不願醒來的夢境中,明明無他。

說什麼我喚他的名字,說什麼我於囈語之中曾說要他信我……,分明是爲了親近我而編造的誑語!

我對曲洛池之心,在他出言說我欲蓋彌彰之時便已經分明知曉,可是,可是他卻仍然這般破釜沉舟,自甘示弱。

只爲,只爲賭我的真心?

好傻!

我陳靜華何德何能,竟能令他如此傾心相待?

值得嗎?值得嗎?

“堅強果斷,脆弱溫婉,機智聰慧,清冷孤傲,談吐見識自成一味,縱馬飛奔英姿颯爽……,你有很多面。每一面都令我着迷,讓我好奇。我試過阻擋你對我的吸引,可是我輸了。於是如今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面。”龍嘉寰輕撫着我的後頸,口氣無比輕軟,“靜華,給我這個機會。”

“好,好……”和龍嘉寰的過往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一片溼潤緩緩滑下面龐,我呢喃着出聲,輕輕點頭允他。縱然今生此心已許,可面對如此知己,我欠他良多,能夠還的,唯有傾心助他穩步皇位矣。

馭馬雙嬌(21)

在我養傷的接連幾日之中,龍嘉寰總是時時來到西廂院中陪我用飯、弈棋、說話,言談之間除了閒聊偶爾也會就朝廷之上政事隨口提及,雖然大多時候我均是含笑不語,可是在見他興致高時時我便也會胡亂點上幾句,以博他展顏。

身上的不過是些小小的擦傷、劃傷,只是看在他眼中太過嚴重,硬是禁足一般不許我出門,最多也只是每日上午的時候於院中閒走幾步,見見陽光,其他時候多是要我臥牀靜養的。

見龍嘉寰如此上心待我,福雅敘雖然心中酸澀,面上卻仍然少不得要問問看看。

面對我時,她仍舊是一派的溫婉天真,別樣可愛。縱然已經看穿她的僞裝,我卻也是笑臉相迎,對她當初企圖害我的心思絕口不提。

還有那素來眼皮子淺薄的夏亦喬便是接連地偕同張笑梅、李淑羣帶了些個補品、飾品、小茶果子之類的東西過門來探我。

一天到晚的,西廂院中人聲不斷,熱鬧連連。

念及龍嘉寰待我之誠,便是遇上夏亦喬等人時時地於我面前拿福雅敘和傅雪來言語挑唆,我也只是一笑置之,並不與她們一般見識。

不過那傅雪,倒也着實奇怪。我受傷的這幾日中,她也只是遣了身邊丫頭送來一些個人參靈芝之類的補品,本人竟一次不曾踏入我這西廂。

這樣委屈自己的支應着府中的女人,爲的只是這太子府中一派和睦,少惹是非。如此這般的一團和氣,想必他心中亦是歡喜的吧。

許是大夫用藥精心,身上這些個小傷大好起來,便連疤痕也未曾留下,掌心、腿股之處不過獨是道道淺粉色的印記,日子久了,想必也就逐漸淡了。

在我病中的這幾日,龍嘉寰的時間彷彿一下子充裕許多。走動多了,說話也就多了,漸漸地,我和他之間越發熟稔。每每見他關切待我,心中便也越發愧疚。

因爲,他想要的我已無法給他。

因爲,我還是會不經意間想起曲洛池。

比方說此刻,拆去身上傷處的紗布,看着這清淺的印記,心中不由自主地便顯出他的音容笑貌來。一同涌上我心頭的,還有那瓶他求來特意送我的去疤藥膏,還有那笑眯眯地應了他說會日日爲我上藥的曉雲……

那些過往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在我身上打上了深深的印記,今生,只怕永難褪去。

五月二十三的傍晚,龍嘉寰告訴我說,明日宮中將舉行馬賽。

見他徵詢我的意見,我笑着揮舞已然全好的雙臂,自然是當仁不讓。

馭馬雙嬌(22)

這天乃是天公作美,湛藍清遠,萬里無雲,便是看上一眼,已足以叫人好不開懷。

隨了龍嘉寰的馬車,我和府中其他女子同乘一車,趕赴皇宮。

飛鳳殿上向皇后見禮之時,我才發現本應皇室一族出席的殿上,竟有陳王府中的幾名郡主赫然在座。暫且捺下心頭疑問,望着對面滿面笑容的靜瑜、靜珞我含笑示意,眼現熱絡,至於她們身旁同樣炯炯望來的靜瑤、靜敏我則是我略一點頭就算做罷。

偕同女眷一起跟隨皇后來到馬場之上後,顧不及去欣賞這一望無際的馬場,我略微緩了幾步等着靜瑜姐妹跟了上來。

“回姐姐,咱們府上姐妹四人和田閔亮田大人府上的那對姐妹一樣,都是接了皇后懿旨才入宮的。王妃說許是爲了前些日子府上那起子意外之事的撫慰。”不等我開口,靜瑜便已經極爲伶俐地開口解釋。

“是和田家的姐妹一起入的宮的嗎?可還有旁的什麼人嗎?”知道靜瑜說的是此前因爲惠夫人孃家父親意圖謀反而被牽連一事,可是我卻對此說不以爲然。想起前日入宮皇后曾對我說過的話,禁不住心中微微一動,我便匆忙側身將眼光掃向後頭緩緩而來的兩名眼生女子。

田閔亮我是知道的,曾經更隨陳彥廣出征打仗,也有過一些小小戰功,後居位刺史,平日裡和陳王府的走動也頗爲密切,算得上是一派之黨。

刺史一職雖不是什麼朝廷要職,也不若封了王的陳彥廣俸祿豐裕,可是一對女兒入宮面聖,如此一身着裝雖然還算光鮮,可是和其他女眷相比的話,就難免顯出幾分寒酸。

“是啊。和咱們一起入宮的就只有她們姐妹了,沒有旁的人了。”靜瑜微笑着衝那對姐妹輕輕點頭,而後便是乖巧地回話。

待她們走近我細細瞧過,才發覺這對姐妹不光衣飾尋常,相貌也只能算作中姿,莫說擱在一衆皇女當中,便是和陳王府中四名郡主相比,已經顯是綠葉紅花之別。

忽然想起當日入宮皇后隨意之言,仿似醍醐灌頂一般,我恍然大悟。只是心中仍有些微疑惑,不知帝后爲何如此待見這陳王府。此前謀反牽連一事尚未完全平復,如今便又這般大張旗鼓獨現寵愛……

看不透其中隱情,我搖頭回神。

看看眼前如一雙春花模樣立着的靜瑜姐妹,又望望前頭逐漸走遠的靜瑤、靜敏,心中忽生一股無奈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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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馬雙嬌(23)

漫無無邊際的黃沙土地之上,間或點綴建有硃紅色爲底的木製拱橋,官轎形狀的小亭,以及中間置有精雕仙鶴的小池,處處皆以大紅色彩錦懸掛飄揚,一派熱鬧熱烈的場面。

賽馬一直都是宮中專爲女眷而設,男子則在賽馬之後另有其他活動。

望着前頭已經開始挑選馬匹準備比賽的女眷,我只是側目對着靜瑜姐妹,徐徐說着一會兒選馬的注意事項。

“嫂嫂!”說話之間,且聽一聲嬌喝,不用回頭便知來人正是永平公主龍曼舒。

“見過公主。”轉過身子,輕盈一笑,我微微躬身。

“她們自然有人伺候,嫂嫂就別擔心了吧。”斜睨了靜瑜姐妹一眼,龍曼舒不由分說便將我扯了開去。

見龍曼舒對靜瑜姐妹口氣似有不善,卻也因爲知她素來高傲頑皮,於是心中也不曾覺得不妥,只是衝着微微尷尬的靜瑜點了點頭便隨着龍曼舒去了。

皇宮之中備選的馬匹皆是上好品種,不必費心,我便已經選了一匹個頭並不算大的棕色馬匹牽在手上。

騎乘在馬背之上,各色服飾的女眷皆在明黃色的懸幅之前立定,只待靜坐一旁長亭中的皇后揚手放行,目標便是馬場盡頭處的一支赤金旗子。

只見皇后燦爛笑容之下,忽地一整顏色,手上握着的明黃色錦旗便猛地落下,一片雜亂的呼喝聲中,各色馬匹皆是四蹄翻飛。

一同狂奔之後,我才發覺宮中女眷竟然不乏一些馬術高手。

跑在最前的是一身赤紅的長公主龍曼春,緊隨其後的則是據說賽上歷來稱王的傅雪,而我正是此時場上的第三,身邊亦有別府皇子家眷亦步亦趨,奮力直追之下時時便有趕超可能。

一時之間,萬馬奔騰,叱吒嬌喝之聲不絕於耳,馬場之上煙塵滾滾,喧鬧非凡。

心中存了要和傅雪一爭高下之意,當下便夾緊馬腹,矮着身子左右追趕,堪堪不過須臾功夫,我便和已經排位第一的傅雪趕了並肩。

轉眼路程便已過半,眼看前頭赤金色錦旗正插在一紅黃兩色點綴而成的龍鳳吉祥雲柱之中,迎風招展,霎是誘人。我心中一喜,愈發拉緊繮繩,驅身下駿馬加速狂奔。

似乎明白我的意圖,傅雪高揚馬鞭,竟也不依不饒,誓要同我爭奪那面赤金錦旗。

馭馬雙嬌(24)

雖然身後圍追呼喝一片,似乎人人皆在近處,可我卻並未將其他人放在心上,只是專心防着傅雪,心知只要勝過了她,那麼今日便可勝券在握。

距離那赤金錦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和傅雪的馬速也是不相上下,想要取勝看來必要經過一番苦鬥。

心中一面想着,手上腳上便已經做足功夫,眯了眼睛,高揚着馬鞭,準備在傅雪一旦將我甩下的時候揮鞭攔截。

已經來到龍鳳雲柱之旁,可是我和傅雪卻都無法騰出手去摘取錦旗,只是兀自兜着圈子,彼此防備對方。

就在我倆彼此僵持不下之時,忽聞傅雪身下馬匹一聲長嘶,彷彿受驚似的前蹄騰空,翻轉左右。

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摘那旗子,我緊勒馬繮匆忙望向傅雪身後。但見濃濃煙塵掩映之中,一匹棗紅色駿馬上,嫩黃衣裳的女子嬌小玲瓏,急速衝來。

飛揚的塵土之中,我勉力眯眼,想要看清楚來人面容,直到對面一張嬌俏粉面來到近前,卻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

但見來人目不斜視,目光定定鎖住那飄揚着的赤金錦旗,因爲奔騰而微現通紅的臉上一股勢在必得的狠絕,我心登時大愕。

就在這愕然的一瞬之間,身旁本應唾手可得的赤金錦旗便被那女子輕鬆摘取。

待我恍然大悟,奮起直追,那黃色衣裳的女子已經將距離同我遠遠拉出。

這黃衣女子竟是靜瑜!

不光甩掉一衆女眷自尾隨者中脫穎而出,更使巧勁擊中傅雪馬臀,令她失去奪冠機會,又趁着我吃驚發愣之時,片刻不遲疑地奪下錦旗。

姐妹一場,我竟不知道,她的馬術和心機都是如此了得。

心中一面飛速轉着,手上卻並不停歇,我暗暗咬着銀牙,定要將那錦旗重奪回來。

前有衆女眷攔截,後有我縱馬緊追不捨,靜瑜卻不慌不忙,將錦旗塞進袖幅之中,仗着馬速飛奔之時無人敢於太過貼近而於馬羣之中左閃右躲,橫衝而去。

偏她身下馬匹嬌小,人也嬌小,所過之處不光敵手無法將她抓住反而是引起陣陣慌亂,最後竟讓她逃出包圍,領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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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馬雙嬌(25)

心中憤惱靜瑜於我面前諸多隱瞞,闖過層層瀰漫煙塵,緊跟在她身後,我窮追不捨。終於,在將要回到終點之時,和她並肩。

見我絲毫不肯示弱,又聞終點處咚咚鼓聲大作,靜瑜心中許是大亂,只見她接連催鞭,落在馬身之上悶聲作響。

見她身下馬匹耳背扇動,似是過度吃痛,心知機會來了,我奮力夾緊馬腹,連人帶馬直直朝向靜瑜撞去。

我心中本是打算佯裝相撞來恫嚇她那已要受驚的馬匹,從而爲自己增加搶奪錦旗的機會。

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靜瑜馬匹緩下速度,而我又探出手去,纔要夠到她袖幅中的錦旗之時,一隻羽箭裹風而來,目標竟赫然是我。

不料馬場之上竟會突生如此變故,大驚之下我猛然勒馬,掉轉了方向以避讓羽箭,眼睜睜地看着靜瑜自我身旁矮身飛馳而過,揚着那隻赤金錦旗奔向勝利。

喧鬧鼓聲響徹天際,彩旗滿眼迎風飄舞,衆人簇擁之中,靜瑜舉着赤金錦旗緩緩走向那紅色菱花鏤空佩有如意結的木臺。

一身明黃袍子的皇上、皇后笑眯眯地上前嘉許……,整個馬場之上歡呼聲幾欲震天。

人羣之中,我揣着懷中那支羽箭,直直走向人羣之外閒閒立着的龍曼舒。

“公主是否欠靜華一個理由?”微微躬了躬身,我揚起手上羽箭,在龍曼舒面前站定腳步。

“嫂嫂躲得過的,不是嗎?”盈盈笑着,兀自把玩着手上精緻小弓,龍曼舒滿臉無謂。

“承蒙公主青眼錯愛,和靜華玩這躲避遊戲,實在受寵若驚!”斂盡了面上笑容,我拋下手上羽箭,垂眸躬身便要離開。

“嫂嫂生氣了?”龍曼舒嬌滴滴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我只是和嫂嫂開個玩笑罷了,那羽箭之上又沒有箭矢,即或嫂嫂躲避不開,也不會如何。”

腳步一滯,我徐徐轉身,望向那支已被龍曼舒撿拾起來,正拈在指尖的羽箭。

“嫂嫂,你看。”獻寶一般,龍曼舒揚着羽箭送至我的眼前,果然是隻已經切去箭矢的無頭箭。

勉強笑了一下,我輕輕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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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還有兩章

馭馬雙嬌(26)

“嫂嫂還在生氣?”拈着那隻羽箭閒閒地貼着自己的下頜,龍曼舒輕挑了眉眼堆出一副無賴的嬌憨模樣朝我靠來,“可是因爲我那一箭令得嫂嫂輸給了自己的妹妹,所以覺得失了面子而不甘?”

轉眼望了望身後那人羣中正被無數的讚美之聲,以及幾名皇子包圍其中的靜瑜,我緩緩回眸,對龍曼舒輕輕搖了搖頭。

那靜瑜之所以今日會如此一番舉動力求取勝,只怕是早已經便存下的心思,即便沒有方纔龍曼舒阻攔我的這一箭,只怕我這個素來乖巧的妹妹也是要生出其他法子來讓自己出盡風頭的,而龍曼舒的那削去了箭矢的一箭,想必也不過只是歪打正着而已。

“嫂嫂?”見我恍然出神,龍曼舒揮舞着雙手要我回魂,幾乎碰到我的鼻尖。

輕輕打開眼前晃動着的手臂,對着面前一臉嬌俏的龍曼舒微微欠身,淡淡一笑便要離開。

“難道嫂嫂一點都不好奇嗎?”身後龍曼舒的聲音再次揚起,音量不高不低,恰好夠我聽得清清楚楚。

“有何值得好奇之處?”重轉過身,我微微睜大眼睛。

“不覺得嫂嫂的這個妹子渾身透着古怪嗎?先是嬌嬌弱弱地混在馬羣之中,然後又待嫂嫂和傅良媛兩人爭鬥應顧不暇之機趁亂衝冠,甚至將鐵指環藏在指間掌摑傅良媛的馬臀。竟是這般堅決地誓要取勝,不知目的何在。”龍曼舒略一擰眉,伏至我的耳畔低低說道。

“鐵指環?”微微一怔,我定定望向龍曼舒。

“我這一箭助她功成,爲的就是要看她接下去的戲碼。”龍曼舒聳聳肩膀,一邊點頭一邊對我言道,“馬賽之中,我確是留意嫂嫂的這位妹子。不爲其他,只因爲無意聽到她於人後對那田家姐妹言詞甚爲凌厲,和人前之時的柔順可人大不相同。人前人後差異如此之大,而且後來又見嫂嫂和這妹子竟然甚爲親密,我自然好奇大盛,於是後來便發現她以掌摑擊傅良媛馬臀,竟使那馬匹吃痛至驚。若她指上不曾藏有銳刺鐵指環,我們這宮人精心馴養過的馬匹怎可能如此反常?而且看嫂嫂反應,似乎這位靜瑜郡主的精妙馬術平日之中也是甚有保留的吧?”

馭馬雙嬌(27)

見我並不急於作答只是一副安靜聆聽的樣子,龍曼舒的神情便越發認真,“一個小小的庶出郡主,於一幹皇家女眷之中毫無顧忌做下這樣種種,難道不叫人奇怪她的目的嗎?”

“有何奇怪?”聽着龍曼舒井井有條的分析,心中越發清晰起來,我淡淡一笑,輕啓朱脣,“不過就是想要入你皇家之門罷了。”

“呃?”龍曼舒大張了雙目,一對好看的柳眉糾結於一處。

“也許,公主便要又添一位新嫂嫂了。”看着龍曼舒向來都是趾高氣揚的神情忽然變得錯愕,心中禁不住一樂,輕輕地我便笑了開來。

“新嫂嫂?”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彷彿剛剛吞下了什麼異物那般地大張着口脣,龍曼舒結結巴巴地向我問道“嫂嫂你是說,你是說……”

看到龍曼舒手指所向乃是靜瑜此刻所處之地,我一挑眉峰,緩緩點頭。

還記得此前皇后曾傳我入宮,當着福雅敘的面前對我極盡親暱之能事,那時她便已經狀似隨意地提過有意迎娶陳王府中郡主一事,只是當時被我認作戲言。

今日看到陪同陳王府中幾名郡主一起入宮的,竟是官卑貌微的田家姐妹,當時心中便已經篤定皇后是要從我這四名妹妹之中挑選一人出來。至於一同入宮的那田家姐妹,除了可做綠葉襯托紅花之外,還可用來避人耳目,以免朝臣議論帝王偏愛陳王府的擋箭牌。

我想到了所有,卻不曾想,靜瑜是如此深藏不露。

若非今日這樣非逼她顯山露水的特殊時刻,恐怕靜瑜品性我還仍未可知。

原來她竟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嶄露頭角,那麼皇后今日邀請陳王府中四位郡主入宮的真正意圖想必她心中也是異常清楚。可笑方纔我居然還以爲她們幾人之所以入宮乃是受到皇后擺佈而大生惋惜,原來人家竟是周瑜打黃蓋,樂不可支。

馭馬雙嬌(28)

“二嫂原來躲在此處,怪不得叫我們這一通好找!”正在我思忖之際,皇五子龍嘉轍、皇六子龍嘉轅偕同一名面色紅潤的高挑女子不期而至,而此時出聲喚我的正是那名陌生的女子。

“這是?”見那女子雖然眼生,可是對我卻口氣着實親熱,加之看到她正緊緊挨着龍嘉轍站立,心中登時明白。面上不過微微一怔,我便同樣燦爛地笑着回望向那女子道,“五弟妹好。”

“叫弟妹可不太過生分?嫂嫂喚我初陽也就是了。”對面的女子英眉一挑,嬉笑着便朝我拜來,“嫂嫂大婚之時,恰逢義父染病未能同往道賀,失禮之處還望嫂嫂多多擔待。”

“剛剛纔說二嫂生分,如今五嫂便也學這文縐縐地生分起來了。”不待我開口,那邊龍嘉轅便一臉嬉笑着湊至龍嘉轍身邊。

“這混小子!”見妻子被弟弟取笑,龍嘉轍作勢欲打,衝着龍嘉轅堆出一副橫眉冷對的模樣。

“且讓他笑去,趕明日他奔赴北疆歷練之時可不就落到咱們手中了嗎,到那時,我倒看他如何再笑得出來!”雖然頭一回見我,那秋初陽倒也絲毫不露拘謹,只是一臉靜待好戲的神情對着龍嘉轅嬉笑怒罵。

“對對對!”面對妻子的提議,龍嘉轍則是滿臉認同,一邊大笑着擊掌一邊幸災樂禍地望向龍嘉轅。

這秋初陽無父無母出身本是尋常,可長其十歲的兄長秋乃文卻天縱英才,便是在陳彥廣的口中也算得上是個英雄。十五歲校場上比試便拔得頭籌,是爲大齊開國以來年紀最輕的武狀元。皇上親封守疆大將軍以來的十三年中皆是駐紮在大齊最北的邊境保家衛國,其妹秋初陽自幼便跟隨軍中。本以爲她和龍嘉轍的因緣不過是帝后做主賜婚以示對秋乃文的嘉獎,可是如今看到他們夫妻如此夫唱婦隨,才知道此前的料想卻是錯了。

冷不防地,心中忽然一股酸澀,我強笑着點了點頭,便要告辭。

“二嫂這便要走了嗎?”見我轉身,自成一片玩鬧的秋初陽卻不肯就此將我放過,她一把扯着了我的衣袖,不依嚷道,“不行不行,二嫂要答應教我馬術纔好!”

“五嫂倘要學習馬術,怎不去尋那今日奪了狀元的主兒反而來鬧二嫂?”兀自玩弄手上羽箭的龍曼舒眉眼一凜,口氣極爲不耐。

“雖是身體不爽今日未能上馬參賽,可我還不曾老眼昏花到那般地步。若是堂堂正正比賽,你怎知今日這馬場上的狀元不是二嫂?”針尖對麥芒一般,秋初陽杏眼圓睜,意有所指地望向龍曼舒手上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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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登錄名爲selenecy的親幫雲端捉蟲哦,確實是筆誤,應該是“義父”,不小心就寫錯了,親一個……

馭馬雙嬌(29)

“哼!”猛地丟開手上羽箭,毫不掩飾便露出面上怒容,龍曼舒竟然就這麼揚長而去。

“曼舒……”龍嘉轅衝我微一躬身,便要去追。

“且慢!”龍曼舒轉過身子,仍舊是僵着一張小臉冷聲喝道,“今兒個誰都甭來,本公主要自己靜靜!”

“便由她去嘛,這麼大的姑娘整日纏着自己的兄長又成什麼體統?”秋初陽鼻子微微一哼,死死拉住身旁的龍嘉轅。

看那龍曼舒一雙眼睛瞪着秋初陽更要噴出怒火,又看看那點燃怒火的源頭乃是秋初陽此刻緊緊抓着龍嘉轅的手臂,心中忽然明白小丫頭如此惱怒所爲何事。

見龍曼舒氣極走遠,秋初陽這才鬆開了龍嘉轅的胳臂轉向我道,“小孩子脾性,咱們莫要理她也就是了。”

“是啊,永平公主不過就是個孩子罷了,初陽又何必故意要和她制氣?”淡淡笑着轉回眼眸,我望一眼對面頗是憂心的龍嘉轅,隨即望向滿面燦然的秋初陽。

“那個丫頭啊,我倆素來相看兩相厭!走了也就走了,咱們不說她了。”秋初陽一邊連連擺手一邊誇張地大睜了眼睛,擠眉弄眼地堆出一副苦瓜臉的神情,彷彿口中那個龍曼舒是個如何麻煩的傢伙一般。

“怎麼說你也是曼舒嫂嫂,真是虛長了那麼些年歲數,如今倒和這麼個孩子一般見識。”見我對着秋初陽發笑,龍嘉轍微微有些發窘。他清咳一聲,口中雖是數落可是面上卻並未見絲毫不悅。

“長她幾歲又如何?誰叫她每每見了我不是在茶中多下作料便是在椅上動那手腳,在這個孩子手上我吃的虧可還少嗎?”聽到龍嘉轍教訓,秋初陽滿不在乎地擡手掩耳,一副憤憤然的神情。

倘我方纔不曾走眼,那麼這龍曼舒之所以素來看秋初陽不順眼,只怕癥結乃是龍嘉轅。心中如是想着,我便擡了眼眸望向龍嘉轅,想看他如何維護妹妹。

果不其然地,但見龍嘉轅微微一笑,可愛無比卻又滿是無賴地對着秋初陽辯道,“雖說曼舒頑皮,可哪次五嫂不是拿我出氣來着?咱們什麼時候曾叫五嫂獨獨吃了虧去的?五嫂如此一說可不有失公允?”

馭馬雙嬌(30)

“罷罷罷,早就知你們兄妹感情能深過海去,在你面前說那寶貝妹妹壞話,我還真是自討沒趣。往事已矣,不提也罷。”秋初陽嘻嘻一笑,張揚着眉眼轉向我道,“早就聽說二嫂不光酒量過人,而且豪爽無比,若不是那日初陽實在脫不開身未能到場觀禮,豈會那般容易便放過二嫂?今日又見二嫂馬上英姿,深覺二嫂實乃我輩中人,若不引爲知己豈不可惜?”

“初陽這般直爽性子,也着實爲我所喜歡。”見秋初陽面上因興奮而生出一片紅潤,被她笑容所感染一般,我亦是眉眼含笑地回望過去。

“莫不是二嫂孃家風水之故,一對姐妹不光人品出衆,連馬術竟也都是這般了得!”龍嘉轅轉回目光投向我的身上,略顯稚嫩的眉目之間難掩欣賞。

“哪裡。”想起靜瑜的心機,我心中一頓,面上卻是盈盈笑意。

“二嫂就莫要過謙了!今日這馬場風光可不就是讓你陳王府和太子府已經全佔了去嗎?方纔場上這番身手就連父皇、母后都讚不絕口。咱們剛纔過來之時,還聽到父皇誇說什麼陳王府中馭馬雙嬌,本事了得,叫人大開眼界呢!”秋初陽翹起大拇指衝我連連點頭,隨即轉向身旁夫君龍嘉轍大聲說着,眸中盡皆嚮往,“倘我能有二嫂這般馬術,再加上身上的功夫,便是披掛齊全上陣殺敵,你或大哥誰還敢對我說個不字?”

只聞秋初陽絮絮之語中不乏甜蜜之味,我面上仍做笑容,心中卻已經飛馳千里,不知所向……

於馬場之上用罷午飯,秋初陽硬是拉了我去看那皇子們的馬球。

但見馬場之上一匹匹駿馬皆身披彩色飄帶,威風凜凜,馬背之上的勇士們個個短打裝扮,看去精神無比。

聽着場上呼喝聲聲,馬嘶陣陣,身邊的秋初陽又是一副置身其中的投入神情,我也提了興致集中着精神細細看去。

場上馬隊分作兩組,分別以龍嘉寰和龍嘉宇做兩隊隊長,隊員各有五人,由其他皇子以及平日裡擅長此技的宮廷侍衛共同組成。

一衆皇子之中我較爲熟悉的兩人,只有龍嘉轍一人投身賽場之上,和龍嘉宇一樣身穿藍色彩衣。而那龍嘉轅則因爲年紀尚幼,身量不足未曾參加,只是坐在外場圍觀。

—————————————————————————————————————————————————由於網絡問題昨日應當更新的兩章遲到了一些,現在補更。

另今日更新兩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機鋒相對(01)

咚咚鼓聲之中,場上塵土飛揚,紅藍兩隊馬上勇士你來我往,毫不相讓,那小小一粒馬球便在紛雜馬蹄之中飛來飛去,於空中拉開一道道綺麗弧線,卻始終不曾入網。

輾轉半晌及至中場休戰,兩隊始終是不分高下,勢均力敵。

見場上暫停,一直坐在身旁搖旗吶喊的秋初陽忽然起身,死死扯了我手臂說是應當一起去爲下場的夫君打氣聲援,好在下半場上取得好成績。

“你去吧。”輕輕笑着,試圖將手臂掙扎出秋初陽的挾制。

“怎麼?二嫂捨得不去嗎?”衝着馬球隊休息區望了一眼,秋初陽重又對我擠眉弄眼。

“不了。”明白秋初陽的好意,可是我卻仍然堅拒。

“真的不去?”見我面色堅定,秋初陽微一咬脣,笑嘻嘻地便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二嫂想不想知道今日爲什麼皇兄竟會親下場去?”

不妨被她如此一問,竟問了我面上一怔。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並不曾覺得龍嘉寰有何不妥,所以我便幾乎已經忘記了身邊之人是個長年使藥調理身子的藥罐子。此刻經秋初陽這麼一說,心頭不由一緊,匆忙擡眼朝龍嘉寰望去,卻見他好端端地坐在休息區中享受玉人在側,這纔鬆下了心緒,重轉回眼眸開始思量怎麼今日他會破例下場參賽。

見我面露不解,秋初陽神秘一笑,貼近我耳絮絮說道,“皇兄之所以會在今年下場賽球,咱們大家都說是爲了二嫂你呢。”

“我?”微微一愣,我不置可否地輕笑開來,“這事和我有何干系?”

“素聞皇兄身子羸弱,歷年也不曾如此這般大動作,至少在人這般多的場合之上初陽不曾見過。可是今日有二嫂你馬場之上巾幗英姿,但凡見者過目難忘,皇兄自然也不能豁免。如此出人意料地下場參賽,我看便是因爲皇兄心中想要自己能夠匹配二嫂這般女中豪傑之故!”秋初陽圓睜杏眼,一副定是如此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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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02)

“今日狀元又不是我。”見秋初陽言之鑿鑿,我心中一動,面上卻仍是固執地不肯變容。

“今日那馬賽……,哎,不提也罷!”秋初陽本欲大發一番言辭,卻在望了休息區那邊一眼之後無力地擺了擺手,換做一臉忿然神情對着我努嘴道,“二嫂真的不去?就容她一人專寵人前啊?”

“許是天氣太燥,這會兒心裡煞是煩悶,正好趁着這當兒到那邊樹蔭下吹吹涼風,喘口氣去。”望一眼休息區那邊忙碌地圍着龍嘉寰轉圈的福雅敘,我衝着前頭不遠處的涼亭眺望過去。

“似二嫂這般大度心腸的女子還真是少見,初陽佩服!”雖然面上仍然不解,可是卻拗不過我的堅決。秋初陽無奈一笑,對我一翹拇指,興沖沖地便跑了開去。

看着秋初陽奔向龍嘉轍,輕輕一笑垂了眼眸。本想獨自去向樹蔭之下,可是眼光卻仍是不自覺地飄向休息區。

遙遙看去,福雅敘正一臉燦爛地說着什麼,引得坐在她身旁的龍嘉寰一陣大笑。

因了這一笑,我便再也移不開眼睛,只是定定地望着,望着龍嘉寰對着福雅敘笑到眉眼幾至不見。

他一定想不到,就在不遠處的這裡,我正在此地這般灼灼地看着他,看着他和他的妻。

忽然想起方纔秋初陽口中龍嘉寰乃是因爲我纔會在今年下場參賽之說,禁不住心中猛然一跳,半晌之後才緩緩搖頭。輕輕聳聳肩膀,脣邊綻出一朵無謂淺笑,將秋初陽那番小女子的無端臆測置之腦後,我轉回目光大步走開。

前頭濃郁樹蔭之下,一塊人工雕鑿的大青石笨拙卻頗爲討喜地立在一片蔥鬱草地之上,忽然想起那塊望荷池旁我趴在上頭練字的大石,心中一軟,我笑微微地加快了腳步。

忽然,我卻聽到石後有人低聲說着什麼,依稀之中似乎聽到有人提及靜瑜。足下一頓,便緩下了腳步。

機鋒相對(03)

四下張望一下,但見人羣皆在丈許開外興致勃勃地觀賞着重又上場的馬球賽,心知無人注意到我,這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過去,將自己隱在一棵大樹之後,靜靜地聽着。

“蘭英你就莫裝了,當你那心思我全然不知嗎?只要三皇子過來問安,你哪次不是眼珠兒都不錯的瞅着,生怕少看了一眼。你那思春的小模樣,姐姐我早就看在眼中了。”

“巧兒姐姐休要渾說!這樣不恭不敬的話倘是傳到梅影姑姑的耳中,我等可還有小命在?”

“怕什麼?如今大家夥兒都在看那勞什子的球賽,梅影姑姑想也正在御前服侍,哪會有人注意咱們在不在,隨口說說又便如何?蘭英你也太小心了些個。”

“本就是得了個空兒過來歇歇喘口氣兒罷了,巧兒姐姐可莫要再說這些叫人臉紅的話了。”

“哪個有興致說你?不過是感慨那陳王府中專出能人罷了。先是一個靜華郡主得了帝后賜婚太子側妃,這才幾日的功夫兒,如今便又有了一個靜瑜郡主馬場之上大出風頭。瞧她剛纔看三皇子那眼神兒,恨不得能滴出春水兒來,那神情簡直和蘭英你是一模一樣。可惜啊,同人不同命。人家那是郡主,咱們卻是賤命的小宮女兒,便是有了蘭英你這般出挑的容貌又能如何?只嘆你是生錯了人家,沒有那當主子的命啊……

“巧兒姐姐快別說了。”

“怎麼,聽着難受了?”

“巧兒姐姐!倘你再這麼說,我可真不理你了。”

“好好好,不說不說,瞧你這小臉兒燙的,都能煮雞蛋了。”

“巧兒姐姐,咱們還是出去看看吧,免得梅影姑姑尋不到咱們惹出事端來。”

“好,也歇的夠了,這便出去。”

一陣窸窸窣窣,只見兩名綠衣宮女自石後相攜而出。

前頭那個身量高挑,面色緋紅的宮女低垂着頭臉,神色慌張。跟在她後面閃出來的那個身材適中,面色白皙的宮女則是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見左右無人,兩人對視一眼,嬉笑着跑了開去。

見她們走遠,我自樹後探出身子,望着那兩條已然模糊的身影兀自出神。

—————————————————————————————————————————————————下午還有一章

機鋒相對(04)

及至傍晚時候,馬球賽畢。

毫無懸念地,以龍嘉宇爲首的藍隊二比一取得最後的勝利。

可縱是如此,龍嘉寰卻仍是雖敗猶榮,畢竟他身子骨孱弱是出了名的,今日能夠下場參賽並且一賽到底已經是令所有人感慨不易了。

皇后主持着在擷月殿上安排了筵席,連同今日的兩名冠軍也一併在筵席上得到了帝后的嘉許以及各式賞賜。

觥籌交錯,歌舞昇平,在宮中一直待到日頭西斜,天色陰沉,我們這班女眷才逐一向帝后拜別。

一上馬車,那夏亦喬便帶着頭地向我道賀,一會兒說是爲了今日我幾乎奪魁,一會兒又說反正是孃家妹妹拔得今日頭籌總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囉囉嗦嗦地說上了一大通。

見李淑羣、張笑梅也是人云亦云地慫恿着福雅敘、傅雪向我道賀,我面上懶懶地應了,心中卻是閒閒地笑,只因早已洞悉她們的心思。不過就是想要借題發揮,趁機挑撥福雅敘、傅雪和我之間的關係罷了。

見我似乎提不起什麼興趣,夏亦喬顯得有些訕訕的,不過很快她便轉移了目標。一邊驚歎着龍嘉寰居然整場馬球都賽了下來,一邊又將調養龍嘉寰身子如此好的高帽送給了福雅敘。

在福雅敘面前以龍嘉寰作爲話題開端,顯然是押對了寶的。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馬車上邊熱鬧成一片。有人說今日龍嘉宇之所以取勝乃是趁巧投機,也有人說龍嘉寰馬上英姿如何英武不凡,……,聒噪地叫人頭皮齊齊發麻。

唯有那個傅雪,一路之上只是靜靜地閉目養神,不知是不是因爲丟了歷來的榮耀兒在鬱鬱寡歡,對馬車上的熱鬧她始終不置一詞。

回到府中,着秀蓉服侍我沐浴更衣,除去一身的疲憊。

才捧起了一杯熱茶,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靜珣,喚了秀蓉於她耳畔吩咐幾句便令她去傳高達過來。

機鋒相對(05)

“回娘娘,靜珣姑娘一切都好,娘娘大可安心。”進了房門,規規矩矩向我行過了禮,高達一邊應聲起身一邊擡眼看我。

輕輕一笑,我挑高眉峰,徐徐說道,“我要你遣人守在她身邊,不是爲了讓她一切都好的。”

“呃,”見我話語露骨,高達飛快地睨了我一眼,復又低聲說道,“回娘娘,奴才一切都按照娘娘吩咐進行安排,特別關照了妓寮的嬤嬤們,所以她們對靜珣姑娘教訓地極爲盡心,如今靜珣姑娘已經開始服侍各位大人們。”

“哦?”輕輕捧着茶盞在手上轉圈,我眉眼含笑,“沒有尋死覓活的嗎?”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高達輕輕搖了搖頭,眼中露出一絲不忍神色。

“還以爲她會如何貞烈呢,不過如此。”將茶盞放下,我重又擡眼隨口問道,“那方心惠,如今又如何了?”

“回娘娘,方夫人到了妓寮之後便一病不起,至今未愈。”高達仍舊低垂着頭臉,靜默半晌之後才忽然試探着低聲問道,“可否延請大夫過去瞧瞧?”

“罷了。任她自生自滅吧。”輕輕揮了揮手,我將視線轉向一旁。

“奴才告退。”高達怔了一下,深深望了我一眼迅即退了出去。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陳靜華向來如此。

徐徐轉過身去,但見窗外月色愈加明亮,透過窗格灑進滿地銀霜,清冷凜冽,一如此刻我的心境。

見夜色已經深沉,知道龍嘉寰不會過來,吩咐秀蓉收拾了房間,我便上牀休息。

許是日有所思,於是一夜不曾好眠。

一會兒是幼年時靜珣連同旻軒捉弄我的場景,一會兒是曉雲面色蒼白地躺在冰冷的小牀之上,一會兒又是靜瑜姐妹站在我身後陰森森的笑……

悶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來,才發覺原來方纔不過只是南柯一夢。

我擡手按在胸口,坐在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許是聽見屋裡響動,當值的秀蓉站在門口通傳之後推門進來。見我神情知是夢魘,匆忙端了水過來給我潤潤嗓子定定神。

—————————————————————————————————————————————————下午更新第二章

機鋒相對(06)

之後便再無睡意,又見此刻天際已微微泛藍,索性早早起牀。

見我起身,秀蓉匆忙吩咐了廚房打火做了一些清淡可口的甜粥小菜過來。

用罷早飯,剛剛用青鹽漱口,便看到門口有人正朝房中張望。

看到紅菱那副探頭探腦的模樣,忍不住笑着喚她進來,才知道原來是高達正侯在門口,只等我用完早飯好進來稟報。

聽紅菱提及高達,面上登時一怔,我急忙點頭,要她傳高達進來。

對上高達一臉悻悻,這才知道一直守在妓寮的侍從報信說,昨日夜裡靜珣服毒自盡了。

手上青瓷茶盞一個沒拿穩,噹啷一聲掉落在地,登時裂作千萬瓣碎片。

怎麼這樣便死了?

先前不是一直還都好好的嗎?

想起昨晚高達的回稟,心中疑竇叢生。

顧不得去向福雅敘請安,吩咐了紅菱過去通報,我帶着秀蓉匆匆跟了高達趕往靜珣所在的雲夢閣。

見有高達領路,妓寮的管事嬤嬤知我身份必不一般,絲毫不敢怠慢,規規矩矩行了禮便領着我們直奔雲夢閣中靜珣的房間。

路上高達細細詢問着管事嬤嬤靜珣出事的具體細節,才知道,原是昨天白日的時候靜珣服侍的一位客人強要她喝酒獻舞,被拒之後惱羞成怒當衆潑酒羞辱靜珣,管事嬤嬤便趕緊將人拉開。

當着衆人的面前鬧了那麼個灰土頭臉,回到房中之後靜珣自然是一番大鬧的,可是如今物是人非,那客人是主,她是奴,管事嬤嬤勸過之後又哭哭啼啼了一陣之後也就那麼罷了。

本以爲這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可是今晨大家都於後園練舞之時才發現獨獨缺了靜珣一人,於是管事嬤嬤便遣人過來喚她,這才發現躺在牀上的竟是具屍首,那被遣來喚靜珣的小丫頭自然是嚇得大呼小叫,驚天動地,於是被高達所命伏在此處的手下便迅速回去通報了消息。

“剛剛送走了仵作,說是咱們百靈姑娘喝下了那勞什子的鶴頂紅,那可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啊!誰知道這是犯了哪門子的邪性啊……”管事嬤嬤一邊引路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這說來可也巧了,百靈姑娘剛出了事,這便已經有了一位貴人過來探了,說話着您這後腳便也過來了,死後能得您這二位如此靈秀的貴人探視也算是百靈姑娘福氣了……”

“你是說如今有人來探這百靈姑娘?”知道百靈是靜珣來到此處後的名字,我微微蹙眉轉向前頭帶路的高達,卻見他對上我是輕輕搖頭。

機鋒相對(07)

“可不嗎?一身的錦緞衣裳,人也生得俊俏,就和貴人您似的,像是那畫兒走下來的人一般。”見我發問,管事嬤嬤急忙堆出一臉諂媚的笑,疊聲回話。

“主子,便是此處了。”上到三樓,剛轉過彎兒,緊隨管事嬤嬤的高達便止住了腳步,回頭對我說道。

“貴人,那百靈姑娘的屍身就在這裡頭了,您可要進去看看?”管事嬤嬤在門口止住腳步,望着房門現出滿臉的不情願。

“辛苦嬤嬤帶路。”明白這管事嬤嬤是不願沾染這白事的晦氣,衝着身後揮了揮手,便有秀蓉上前將一錠銀子塞進管事嬤嬤的手中。

“那,那貴人您可小心了。”接過那銀子握在手中,管事嬤嬤歡天喜地的對我福了福身,指指房門徑直便去了。

“秀蓉。”衝着高達點了點頭,我領着秀蓉推門而入。

聽見門閂響動,管事嬤嬤口中那位錦緞衣裳,又生得俊俏的貴人似乎受了一驚,滕地一下便從椅上站起身來,直直朝我望來。

“真是巧,在這兒都能撞上靜瑜妹妹。”對上靜瑜滿臉的詫異,我揚着滿面的笑容大步走近。

“姐姐,靜華姐姐……”看清楚了來人是我,靜瑜匆忙迎了上來,連同身後立着的隨身侍女一起對我行禮。

微一側臉,身旁的秀蓉瞭然會意,上前一步擋在我的前頭便將靜瑜給挽了起來。

“娘娘。”身後的高達先我一步走近牀邊,恭恭敬敬地立在靜瑜屍身旁邊衝我示意。

任由靜瑜怔怔地立在原地,我緊了幾步,走近牀邊。

牀上人兒一身坦胸露背的紫羅紗衣,眉目緊合,脣角溢出絲絲黑褐色的血跡,正是靜珣。

見我只是掃了一眼靜珣,便將視線移到了她的身上,靜瑜微微一怔,隨即迅速上了幾步,指着桌上一隻籃中的元寶蠟燭訕訕對我說道,“雖說靜珣姐姐乃是自行不義,可咱們畢竟姐妹一場,出了這樣的事情,妹妹也只是趕過來聊盡心意而已。”

“不怕實話對你言明,我之所以知道此處出事,乃是因爲早有耳目安置於她身邊。可是靜瑜妹妹的消息竟然比我還要靈通,可不知妹妹用的什麼好法子,說來也讓姐姐聽聽。”直直盯着靜瑜的眼睛,我脣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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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08)

“原來,原來如此。”才一對上我的眸子,靜瑜便慌忙轉開,輕抿着嘴脣低聲回道,“回姐姐話,今日此事靜瑜原本並不知情。本來只是想要過來探望靜珣姐姐,卻不曾想偏巧撞上這檔子事情,於是便遣了身邊丫頭到街邊買了這些個東西過來,想要祭祭敬珣姐姐……”

“是啊是啊,奴婢是剛剛買了元寶回來的,這便遇上大郡主您了。”不待靜瑜將話說完,她身邊那名侍女便已經匆匆開口,爲自己主子洗清所有嫌疑。

看着那侍女一臉鎮定地回望着我,微微一笑,我輕輕點頭。

好個自以爲聰明的丫頭!竟全然不知她的小聰明已經出賣了她們主僕。

此刻不過天色剛剛放亮,哪裡便有鋪面這麼早打開門做生意的呢?分明是事先知情,而後故意拿那些元寶蠟燭做掩飾。

看着靜瑜主僕倆一副神色坦然,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個念頭,當下心中一動,我便笑出聲來,“原來如此啊,那靜瑜妹妹可真是有心之至呢。”

一邊說着一邊於面上做出一副不滿神情,故意明顯地拿着眼角餘光去睨靜瑜面前桌上那籃子中的元寶蠟燭,叫她以爲我是因她有心祭奠靜珣而心生微詞。

“靜珣姐姐她壞事做盡,如今會有此報也是天意。靜瑜實在不該如此婦人之仁,對她心存憐憫。可靜瑜畢竟年紀尚幼,缺少歷練,這才遣了丫頭買了元寶蠟燭過來……”靜瑜上了幾步,口中言辭懇切,眉眼卻是小心翼翼地端詳着我的神情。

見靜瑜滿臉愧疚,知道一切果然如我所願,遂垂了眼眸趁熱打鐵。我輕輕俯下頭臉,定定對着牀上的靜珣低聲言道,“你壞事做盡,如今確是天要收你,那麼你便一路走好吧。”

說着說着我便伸手將要將牀榻旁的薄被拉過來覆住靜珣的頭臉,“啊,啊……”

“主子,主子?”見我尖叫着便要向後倒去,高達匆忙伸手扶我。

“郡主?”

“靜華姐姐?”

高達之後,是秀蓉和靜瑜齊來扶我。

“靜珣,靜珣她活了,她活了……”一邊抓住高達,一邊抓住秀蓉,我對着靜瑜厲聲嚷着。

“活了?”我一言既出,只見靜瑜滿目驚駭,“怎麼可能?”

機鋒相對(09)

“我看到了,看到了!我剛纔看到她動了,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真的真的,是真的……”感覺到高達想要掙脫,藉着衣袖遮擋,我用力擰了一下他的手臂,見他識趣不動這才越發手足無措地指着牀榻,驚恐地叫嚷着將這戲碼演的十足十逼真。

“曉竹,你,過去看看……”見我又叫又嚷,靜瑜微一遲疑,終是轉向身旁那名侍女吩咐道。

“怎麼會?”靜瑜身邊那名喚作曉竹的侍女早已是柳眉倒豎,不待靜瑜音落便猛地上前衝至靜珣身邊,又是探鼻息又是查心跳地看了半晌,這纔回頭笑說,“怕是大郡主看花眼了吧,明明是已經斷了氣的。”

“我就說嘛……”大大出了口氣,靜瑜幾乎是脫口而出,面上神情一反方纔的緊張不安。

見靜瑜和那侍女反應甚是古怪,心中料定靜珣一死定和她脫不了關係,想起和此事的所有關聯所在,登時面上一寒,已然歪扭彷彿無骨的身子瞬間站直。

“靜華姐姐?”見我前後反差,靜瑜微微一愣,面色微現尷尬。

“是啊,剛纔是我看走眼了,那身子明明都已經涼了嘛。”對着靜瑜冷冷一笑,我輕揚眉峰,“反正我時常看人都是走眼的,也不差這一次。”

“靜華姐姐?”見我目光犀利,意識到自己方纔失言,靜瑜緊咬嘴脣,只是一雙眼睛卻是毫不懼怕地定定望我。

“太好了!”見靜瑜眼中那些小心、可憐都已全然褪去,我挑高眉眼,大聲稱讚。

“靜華姐姐可是有話要對靜瑜說?”揚着小臉,靜瑜面色微微發白,雖仍是那般楚楚可憐,卻做作無比。

“聰明!”衝着靜瑜翹了翹大拇指,不容置喙地喝了高達、秀蓉還有靜瑜的侍女統統出去,我合上房門,輕輕轉身。

“靜華姐姐但請直言。”見我神色堅毅,許是知道事情敗露,靜瑜索性坐了下去,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上,靜靜地只待我問話。

“靜珣服毒一事雖有蹊蹺,可是既然已有衙門仵作驗屍確認乃是自盡,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閒工夫去翻案重查,你大可放心。馬場之上奪了那錦旗大出風頭也是你自己本事,即或是你暗藏機關在先,算計我與傅雪,我仍然可以視如不見。” 於靜瑜對面緩緩坐下,我同樣拿過一隻茶盞,徐徐將茶水傾倒盞中。

機鋒相對(10)

見我如此直言不諱,靜瑜也不辯解,只是一口一口地啜着手上的茶水,發白的面色逐漸趨於常態。

“今日,我只問你一事。”坐直了身子,我定定望向靜瑜。

“不知靜華姐姐所言之事乃是?”靜瑜抿了抿脣,秀眉微聳,端是一副柔婉模樣。

“費盡心機做下這一切,”往事如煙,一幕幕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胸口猛然一痛,我凝聲問道,“可是因爲我曾經害過你?”

“靜華姐姐待靜瑜姐妹如一母所生,姐姐恩情靜瑜永生難忘,何來姐姐*咱們一說,靜瑜不明白姐姐話中之意。”靜瑜吸了口氣,咬脣要我望來。

“不明白?”好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陳靜瑜!我冷笑一聲,視線從她緊握茶盞的手指一路攀升,直到與她眸子直直對視,“好,那我就對你說個明白。當初害曉雲慘死,令我險遭不測,除了靜珣精心謀劃一手操持之外,想必靜瑜郡主你同樣功不可沒吧。”

不曾料到我竟會如此一問,靜瑜猛地站起身來,面色也在瞬間重又變得蒼白。她囁嚅着想要開口解釋,卻終未能出聲。

見她如此反應,心中的猜測登時篤定下來。想起曉雲毫無聲息地躺在小牀之上,胸口猛然一陣悸痛,我冷冷笑着站起身來,定定地俯視着面前的靜瑜不置一言。

“是,靜華姐姐所言不差!姐姐素來聰慧,靜瑜知道此事瞞不過多久,再加上馬場之上靜瑜鋒芒畢露,知道姐姐定會對靜瑜生出疑心,所以這纔對靜珣姐姐起了殺機。”似是受不住我的目光凌遲,靜瑜緊緊咬脣,終於開口。

“只爲將此前種種全部栽贓嫁禍給一個永遠不會再開口的死人?”我大力捏着茶盞,任手指傳來一陣陣生疼,依然毫不鬆力。

靜瑜忽擡起頭臉,反而是比方纔顯得鎮定了許多。只見她輕輕吁了口氣,而後對我言道,“當日郊山之上,靜珞受傷乃是爲了利用靜華姐姐對咱們姐妹的關心而故意設下的一計,後推落曉雲下山以調開靜華姐姐身邊侍衛雖是靜珣姐姐所命,卻是正中靜瑜下懷。當日靜珣姐姐不過只是想要在那杯中摻入些許*害你神智不清而後好讓人推你落崖,是靜瑜自作主張將那*換做*,也是靜瑜暗中吩咐了靜珣姐姐所遣之人趁機羞辱靜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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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11)

“你以爲重創了我倆,你便會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嗎?”見她坦陳,足下一個不穩,鬆開手上茶盞我歪斜着身子緩緩坐下。我只猜到靜珞推曉雲下山也許並非只因爲受靜珣之命,我只猜到當初爲我送茶的靜瑜也許並非對那杯中之物毫不知情,卻不料原來她在整個事件當中充當着如此一個重要角色。

於我的注視之下,靜瑜眉頭緊鎖,帶着滿臉的蒼白卻異常堅定地來到我的面前緩緩跪下,“無論靜華姐姐對咱們姐妹照拂有加是否因爲先存利用之心,姐姐恩情靜瑜這裡謝過!”

“哼。”看着靜瑜跪倒在我面前重重叩首,我只是不語。

“年餘以來,靜華姐姐確是不曾虧待咱們姐妹,靜瑜也知不該反咬一口,可惜靜華姐姐的照顧對於咱們姐妹來說,卻只是杯水車薪,難以爲繼。”

靜瑜緩緩直起身子,那般居高臨下地站着,用着和我一樣炯炯然的目光回望着坐在椅上的我,“憑什麼同樣庶出的姐妹,靜華姐姐你可以得到所有人的注目,所有人的仰視,而靜瑜和靜珞卻只能躲在小角落中等着偶有好運降臨?老天不公,靜瑜自然要爭。如今靜瑜心思既被姐姐識破,便也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自古有云,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靜瑜不過是遵循了一條天下人都會遵循的信條而已,靜瑜自認不曾有錯。”

“好一個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好一個自認不曾有錯!”冷哼一聲,我定定望向靜瑜,“如此天資聰穎又野心勃勃,倘不是老天將你生爲女子,只怕這天下也在你的覬覦之中吧?想不到,竟是我陳靜華素來看輕了你呢。”

“姐姐謬讚,靜瑜卻之不恭。”眸子中一抹得意飛快閃過,靜瑜傲然望我。

“一直想要除掉我,除掉靜珣,爲的不就是希翼着你能夠得到一絲一毫的機會嶄露頭角嗎?如今你終於如願以償了,未來的定王妃娘娘。”淡淡一笑,我徐徐轉回目光,袖幅內的手指握緊,握緊。

機鋒相對(12)

“靜華姐姐……”猝不及防聽我提及三皇子龍嘉宇的封號,靜瑜猛地一怔,目光在我身上定定梭巡一圈之後緩緩舒展了眉峰,“早就知道馬場一役之後姐姐定會猜出靜瑜心機,卻不曾料到姐姐玲瓏心智兜轉得如此之快。帝后還未下旨賜婚,姐姐便已然猜出了皇后娘娘爲靜瑜安排之人乃是三皇子。”

“這便是你以爲的能夠攀附終生的大樹嗎?”脣邊綻出笑意,迎向靜瑜注視的目光,我揚眉輕道,“古人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還真是說的一點兒不錯。瞧瞧,如今可不就應驗在靜瑜你的身上了嗎?”

“靜華姐姐?”見我笑得異樣,靜瑜微蹙了雙眉,抿脣朝我望來。

“靜瑜妹妹你應當在皇后娘娘向你流露出有意擇你爲媳之時便對她言明,你心儀之人乃是太子殿下的。”看到靜瑜眉眼之間現出一絲不解,我一撩裙襬緩緩上前,將手臂搭上靜瑜挽得高聳的髮髻,輕輕撫摸着其上一朵珍珠步搖輕聲嘆息,“可惜啊,你卻錯過了。棄未來天子而擇了一個小小的定王,這算不算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

“幾次失手之後,靜瑜便知聰慧不比靜華姐姐,如今老天這般安排已遂靜瑜心願。”見我竟慫恿她嫁入太子府,靜瑜略一遲疑,側過身子朝我望來。

“怎麼?才這麼幾回便要收手?”見靜瑜娥眉微挑,露出不解之色,我只是緩緩收回撫上她髮髻的手臂。

“靜瑜……”聽出我口氣中的盛氣凌人,靜瑜後退半步,揚眉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我緊接着的話給堵住了口。

“許婚與那三皇子,無論是皇家內旨抑或是你個人心思,今天我陳靜華便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既然你將來的身份是定王妃,便註定了你與我乃是君臣。那麼,陳靜瑜你這輩子,便註定要被我壓制。”

笑微微地站起身來,狀似無意那般閒閒地拈弄着指甲。我定定注視着靜瑜的眼睛,一字一頓,“我要你,永世,不得翻身!”

機鋒相對(13)

不待靜瑜做出反應,我便猛然轉身,大步朝向房門走去。

“靜華姐姐……”身後傳來靜瑜急急地呼喚。

“怎麼?”我徐徐轉身,望着面前的靜瑜燦爛綻放笑容。

“靜瑜唯願嫁入定王府後能夠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只要再不受那別樣白眼便是靜瑜心中期盼。自從姐姐嫁入太子府中,靜瑜,便不曾想過要再和姐姐相較高下。”靜瑜立在我的面前,眉眼低垂。

“不曾想過?”我抿了抿脣,略一沉吟之後輕聲笑道,“那,不妨便從此時開始想吧。”

“靜華姐姐!”見我便要轉身,靜瑜匆忙上前,緊緊扯住我的衣袖,“你我本是同根,何必如此相煎?”

“此刻纔來和我說這相煎何太急,不覺太遲了嗎?”垂了眼眸,但見被靜瑜拉扯的衣袖之上,正是一片秀娘精心刺繡的帶刺薔薇花紋,其上莖葉分明,栩栩如生。

我淡淡笑着將靜瑜手指一根根掰開,緩緩擡眼,“若你真是天資聰穎,便是罪證確鑿,你也不該於方纔在我面前承認過往曾經那般害我。更何況,如今連靜珣都已經不在,我根本不可能拿到任何證據。若你真是野心勃勃,你也不會於此刻真心求我和平相處。因爲,你應當知道,如今的你便像是我喉中的一根刺,不拔不快。”

“你,你方纔乃是詐我……”靜瑜面色瞬間重又變得煞白,被我掰開而落了空的手指也無力地垂於身體兩側,輕輕搖晃着。

“可惜你知道的卻太晚了。”冷冷擡眸,我毅然轉身。

只聽身後噗通一聲,知是靜瑜跪倒我卻仍不回頭,只是拉開門扇,大步踱出,獨留靜瑜在房中懇切聲聲。

“若太子殿下身邊沒有姐姐這般的女子,那麼靜瑜定會爭取。可惜事與願違真的,靜瑜發誓,靜瑜心中只是想着嫁入皇家便已是天大的榮耀,至於其他,靜瑜真的從未想過,真的啊……”

“還不快去看看你家主子?”將手臂伸向門外的秀蓉,我轉臉睨向滿眼愕然望來的曉竹,越發揚高了頭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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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14)

甫一踏出雲夢閣的大門,足下登時一軟,僅剩的幾級臺階竟踩了個空。身子踉踉蹌蹌便朝一旁歪曲,所幸身邊有秀蓉攙扶,纔不至於摔倒。

“郡主?”秀蓉緊緊託着我的手臂,“可扭傷腳了?”

“嗯。”對上秀蓉滿臉關切,我才鬆了一直僵着的眉眼,輕輕地點了點頭,“腳疼。”

“主子請上車,奴才這就爲主子傳大夫過來。”見我說疼,高達也上了一步,恭敬地撩了門口馬車簾子迎我上去。

“不必,回府再說。”輕輕搖了搖手,我緊緊握住秀蓉,緩緩走近馬車。見高達雙手交握搭於大腿之上爲我墊腳,也是破天荒地沒有阻止,扶着秀蓉手臂踩了高達手背登上車去,“秀蓉,你上來陪我。”

“是。”秀蓉深深望了我一眼,卻並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藉着高達手扶之力便已經踏上車來。

見我倚着馬車壁靜靜坐着,秀蓉半躬了身子放下了馬車兩邊的簾子,輕輕來到我的身邊,將我的雙手拉在懷中,輕聲說道“郡主,歇一會兒吧。”

“秀蓉……”心中一暖,我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是未曾開口。我側過身子,輕輕軟軟地偎在秀蓉懷中,彷彿渾身所有的力氣都在方纔跨出雲夢閣的一瞬之間全然抽空。

聽到耳邊秀蓉低低嘆息一聲,我纔要擡眼,便感覺到她暖暖的手指正在輕輕撫過我的髮梢,輕輕一笑,我安心地合上雙眼。

不斷晃動着的馬車之中,靜謐異常,只餘我倆微微的呼吸聲,輕輕慢慢……

當日曉雲失足摔落山樑之後,滿心慌亂的我顧不及追究曉雲落崖的細節,只是拼命地尋找,尋找,一心盼着能將她給尋了回來。

陳王府中臨出嫁的那幾日,我不見靜珣,不見靜瑜,不見當日登山的所有人,只因爲我心中害怕。雖然那日先是靜珞受傷,又是曉雲落崖,再有我身中*,一連串的事情都是那般明顯地現出人爲痕跡。可是我卻害怕,害怕見了她們之後,那事情真相會得到證實,我怕自己會親耳聽到那事情乃是有人蓄意爲之。

我一直抱有一絲希望,我希望曉雲能夠回來,所以我欺騙我自己,我不斷地告訴我自己,那次,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直到,曉雲的屍首出現在我面前,我這纔不得不承認,曉雲她是真的走了。

就在我將滿腔怒火鎖定在靜珣身上之時,恰逢惠夫人孃家父親意圖謀反一事敗露。惠夫人母子三人因而受到牽連各領責罰,免卻了我的親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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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15)

當時我只是慨嘆着老天有眼,報應不爽,以至於忽略了前來向我求救的靜珣口中之言。

直到,直到馬場之上靜瑜大顯身手,再加上龍曼舒對我所說靜瑜人前人後表現大相徑庭,我這才生出些微疑心,猜測着也許平日裡對我恭敬有加的靜瑜纔是深藏不露,隱忍更甚於我的高人。

倘若事情至此便戛然而止,那麼我也不過是在心中認爲靜瑜平素隱藏,只是爲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只是爲了於某一個適當的時機展現自己從而抓住她所認爲的良機。

可是,在靜珣突然身亡一事上她卻暴露了太多破綻。

既然雲夢閣中接客都未能令素來高傲的靜珣生出尋死之念,何至於區區一杯潑溼了頭臉的酒水便有那般大的力量?

在我以靜珣復活來試探之時,她的表現竟是如此緊張,這般迫切地盼望靜珣永遠地閉嘴,不得不令我聯想到此前她和靜珣曾經對我所說的話。

當初最先確認曉雲落崖並非意外而是人爲,我是在回門時陳王妃的口中得知。後來我亦曾於席間細細問過靜瑜,她對我所說和對陳王妃所說完全一致。

是靜瑜將*事先抹在杯盞之上,而後推落曉雲,再遣人趁機對我羞辱……

靜瑜口中,過往那樁樁件件,皆是靜珣一手謀劃並且親自爲之,而她自己,則只是一個事後知情的旁觀者。

可是,在靜珣偷跑出雲夢閣當街將我馬車攔下之後,曾經和我於太子府中有過一番哀詞懇求。

爲求我搭救,靜珣是那般清晰地對我承認她確實想要害我。

她說,她如今已經悔不當初。

她說,她不該逼靜瑜趁亂去推曉雲落崖。

她說,她也不該找人去推我落崖。

靜珣口中,她坦陳對我因嫉生恨,所以安排靜瑜將曉雲推落,所以也暗中派人打算趁亂將服下藥物的我也給推下山崖。

言下之意,曉雲一事之上,靜瑜乃是同謀。而於我一事之上,她卻只是說遣人打算同樣將我推落山崖。

倘若*、羞辱也是她計劃中事,何至於那個時候她竟隻字未提?

對於她二人在同一件事上卻略有不同的說法,我當時不以爲意,可是此刻細細想來,才明白原來當中卻是另有文章。

於那樣方寸大亂的危急時刻,靜珣口中所言應是實話。相對的,靜瑜口中所言便定有隱瞞。

果不其然,禁不住我的一番試探,靜瑜終於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好個表裡不一的靜瑜妹妹,好個深沉狠毒的靜瑜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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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16)

馬車剛剛行至大門口,便聽到紅菱咋咋呼呼的聲音。

“收聲!”秀蓉撩起車簾,衝着外頭的紅菱使了個眼色。

“怎麼?可是娘娘身子不舒服嗎?”見秀蓉重將身子收回馬車之內,紅菱便將目光轉向了趕車的高達。

馬車內我沒有聽到高達如何回答,只是紅菱的嘆息聲卻不大不小地傳入耳中,“娘娘也是病了嗎?”

聽到馬車外紅菱提及一個“也”字,我微微一怔。

“郡主,奴婢這就過去問問清楚。”見我睜眼,秀蓉輕輕收回攬着我的手臂,半彎了腰身掀開車簾鑽了出去。

“回秀蓉姐姐話,紅菱今兒早上纔到正妃娘娘院子裡,還沒有請安,便見正妃娘娘吩咐了大夫去熬湯藥,後來又行色匆匆地帶着夏良媛她們幾人出去,看她們去的方向像是殿下所居的逸我園,所以紅菱猜想……”

是龍嘉寰?放鬆的神經重又緊張起來,我傾斜了身子,撐起車簾對着外頭吩咐轉向逸我園。

馬車一路咯咯噔噔,轉瞬便停了下來。

“娘娘,逸我園到了。”只聽外頭高達低低報了一聲,秀蓉攙扶着我手便走下車來。

“見過側妃娘娘。”守着逸我園的門人見我來到,三步並作兩步匆忙過來對我行禮。

“起吧。”吩咐了眼前的門人起身,我纔要擡步忽又止了下來,輕聲問道,“殿下可是病了?”

“回娘娘話,殿下突發哮症,已經傳了大夫診治。”門人俯首恭敬回我。

“紅菱,”心中轉了一轉,我回眸望向身後,“方纔急着過來,不知咱們如今可帶着什麼藥材嗎?”

“奴婢帶着呢!”見我問話,紅菱捧着手上一盒什麼東西大大上了一步,面上情急躍然而現,話音未落忽又想起什麼似的,促聲補充道,“回娘娘,殿下已經許久不曾發病了,所以奴婢猜想殿下許是因爲前日馬上太過勞累所以引得舊疾復發,因爲早前奴婢一直是伺候在東廂的,見慣了殿下每每發病時大夫都會取這停哮丸來,所以……”

見紅菱小臉漲紅,我伸手接過那停哮丸,柔聲說道,“倒是個伶俐懂事的丫頭,得你在身邊還真是省心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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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鋒相對(17)

剛剛來到逸我園的寢室門口,便聽到裡頭熱熱鬧鬧的人聲,足下頓了一下,我仍是走了進去。

“靜華姐姐來了呢。”最先看到我的是夏亦喬,她側了側身子,在龍嘉寰的榻前騰出一個空位。

“靜華見過殿下,見過姐姐。”對着正中的龍嘉寰和福雅敘躬了躬身,我滿臉關切地迎了上去,手上揚着紅菱備下的那盒停哮丸,“靜華因事出府來得晚了些,不知殿下如今可好了點?”

“好了大半了。”龍嘉寰微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我過去坐下。

“來來來,快坐下。”福雅敘狀似親暱地上前拉過了我的手臂,望着我手上之物感嘆道,“靜華妹妹真是有心了呢,居然帶來了殿下平日裡常用的停哮丸。”

“應該的。”並不理會福雅敘口氣當中的刺耳,我輕輕點了點頭,眼睛只是定定地望向龍嘉寰。此刻看到他面色如常,心,總算是放下了。

“殿下,這湯藥如今已經放的涼了,您就快喝下吧。”端過身旁小案上的一隻湯碗,福雅敘微微傾斜了身子,恰好將我和龍嘉寰的視線阻絕。

“既是哮症發作,想必應當多多休息,靜華這便將停哮丸擱下,待殿下大好了再過來請安。”隨手將停哮丸交給伺候在龍嘉寰身邊的侍女,我欠了欠身。

“殿下,便讓妹妹們都先下去吧,這裡有我照顧也就是了。”舉着手中一匙湯藥送至龍嘉寰脣邊,福雅敘淡淡開口。

“也好。”龍嘉寰點了點頭,將那一匙湯藥含入口中。

隨着夏亦喬等人齊齊躬身退下,我始終垂着眼眸,刻意忽略掉眼前這對恩愛夫妻對視時,彼此眼中那濃郁的情意。

回到西廂,由着秀蓉幫我換了衣裳,簡單洗漱除去身上的塵土之後,我便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院中。

拈着一片雞血藤的葉片,看似在賞看着這滿眼的碧綠蒼翠,其實我心中卻在一刻不停的盤算着。

陳王府被謀逆事件牽連尚未完全平復,帝后爲何要將皇子妻室人選落於陳王府?

倘是帝后爲了要安撫曾爲大齊立下汗馬功勞的陳王府,大可以於事發之時寬大處理。假若他們肯在當初放過方心惠母子爲陳彥廣留下獨子,想必會比如今再擇陳王府中郡主與皇室結親更加能夠令得陳彥廣感恩戴德。

憶及此前幾次于飛鳳殿上的聚會,那三皇子龍嘉宇和魏皇后之間母子情深更甚龍嘉寰,爲其選妻想必她重視不會亞於龍嘉寰。論家世,論人品,朝上其他重臣府中自有更比靜瑜出色之人,可是偏偏在這個敏感時期,帝后選擇了靜瑜。

想不通。

腦海中浮現出魏皇后那張彷彿將天下均掌握其手的霸氣面容,我輕輕搖頭。

再赴千佛(01)

思忖之際,忽然看到被我存心打發到廚房去幫忙的紅菱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過來。

看到紅菱那滿臉的悻悻然,握着手上的綠葉,我輕輕睨了一眼立在身邊的秀蓉。

秀蓉點了點頭,便迎了上去,“怎麼回來了?”

“回娘娘話,”見我定定望去,紅菱撅着嘴脣強笑了下,似有滿腔不滿那般呢喃着說道,“廚房負責熬藥的春桃姐姐本來是忙不過來的,見我去了很是高興。可是我接過手來才熬了一半,含香姐姐便來了,她一看見我在廚房幫忙,搶了藥罐便要趕我回來,看那神情倒好像我會在那藥裡下毒似的……”

“好了好了,不讓幫忙咱們就歇歇吧。”看着紅菱一臉的委屈,秀蓉笑着出聲寬慰,“瞧這小臉兒委屈的。”

“就是啊,奴婢緊陪着小心還不夠呢,怎麼會讓那湯藥當中落入什麼旁的東西?那含香姐姐真是多疑!不讓幫忙就不幫,就讓她一人兼着殿下和正妃娘娘雙份的湯藥,看不把她給累死!”見我面無不悅,紅菱瞪着一雙杏仁大眼,氣鼓鼓地低聲嚷嚷。

“正妃娘娘也病了?”原本正被紅菱的神情給引得忍俊不禁,聽到她說含香一人熬煮兩份湯藥,我止住笑意。正色望了過去。

“可不是嘛。”紅菱點了點頭,左右觀望一眼,正了面色上前幾步湊近我的身邊,低聲說道,“正妃娘娘素來體弱,自打進了太子府,紅菱便見她月月葵水將至未至之時,必是痛的死去活來,所以含香姐姐才每月都會取了自福家帶來的藥方去熬藥爲正妃娘娘調理身子,可是過了這麼許久,總也是不見大好,如今想必又是正妃娘娘葵水將至了吧。”

“哦。”我瞭然點頭。

“那,那紅菱先告退了。”紅菱帶着滿臉的委屈微微後退幾步,恭聲詢我。

“去吧。”擺了擺手,我復又垂下眼眸。

“紅菱這丫頭對郡主如此坦陳,總算是不枉郡主待她這一番苦心。”見紅菱遠去,秀蓉低低嘆了一聲。

“什麼?”聽出秀蓉話中之意,手指突地一個用力,彈飛了那葉片。

再赴千佛(02)

“奴婢失言,求娘娘責罰!”見我面色有變,秀蓉噗通跪倒。

看着秀蓉伏於地磚之上誠惶誠恐,再想起她曾是陳王妃身邊舊人,心中惱怒登時消去大半。微微一笑,我擡手將她扶起,“快起,快起,不過閒話着呢,怎就突然這般生分起來了?”

“謝娘娘不罰之恩。”秀蓉緩緩站起身來,小心朝我望來。

“你的心思素來婉轉玲瓏,本就是我讚賞之處。便是如今看出我的心思,又有何奇?”我抿了抿脣角,輕輕說道。

瞧我面色轉霽,秀蓉輕輕咬脣,只是恭身立着不置一詞。

見她不語,知是仍在踟躕,我站起身來,望了望天上日頭揚聲道,“回去吧,這外頭的天氣越發燥熱了。”

“是。”低低應了一聲,秀蓉將院中器具逐一收起,緩緩跟隨在我身後走回房去。

許是不曾見我此前那番厲色,直到用罷午飯,秀蓉仍是一副謹言慎行的小心模樣,反而是令得我稍稍有些過意不去。

雖說我待紅菱這般親暱,目的就是爲了令她對我消除所有戒心,忠心對我,可見到我這心思竟被秀蓉如此輕易識破,心中自然忌諱不已。

放下手中茶盞,我緩緩嘆了口氣,忽又想起曉雲。

倘曉雲還在,倘此番看破我心思之人乃是曉雲,我的反應還會像此前對秀蓉那般嗎?

不會,我不會。

因爲曉雲乃我真心信任之人,可是秀蓉……,縱她乃是陳王妃身邊老人,可畢竟與我相處時日不長,雖一直對我尚算用心,可是她的心思品性我並不知曉。

“娘娘,茶涼了。”心思兜轉之時,秀蓉輕輕上前,爲我換上一杯新茶。

“嗯。”點了點頭,重新接過溫熱的茶盞,我擡眼望向秀蓉。只見她低垂眉眼,輕咬嘴脣,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忽然之間,幾番往事涌上心頭。

龍嘉寰震怒那日,秀蓉不由分說闖將房來,硬是將我按入浴桶沐浴淨身;應福雅敘之邀,我乘那紅兒之時幾乎摔下馬來,是秀蓉那般瘋狂地衝將上來,把我連拖帶拽,只爲和那紅兒保持安全距離;今晨踏出雲夢閣,我於馬車之上情緒低靡,也是秀蓉懂我心思,將我攬入她溫暖的懷抱……

再赴千佛(03)

胸中一熱,鬆開了手中杯盞,我猛地握住了秀蓉的手臂,“秀蓉,今日是我太過小心。院子裡頭,委屈你了。”

見我竟然語帶歉意,秀蓉猛然吃了一驚,她瞪大了雙眼定定望我。

“秀蓉,我想信你,行嗎?”心中打定了主意,我死死咬着嘴脣,緊緊握着秀蓉顫抖的手,緊緊盯着秀蓉的眼睛,一心想要從裡頭尋到那抹曾經像極了劉嬤嬤的神色。

“娘娘,奴婢……”秀蓉嘴脣翕動着,聲音卻幾不可聞。

“行嗎?行嗎?”在她眸中找不到那熟悉的關切,我有些着急,不由便大聲起來。

“嗯!”秀蓉眸中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凝重,之後便見她對着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秀蓉……”雖然猜不透秀蓉此刻想着什麼,可是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睛中重又顯出曾經於我那般熟悉的神色,我知道,我能夠信任她。

滿足地喚了一聲,我將頭臉埋入她的懷抱,低低語道,“便是親如姐妹,仍是爲了一己私慾,狠心將我*如斯。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信任。可是看到你,不知怎地,我總覺得你像極了一個人,一個從小將我帶大,一個待我極好的人,雖然你和她容貌並不相似,年紀也相差甚大,可是我,我就是覺得……”

“郡主,”秀蓉反手擁着我肩,輕聲問道,“郡主可是在說瓊英大姐?”

“你怎知道?”見秀蓉說出劉嬤嬤閨名,我猛然擡頭望了過去,不待她回話,我便自語道,“也是,除了孃親之外待我最親的只有劉嬤嬤,你又怎會不知道。”

見我自問自答,秀蓉不置可否。她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眸中水光氤氳,“今後,奴婢便像瓊英大姐那般,真心對待郡主,可好?”

“嗯!”我欣然一笑,重又偎進秀蓉懷抱。

“雖然瓊英大姐不在,可是郡主如今您有秀蓉。”秀蓉用力攬緊了我的肩膀,低聲語道,“今後,便讓秀蓉代瓊英大姐,好好照顧郡主……”

“嗯。”嚶嚀一聲,淚水自眼眶滑落。我深深地呼吸着,驚奇着這個長我不過五六歲的女子,竟然能夠擁有如此溫暖的懷抱,如此令我貪戀的懷抱,如此一個和劉嬤嬤這般相似的懷抱。

劉嬤嬤早已經離開了,她在我失去孃親的時候離開我了。

這樣一個不管不顧棄我而去的女子能有多愛我?這樣一個和她相似的懷抱能有多大的力量?

我不該如此輕信的!

知道自己應該理性,不能任憑情感做主,可是面對此刻的秀蓉,置身此刻的情景,我怎能夠不信她?

再信一次,最後一次!

莫名地,我覺得這次不會信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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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赴千佛(04)

擺好晚飯,秀蓉和紅菱拗不過我硬是要她倆一同就坐,推推讓讓地剛剛坐定,門口便有僕從過來通傳,說是龍嘉寰召我過去逸我園一同用飯。

自打來到太子府,到逸我園用飯還是頭一遭。

秀蓉紅菱手忙腳亂地爲我換了衣裳,梳了頭髮,送我出門。

因爲將會見到龍嘉寰,所以我照舊是帶着紅菱。

“這裡我來收拾,你便跟着娘娘一起去吧。”秀蓉望了望我,笑着吩咐紅菱。

“好好好,反正逸我園那邊我比秀蓉姐姐要熟悉。”見秀蓉竟要自己隨行,紅菱興奮地疊聲應着。

笑着睨了秀蓉一眼,我便帶着紅菱跟着過來通傳的小柱子去了。

一路進了逸我園,來到園中大廳。

來到門口剛要擡腿,便聽到裡頭傳出微微人聲。我頓了頓腳步,辨出裡頭細聲之人乃是福雅敘,本以爲龍嘉寰病榻之上只是想見我一人,卻不曾想早有旁人已經先我一步了。脣角一扯,我搖頭暗笑自己自作多情。

“側妃娘娘到。”見我止步,小柱子躬了躬身,一邊示意我繼續上前,一邊高聲通報。

我撩了裙裾,推開虛掩着的大門,錯身而入。

“靜華見過殿下,見過姐姐。”看到廳上圓桌旁邊圍坐的除了龍嘉寰,還有正妃福雅敘,我擠出一絲笑容,微微躬身。

“快過來。”龍嘉寰揚起手臂衝我招手。

“是。”我點了點頭,順着龍嘉寰的手勢坐在圓桌的另外一邊,正巧和福雅敘面對面。

“聽雅敘說今晨時候靜華因事外出,如今可已辦妥?”見我坐定,龍嘉寰一邊將一雙玉箸推至我的手邊,一邊語帶關切。

“是,都已經妥當。”對着龍嘉寰點了點頭,我斜着眼睛睨向一旁的福雅敘。但見她一張粉面之上盡是蒼白,連素來嬌豔的櫻脣此刻竟也是淡然無色,看來紅菱白日之語乃是料對了。

“那就好,咳,咳……”龍嘉寰笑了一下,迅即擡臂遮住口脣,一陣猛烈的咳嗽。

再赴千佛(05)

“二哥哥,如今你身體要緊,旁的什麼事情就莫要操心了。”另外一邊的福雅敘是側過身子,滿眼關切。

“殿下?”聽這聲音劇烈,我微微起身,顧不得探究爲何福雅敘此刻面色甚是古怪,只是定定地望向龍嘉寰。

“不妨事,不妨事。”見我倆神色緊張,龍嘉寰停下咳嗽,一面笑着一面擺手。

“倘靜華妹妹有什麼爲難之事,只管先來對我說,也是一樣的。”一手輕撫着龍嘉寰的手臂,一手仍然垂於桌下,福雅敘將目光朝我投來。

“是,謝過姐姐關心。”見龍嘉寰面色恢復如常,我放下心來,這才騰出功夫兒細細去看對面的福雅敘。

只見她身形微微佝僂,一手垂於桌下,另一手臂置於桌上卻因過度用力揉捏而於關節處現出微微白色,饒是如此不適之時她的一雙眼睛卻仍是仿若如臨大敵一般緊緊地盯着我。

知她一邊極力忍耐腹痛一邊還要於我面前毫不示弱地搶着照顧龍嘉寰,心中不由發笑,面上卻是做出一副正經顏色,絲毫不露。

望我一眼,福雅敘重又轉向龍嘉寰細聲說道,“母后她賜旨雅敘於千佛寺中進香也是爲了二哥哥身體祈福,可是雅敘身體卻真真這般不爭氣……”

“待我明日上朝稟明母后,祈福日期另行擇選也就是了,雅敘不必爲此等小事煩惱。”龍嘉寰舀了一匙羹湯緩緩送入喉中,嚥下之後轉向福雅敘柔聲說道。

“那怎麼行?”福雅敘強自一笑,輕輕搖頭,“母后既已賜旨必是擇好良辰吉日,雅敘定是要去的,身上這小毛病也是舊疾,想是不至要命的。”

“瞧你這話說的。既身上有病,自應好生調理,何必急於一時?明日我向母后稟明之時,自然是有法子叫母后不生氣的,你放心便是了。”龍嘉寰揚起一直手臂,輕輕撫了撫福雅敘的額頭,口氣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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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赴千佛(06)

“不不不,二哥哥不要說,雅敘明日便可大好了,想是能去的。”對於龍嘉寰的好意,福雅敘卻並不領情,仍是堅持己見。

“雅敘你偏要如此,怎讓我放心?”看着福雅敘額上沁出微微汗意,龍嘉寰英眉輕挑,似是心疼無比卻又無可奈何。

看着眼前龍嘉寰和福雅敘夫妻情深,我自是識趣地垂着眼眸,拿着手上玉箸一下一下地插着碗裡的米粒。

靜默之中,一直立在遠處的含香忽然走至近前,“啓稟殿下,奴婢倒是有個法子能夠一舉兩得,既不必正妃娘娘舟車勞頓引致殿下擔心,又不負皇后娘娘美意爲殿下祈福。”

“哦?你倒是說說看什麼法子。”龍嘉寰的口氣之中帶着濃濃的興趣。

聽到含香出聲,我心中一動,擡眼望了過去,正對上含香笑微微笑朝我望來。

原來如此。

我說怎麼既不喜我卻還要請我同來逸我園用飯,原是因爲她們主僕早就定下了計策,在此處等着我呢。

既然如此,那麼我便自己請命吧,也顯得識趣點兒。

心思才轉,面上便燦爛笑開,我緊緊盯着含香搶在她前頭開口說道,“既姐姐身子不便遠行,那倒不如讓靜華代姐姐出這趟門可好?”

“側妃娘娘,咱們倒想到一處去了呢。”立在福雅敘身後的含香倒是毫不避諱,只見她滿面笑容,定定地回望着我。

“這怎麼好?要靜華妹妹代我長途跋涉。”福雅敘柳眉微蹙,望着龍嘉寰堆出爲難神色。

“姐姐就莫要推辭了,若不是嫌棄靜華身份卑下,那便這麼定了可好?”見福雅敘當着龍嘉寰的面前還要客氣下去,我綻開笑容,口氣篤定。

福雅敘抿了抿脣,口氣遲疑,倒是龍嘉寰深深望了我一眼之後拍板決定,“如此甚好,那便辛苦靜華一趟了。”

本就是想借機出去透透氣散散心的,可是此刻見龍嘉寰竟絲毫不曾推讓便同意我的提議,心中那些早就準備好了要在他推辭的時候拿來說服他的說辭登時沒了理由出口,澀澀一笑,我輕輕回道,“不辛苦。”

再赴千佛(07)

翌日一早,便有宮人帶了車隊入府迎我。

因爲太子乃是大齊儲君,代表了大齊未來運勢之基,乃是重若社稷之人,所以太子身體羸弱一說並不適合大肆宣揚,於是此行也就簡裝許多。

不過是十幾名男女宮人,再加上我身邊的秀蓉、高達,另外還有四名龍嘉寰特地加派的侍衛,據說和高達一樣,都是一身精深的功夫。

“殿下請回吧,靜華這便上車了。”看着一切安排妥當,我衝着龍嘉寰躬身告別。

“靜華。”在我將要轉身之際,龍嘉寰突然喚我。

“殿下?”於衆人面前我徐徐轉身。

“路上小心。”龍嘉寰緊緊握着我手,望我的眼神深邃。

“嗯。”心頭一跳,我趕緊垂眸,緩緩抽出了我的手。

帶着秀蓉坐進馬車,我輕輕將車簾掀起一角,角度恰好能夠清楚看到龍嘉寰神情認真地吩咐着那幾名侍衛。

本以爲昨日之宴除了福雅敘主僕密謀設計爲了將我調離太子府之外,說不得這口口聲聲愛我護我的龍嘉寰也是參與那計劃的,可是如今看着他帶病調撥人手只爲路上護我周全,而且方纔還是那般不捨的眼神望我,一時之間,心中又亂了起來。

雖說是輕裝簡行,可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均有宮人們精心爲我備好,再加之所有人均是唯我馬首是瞻,我說停便停,我說行便行,這半走半玩的日子倒也過的自在,一晃眼,十幾日便過去了。

眼下車隊已經進了青煙嶺,翻過這山嶺再趕上大半日的路程,便可抵達千佛寺。由於此段路程盡是山路,人煙罕至,自不會有客店可住,所以今晚,我們怕是不得不宿在這荒嶺之上了。

掀開車簾,看到外頭宮人們正在高達的指揮下搭建幾處草棚,雖說簡陋可看上去倒也古樸有趣。

待草棚搭好,天色也見昏暗。

坐在棚下歇腳,看着四處皆是茂密灌木,間或還有野兔自草叢之中逃竄,登時興起,非要高達帶人去捉幾隻回來烤了吃。

拗不過我,安排了宮人護衛我的安全,高達命了幾人去抓野兔,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還真有人抓了幾隻野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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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赴千佛(08)

看着眼前炊煙冉冉,香味淼淼,我樂得食指大動,隨手拈來一枝柳條搖擺着便要圍着篝火起舞。宮人們已經見慣了我這一路上的言行舉止,此刻見我詩興大發,也無人阻我,只是一個個抿嘴笑嘻嘻地悄眼瞅我。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倘此處再添一塊水田,幾隻白鷺,可不就是詩中之人所說那唯美恬靜的意境了嗎?

放眼蒼翠,天地廣博,一些不知名的鳥兒陸陸續續回巢,間或響起一兩聲的鳴叫,不覺之間我便癡了。

Wшw▲тт kán▲C〇 “郡主。”不知過了多久,秀蓉走近我的身邊輕扯了我的衣袖喚我。

“哦,是野兔烤好了嗎?”猛然回神,我轉向秀蓉。

“這野外不比咱們帝都,涼。”秀蓉一邊笑我一邊將一頂披風覆上我肩。

“啊,我都聞到香味兒了。”拉緊頸上綠色絲絛,我誇張地張大了口脣。

秀蓉又是一扯我衣袖,低低湊近了我道,“無論如何,這些宮人總是皇后身邊之人,郡主言行如此隨意,不怕……”

“知道纔好,最好是將我逐出太子府去,那樣豈不正中我下懷?”嘻嘻一笑,我蹦跳着躲開秀蓉跑向篝火。

“高侍衛,可是好了?離那麼老遠我都聞到香味兒了呢!”偎在篝火旁邊,誇張地比劃着手勢,我直勾勾地盯着篝火上吱吱流油的烤肉。

“好了好了。”高達恭敬地點了點頭,取過腰上短劍小臂輕揚,手上那肉便切割得工工整整。

“不必不必!”見高達欲將那肉盛入瓷碗之中,我急忙喝止。

在他詫異的眼光之中,我撩起衣袖兩手各抓起一塊烤肉,一左一右地大快朵頤,一邊吃着口中還含糊不清地說道,“這樣纔有味道嘛。”

“郡主你慢點兒,慢點兒。”見我竟然如此沒有吃相,對面的高達一臉吃驚地雙眼圓睜,靠在我身邊的秀蓉一邊無可奈何地將手帕塞至我手,一邊訕訕地對着高達解釋道,“其實,咱們娘娘她,她也是個率性而爲的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性情中人……”聽了秀蓉的話,我狠狠點頭。

“是,是。”高達面上是唯唯諾諾地應着,可是那雙原本寒冰一般封鎖着的眸中卻劃過了一絲暖暖的笑意。

再赴千佛(09)

夜幕幽深,星子滿布其上,一明一滅,璀璨耀眼。

身邊的秀蓉呼吸平穩,已然熟睡,可是我卻依舊半伏在草棚下的毛毯之上,望着漫天的星星全無睡意。

還記得小時候,爲了哄我入眠,劉嬤嬤時常攬我入懷,爲我講述關於星星的故事。

她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對叫做牛郎織女的情侶,被天后強行分開之後,她們不甘就此分離於是各自化作星辰,只等天上喜鵲爲他們促就那條每年相見一次的鵲橋……

忽然一陣驚鳥振翅之聲撲啦啦響了起來,於這一片靜謐之中格外響亮。

一個機靈我猛然翻身,睜大了眼睛四下張望,卻只看到一片幽暗。

“郡主?”身側的秀蓉也悠然醒轉,緊抓了我胳臂悄然出聲。

反手握住秀蓉,我咬脣思量是否要去喚醒高達他們,卻又怕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

尚未作出決定,便只覺得一股寒氣悄無聲息地自四周瀰漫而至。

無比緊張之際,幾條恍若魅影一般的身影自四下圍攏而來,越來越近,可是守在我身邊四周的侍衛卻依然是毫無聲息地呼呼大睡着。

拔下發髻上的頭釵緊緊握在手上,我拉着秀蓉重又伏下身子,也許這些夜行人只爲劫財。

越來越近,身上的寒意也越來越甚,我們已經被這些個夜行人包圍其中。壓低了呼吸,我緊緊地盯着那個走在最前的身影。

那爲首的黑影來到最外圍的一名侍衛身旁,手臂一揚,只見一道白光耀過我的眼睛,心頭一緊,喉間便已然呼喝出聲,“有刺客!”

電光火石之間,耳際驟然響起一陣喊殺之聲,藉着身旁所燃的火光去看,卻是高達等人喬裝睡着,待那一批賊人走的近了才猛然起身。

宮人、侍衛以我爲中心,已經和那夜行人打作一團,眼前是一片片雪白耀眼的刀光,耳際則是嗡嗡不絕的刀劍鏗鏘錚鳴之聲。

趁着四周一片混亂,我緊緊拉着秀蓉,左右一陣亂鑽,暫時躋身於一株參天大樹之下,借那茂密枝葉將我倆身體掩入濃濃夜色之中。

縱然心中慌亂,可是我卻仍強自撐着鎮定,想要仔細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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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很多親們催文的留言,雲端統統收到,今明兩天日更四章

再赴千佛(10)

襲擊我們的夜行人大概有七八人,皆是黑衣,面上也帶有黑色面罩,獨留兩隻眼睛。

隨行的這些宮人之中,除卻女子之外,其他人都會些拳腳,此時敵我人數相當之下,竟是一團混戰,難分高下。

眼前幾道鮮紅飛過,一名宮女在我面前倒下,一陣噁心洶涌而上,我掩住口脣勉力壓下胸中的反胃,死不做聲。

看着青色衣裳的男男女女一個個倒下,眼前局面越來越慘烈,知道時間拖得久了,我方必現劣勢,腦中飛快地思索着,想要想出一條逃生之法。

忽然,打鬥之間敵方那爲首一人忽然撮指爲哨,將四散開來的黑衣人齊齊集中到了他身旁。

戰局因爲黑衣人的退卻而暫停,喧譁的場面猛然安靜下來,黑衣人的對面,是以高達爲首的宮人,雖面上身上均沾染血跡,卻是個個手持兵器,毫無懼色。

那爲首的一名黑衣人並不出聲,只是雙手成拳,衝着高達拱了拱手,而後以手上長劍猛地一挑,地上一名宮人腰間荷包登時飛起,落入其手。

黑衣人揚起那隻荷包,摸出裡頭幾錠碎銀,衝着高達揮舞着。

“倘諸位大哥乃是爲財,兄弟拱手奉上,只求和氣!”看明白了黑衣人的示意,高達帶頭將身上荷包以及衣袍之上墜着的一枚玉佩齊齊卸下,凌空拋至黑衣人的腳旁。

緊接着,便只聽一陣噗噗通通,天上飄起一陣荷包、首飾大雨。

而後,更有幾名宮人在高達示意之下跑回馬車之上,取了大包的金銀細軟過來,統統拋將過去。

這邊有幾名黑衣人將地上之物盡數拾起,齊齊裝進一個大包之中。

見黑衣人看似滿意,高達那邊的宮人也都稍稍放鬆了戒心,連我也以爲這一場災禍就要過去,卻不曾想,這只是災禍的開端。

一名黑衣人背起那裝了金銀細軟的大包單足發力,不過幾起幾落,轉瞬已然不見身影,和高達對峙着的其他黑衣人也都戒備着現出退勢。

就在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那爲首一名黑衣人竟突然足下一點,飛身而來,朝着我和秀蓉藏身的大樹飛身而來。

見自己成爲賊人目標,心頭大驚,再躲卻已經來不及,只得乖乖地和秀蓉一同成了爲首這黑衣人的掌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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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更新兩章

再赴千佛(11)

兩隻手分別捏着我的秀蓉的脖子,那黑衣人左右一望,似乎更看好我。

他一面將秀蓉甩至另一名黑衣人手上,一面拔下我挽於發上的白玉簪,緊緊地捏在手上搖晃着。看他的表現,似乎是對於我私藏首飾的行爲很是不滿。

“這位大哥,賤內不識大體,兄弟這便叫她將所有首飾一併奉上便是,只要大哥饒她性命。”那邊的高達上前幾步,朗聲喝道。

這些黑衣人看似貪財的舉動,幾乎已經令所有人都以爲他們只是一羣爲獲財物才攻擊而來的亡命之徒,包括我和高達也是這樣認爲。

可是此時我才知道,方纔是我想錯了,我們都想錯了。

這些黑衣人不是爲財!

倘他們乃是爲財,何至於剛纔那名揹着銀兩離開的黑衣人在打包的時候那般漫不經心,竟然連那銀兩於退去的路上掉落都懵然不知?

因爲被這黑衣人捏着頸項半拎起來,所以我能夠睨到那邊地面上掉落的銀兩正在月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念頭自腦海浮現,我心中一寒,想要開口告訴高達,他們如今圖財之舉怕只是爲了掩飾真實目的,卻苦於此時根本無法開口。

“呃……”被那人死死捏着喉際,我足尖點地拼命地掙扎着,做出一副呼吸難以爲繼的神色,待那黑衣人放鬆警惕擡眼望向高達,我用盡渾身力氣猛地擡手揮向他的胸口,卻只是被那人振臂一揚格開我去,握在我手上的那枚簪子撲哧一聲刺入黑衣人的胳臂,我也硬生生地被他一掌打飛,磕磕絆絆地跌坐在地上。

“找死!”毫無感情的聲音溢出黑衣人首領的口脣,只見他上前一步,舉手便要朝我揮來。

看着那斗大的手掌朝我拍來,抿着脣角溢出的鮮血,我只是瞪大了雙眼,死死盯着眼前這雙包裹了黑色面罩的眼睛。

死,我並不怕,不過可惜如今卻要做個糊塗鬼了。

“啊!”只聽一聲女子厲喝,那朝我走來的黑衣人似是受到身後外力打擊,竟然踉蹌了一下,那拍向我的手掌自然也落空在我身側。

“啊。”驚魂未定的我看到身旁地面被那黑衣人手掌打出一個深坑,禁不住渾身一凜。剛纔是秀蓉,一定是秀蓉掙扎開來,推開了那黑衣人。

看到眼前那黑衣人抽出腰間長劍,擡手便朝身後刺去,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猛地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撲將過去,只爲扯開他那將要刺向秀蓉的長劍。

可惜。

晚了,我晚了一步。

再赴千佛(12)

“不……”看到秀蓉仿若紙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便要倒下,我瞪大着雙眼,撕心裂肺地呼喚着。

身後喊殺之聲又是大盛,想是高達帶人已然衝了過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任四周重新打成一片,我深深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秀蓉,望着她胸口上那一片豔麗到能夠刺痛人眼的鮮紅,我猛地咬脣,提起裙裾,拼盡力氣向開闊地跑去。

“啊。”聽到足下幾塊碎石嘩啦啦落下,半晌沒有迴音,我才發覺前頭已經沒路了。

烈烈冷風呼嘯着吹過山崖,刮過我的身邊,狂暴地吹拂起我身上已然殘缺的衣裙,裙裾胡亂地飛舞在這鬼魅似的幽深夜色之中。

原來在這陣慌亂之中,我竟跑上了山嶺,跑上了這條難尋出路的絕命之途。

看着眼前一爿光禿禿的山崖,我止住腳步,望向身後追來的黑衣人。

“落在本大爺手上總還是有具全屍,若是落下了那山崖,只怕小姑娘你這如花似玉的臉蛋兒便要慘不忍睹了。”料定了我無路可走,對面這黑衣人竟悠悠然地放緩了腳步。

“死有什麼可怕?我只是想要做個明白鬼,是什麼人要殺我?”踮起腳尖立在山崖邊緣,穿過被風吹拂亂舞的髮絲,我定定望向對面的黑衣人。

“誰說咱們是要殺你了?若非是小姑娘你惜金更勝性命,又發狂一般傷了咱們首領,咱們又如何會與你過不去?”黑色面巾之下發出鬼魅似的笑聲,眼前之人越發走近了我。

“我知道,圖財不過是掩飾,害命纔是你們此行的真正目的!”提起了一口氣,我拂開擋了面頰的凌亂髮絲,高聲道,“到底是什麼人要殺我?”

“小姑娘倒是聰明!不過,也許正是小姑娘你這聰明才爲你招來了這殺身之禍吧。”許是知道我必死無疑,黑衣人坦陳不諱。他一面說着一面來到我的跟前,手上光亮長劍閃耀着寒冷的光芒,直指我的喉際,“小姑娘,你可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生錯了人家!”

再赴千佛(13)

冰冷的劍鋒劃過我的面頰氣勢洶洶地刺向我的胸膛,可是我卻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告別於人世,我怎麼能如此糊塗地告別人世?

冷笑着伸出兩隻手掌,彷彿毫無知覺那般猛地握上眼前這柄寒光四濺的長劍。

“哧”的一聲,鋒利的劍尖劃破了我的衣衫,卻在將要觸及我的身體之時被我緊緊地握住。一陣溼熱,緩緩滑下手臂,劍鋒停了下來。

迎着對面黑衣人滿眼的驚詫,我笑微微地側身,雙掌猛地用力後拉,那黑衣人的長劍竟被我拉脫手去,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掌心一陣劇痛傳來,我趔趄着俯下身子。頭臉,卻仍是倔強地揚起,“我要知道,是誰要殺我!”

“到地府問閻羅王去吧!”見那長劍竟然被我奪去,黑衣人既是不耐又是光火,他乾脆大步上前,探出一雙肉掌徑直向我頸項伸來。

或許是我命該如此,這次我沒有能躲得過去。

喉間一陣吃痛,一股腥甜溢出口脣。

此刻的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無法呼吸,憑着僅餘的一點力氣,我徒勞地撲打着眼前這黑衣人。

一片迷亂之中,我彷彿看到有燦爛的星星現在眼前,竟是五顏六色的,比平日裡我在天上看到的好看多了。

這麼多好看的星星裡頭,哪一顆是我?哪一顆是我?

孃親,阿瑟來了,阿瑟終於來了……

嗡嗡作響的耳際忽然一陣清明,感覺到喉頭失卻了鉗制,失卻了支撐的我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清涼的空氣重又灌入口脣。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我掙扎着睜開眼睛,影影綽綽地,我看到眼前兩條身影廝打在一起,不可開交。

是高達吧,是高達追了過來救我的吧。

可是我卻好累,好累。我累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睜不開眼睛重又合上眼睛,緩緩伏低了身子。

阿瑟?

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怎麼我會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

是孃親嗎?不,不是孃親,這聲音,這聲音像極了曲洛池。

“洛……”嗓中一陣灼熱,我發不出聲音。我遲疑着睜開眼來,恍恍惚惚地,我竟然看到了曲洛池,他的臉,居然如此近,如此近。

怎麼可能?他如今人在建州,他在建州呢。

暗笑自己癡傻,我再度閤眼,好累,真的好累。

忽然一陣風起,我瑟縮着微微側了側身,一個踏空,整個身體便自山崖滾落,騰空而起。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一片模糊,這輕飄飄的感覺,是在飛嗎?

我愜意地張開雙臂,任由自己的身體在空中急速地下墜,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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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兩章,下午兩章

再赴千佛(14)

“阿瑟……”

恍恍惚惚之中,彷彿聽到崖上有人在那般撕心裂肺地大叫,似乎,似乎是在喚我的名字,可是我卻已經無力去分辨,只是輕輕合了眼睛,輕悠悠地漂浮,下墜……

飛翔一般的*之中,忽覺腰上一緊,耳邊的風聲忽然止了,我輕輕張眼,看着眼前逐漸清晰起來的事物。

一壁長滿綠苔的山崖棱角分明,其上一根粗壯的綠藤此刻正緊緊地繞在我的腰上,阻止了我的下墜。於是,我便輕悠悠地晃盪在半空當中。

我不要,不要這綠藤牽絆我去飛。

心中一惱,我伸出手去,試圖解開那纏繞糾結在我身上的綠藤。

“你休想解開!”一個堅定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是曲洛池!

猛地一個激靈,我停止了所有的掙扎,用力地仰頭向上望去,直直對上一雙滿含了激動的眸子,那根纏繞了我腰的綠藤正緊緊死拽在他的手中。

見我怔怔地望他,曲洛池扯出一個淺淺的笑,手上卻在暗暗用力。

眼看着我和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只是大張了雙眼,哽咽的喉間卻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直到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覆上了我的腰,他的脣顫抖着附上我的耳畔,“阿瑟,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是做夢嗎?

曲洛池,竟如此近地出現在我面前,如此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

“洛……”不敢相信地輕喚出聲,我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

“是我是我是我……”一連串的回答,曲洛池緊緊地擁着我,緊緊地貼着我。

眼淚灑了滿臉,我無力地啜泣着。

就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崖半空,曲洛池回來了,他這麼緊地抱着我,他這麼近地抱着我……

老天,如果這是夢,求你,求你不要讓我醒來,不要。

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所包圍,我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再赴千佛(15)

空洞迷濛之中,一陣灼熱的疼痛瘋狂襲來,劇烈到彷彿要生生撕裂了我。幾要痛厥過去的我忽然神智清明起來,因爲,耳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麼。

“放心,我在你身邊,我一直都在,以後會永遠在……”

這樣溫柔的話語軟軟地搔在耳畔,胸口的痛彷彿也去了大半,我勉力睜開眼來,想要看清楚說話這般溫柔的人,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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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你醒了?”低沉的嗓音中,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和感恩,“謝謝,謝謝你醒過來,謝謝!”

終於,我睜開眼睛,看清楚了這麼溫柔的人。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我瞪大了眼睛,半晌之後,我輕輕擡手,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紗布包裹得結結實實。

“阿瑟。”曲洛池定定望着我,喉際溢出低低的呼喚,他俯身過來,將臉龐貼上我的臉龐。

柔軟的眉毛,柔軟的鼻子,軟肉的嘴脣,柔軟的耳朵……

是曲洛池,真的是曲洛池。

感覺到面頰上傳來他的溫度,眼淚無法自已地滾落出來,我張大了口脣,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響。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曲洛池伏低了身子,小心地避開我的傷口,讓我擁在懷中,輕輕地吻着我的髮絲,輕輕地吻着我的額頭。

“是你,是你回來了,真的是你回來了……”靠在他的懷裡,我縱情灑淚,口中呢呢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是我,是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真的……”曲洛池就這麼難受地歪着身子,緊緊地擁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我。

“咳,”熱烈擁抱之中,我大力咳嗽起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你身上有傷。”曲洛池猛地起身,只留兩隻手臂幫我支撐着身子。

“不,不疼。”堅定地搖頭,我大力拉回曲洛池,緊緊地抱着他。

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和曲洛池的相遇,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見到他後我一定要狠下心腸告訴他我已經嫁爲人婦,可是我演練了無數遍,我設想了無數遍,卻沒有料到,老天會如此出人意料的安排。

可是這安排,真好,不是嗎?

我可以這麼近距離地看着他,這麼近距離地抱着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而他,便只是靜靜地任由我看,任由我抱,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

再赴千佛(16)

“喝藥了,來。”冥想之際,房門吱呀一聲,只見曲洛池端着一碗湯藥,閃身進來。他輕輕地坐在我的身側,一匙一匙地送入我口。

“好苦。”我每喝下一口便要故意用力地皺緊了眉頭,低低地控訴。

“乖,阿瑟乖,再來一口,最後一口。”寵溺地對着我笑,曲洛池毫不厭煩地一遍又一遍地柔聲細語,只爲哄我張口。

嚥下嗓中一口苦汁,我擠着眼睛誇張說道,“這藥好苦呢,真的是最後一口哦。”

“真的,真的,最後一口。”對着我的眼睛,曲洛池無奈點頭。見我嚥下之後,他卻又重新舀了一匙湯藥送至我的脣邊,笑眯眯地勸道,“可是剛纔那最後一口阿瑟喝的口太小哦,不算數的,來來來,再來一口。”

見他耍賴,我也不辯,只是乖乖地重又張口。

就這麼哄哄騙騙地餵我喝完了這湯藥,曲洛池將我身子緩緩放倒,掩了薄被之後一邊命令我休息,一邊藉口內急向我告假。

見他面色雖然輕鬆,眸中卻是一片凝重,我便知他定是爲了我這雙手掌,要去纏那主持拿出墨蓮丹來。

想起曲洛池已然屢次被拒,卻仍不死心,忍不住心中一軟,我佯作不明,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見他輕輕掩上房門,腳步漸遠,我將兩隻手臂自被中伸出,努力地想要將十根手指伸展、彎曲,卻終是徒勞。

如今距離曲洛池將我救下,已經過去了十幾日,身上這些大大小小的擦傷幾乎都已大好,只有我的雙手。

因爲當初向黑衣人奪下那劍的時候太過用力,以至於傷到了手上的筋骨。如今手掌上包裹傷處的紗布已可盡數拆下,可是倘若我想要如同之前那般靈活的運用手指,怕是難矣。

想起孃親逝世之前曾經那般用心地教我撫琴奏瑟,我擡起彷彿不受控制的一雙手掌,望着其上縱橫交佈的深刻傷痕,輕輕嘆息。

再赴千佛(17)

“無塵師兄,你可知道師傅要咱們將上好的那院廂房給收拾出來,是爲了要給什麼人住嗎?”

“好像是帝都的陳王府女眷將要入寺進香。”

陳王府女眷?

滿腹惆悵之際,忽然聽到窗外灑掃院落的兩名小沙彌對話。我匆忙掀開被子,將身子靠近了那窗,想要聽得再仔細些,卻只聞那兩個小沙彌越走越遠,聲音漸漸依稀。

如今我和曲洛池暫居之處,正是我此行原本的最終目的地,千佛寺。

上次來此,我是身份高貴的陳王府郡主,可是此次,我卻成了一個性命垂危的重症者。

曲洛池告訴我,當日將我救下之後,已是命懸一線,來不及返回帝都尋訪名醫,他只得連夜馭馬,終於在拂曉時候趕到藏有治傷良方的千佛寺來。

千佛寺本是皇家寺廟,素不收留外人,寺院住持見我倆雖然渾身鮮血卻衣飾華貴,再加上曲洛池竟然口口聲聲說要討那不爲人知的寺中聖藥墨蓮丹爲我續命,主持便知我倆身份必不尋常,加之佛家本就慈悲爲懷,後來也就破例將我們收留在寺內,只是那能夠續命復骨的聖藥墨蓮丹自然仍舊不願拿出。

也許是我命大,雖然沒有拿到那墨蓮丹,我卻仍是活了過來。

雖然也曾在無意之間聽聞有小沙彌議論說,附近有大批官兵正在大肆巡山的消息,可我卻固執地認爲他們要尋的人已經落下了那山崖。

既然他們不曾尋上千佛寺,既然不曾尋到我,那麼如今的我,便是老天憐憫所以給了重生的另一個陳靜華。

於是,養傷的這段日子對我來說,雖然短暫,可是我卻很幸福,也很珍惜。

可是偷來的幸福畢竟是偷來的,難以長久。

就算是我再如何不願面對,我卻不能對曲洛池隱瞞我已嫁爲*的事實,將滿身抱負的他單單困於我的身邊。

我更加不能低估了魏皇后的勢力,將他和陳王妃的生死置於風險之中。

畢竟,於她而言,失足落崖的陳靜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去向甚是可疑。

也許,老天在這個時候安排陳王妃出現,正是爲了將我拉回已然脫軌的命運。

老天,謝謝你。

雖然,這幸福是如此地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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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兩章,下午兩章

再赴千佛(18)

倚在窗前看着院中那青綠色的柳樹枝上,條條柳枝彎曲搖曳,心中作出決定。

我放下窗扇,重新回到牀上,合了眼睛靜靜地躺着,只等曲洛池回來。

聽到門扇敲出緩慢的“吱呀”聲,我掙了眼睛,緩緩起身,坐在牀上望向躡手躡腳走進房中的曲洛池。

“以爲你睡着了呢。”曲洛池先是一怔,而後輕快地合上了房門朝着我揚起了脣角。

“今日主持這閉門羹可吃得你死心了?”揚眉一笑,我出言調侃。

聽到我的口氣,曲洛池瞭然一笑,帶着微微的得意衝我輕輕搖晃着手指,“雖我心思被你看穿,可是這結果你卻料錯了。”

“莫非?”我微蹙了雙眉,無比配合地作出一副詫異神情,“莫非主持拗不過你這三寸不爛之舌,竟將那奉爲鎮寺之寶的墨蓮丹給了你不成?”

“非也。”聽我言語,曲洛池脣邊笑意更甚,他徑直走近我身邊,攤開手掌,亮出緊握其中的一隻碧綠色的小瓷瓶。

“不是墨蓮丹又是什麼東西?”我微微抿脣,伸手取過那隻瓷瓶,想要看個究竟。

“我來。”見我左手託着瓷瓶,右手卻在無力拔開那瓶塞之後尷尬地停留在半空當中,曲洛池眸中顏色一黯,隨即無比輕快地重將那瓷瓶拿回到他的手上,笑着對我言道,“聽主持說這裡頭的東西可是既寶貝又稀奇,倘你這般莽撞打開散落了可是不得了的!”

“既不是墨蓮丹,還能是什麼好東西不成?瞧你這小家子氣的。”見他雖然口氣輕鬆,一雙眼睛卻是那般哀傷地望着我的手指,心中一澀,面上卻仍是保持笑容燦爛。

“這瓷瓶裡頭裝着的東西叫做碧雲英,是一種獨獨生在後山斷崖之上的植物,每年開春初開花朵之時將這花蕾採了下來,加上千佛寺獨家的七味藥膏一同揉碎了,淬鍊而成。此物雖比不得那墨蓮丹有着起死回生、續骨塑筋的功效,卻於療傷之時另有神奇。”曲洛池將那瓷瓶握在手上,誇張地瞪大着眼睛在我面前比劃着。

再赴千佛(19)

“神奇在何處?靜華洗耳恭聽大俠細說當中奧妙。”仿若毫不在意那般,迅速將一雙手臂重新置於被下,我揚起臉龐,定定望向曲洛池。

“此物內服補血養氣,外敷則可化淤止痛,而且主持還說,倘有女子將此物內外兼服,還能夠潤滑肌膚,遍體生香。到時候莫說是你身上的這些個傷痕會逐漸消去。哪怕,哪怕是如同你掌心這般深刻的……”話未說完,曲洛池便已經垂下了眼簾。

半晌,他輕吁了口氣,緩緩地將我手掌自被中取出,緊緊握於手心摩挲着,被他刻意營造出興奮的聲音也逐漸低了下去,“對不起,我始終沒有辦法取那墨蓮丹來,對不起,那日我我來的晚了……”

聽到他聲音中的哽咽,心中一酸,已到嘴邊的話語幾乎便要嚥了下去。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輕輕吸了口氣,我終於開口,“救了人還要說對不起,這天底下可有這般的道理?”至我語落,曲洛池也未擡眼,仍舊是低着眼眸,定定地望着我被他握於掌中的一雙手。

見他拔出瓷瓶木塞,竟要將那瓶中之物傾上我手,我猛地抽回手掌,對上曲洛池微現愕然的眸子徐徐說道,“雖你不說,可是我卻知道,這碧雲英想是你費盡周折才自主持之處求來的。如此神妙之物,還是留在你的身邊吧。畢竟你還要再赴建州,那樣常有流寇出現的地方自然兇險異常,你留着會有用得着的地方。至於我這雙手,能對症的怕也只有那墨蓮丹,如今你無法爲我取來,自然會有旁的人能夠做到,這碧雲英就不要浪費在我身上了。”

彷彿是害怕一旦停下便會失去繼續的勇氣,對視着曲洛池的眼睛,我一鼓作氣地將心中早已經決定的話語說了出來。

曲洛池並不言語,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在他那雙深邃的眸子中,異常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蒼白虛弱卻又堅定決然。

他是這般專注地望着我,似乎連眨眼也嫌多。見他如此,我也硬是梗着脖子擡眼回望,不發一言。

靜默,室內是一片死寂般的靜默。

不知我們就這般默然對望了多久,曲洛池終於輕輕扯開了脣角,卻彷彿的鐵樹開花一般地艱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況這千佛寺乃是皇家寺廟。倘是未來將要繼承大統的太子殿下前來討要,即或是這鎮寺之寶,想必主持也會乖乖地雙手奉上。”

再赴千佛(20)

我忽地垂了頭臉,無聲自語,他知道了,原來他已經都知道了,那麼他此行突然迴轉會是爲此嗎?

心中猛地一窒,眼淚便要流出,我趕忙瞪大了眼睛,將那溼意逼回眼眶之中,憋氣回道,“是啊。倘以太子殿下儲君之尊前來爲我討要,想必定不至落空。這些日子已經麻煩了你這麼久,我實在不能讓你再多費心。這手,你便放心就是了。”

“咱們竟想到一處去了。這,算不算是心有靈犀呢?”曲洛池的聲音參雜着微微的笑意,自我頭頂上方悠悠傳來,無比落寞。

光是聽到他的聲音便已經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倘若看到他的表情?我緊緊咬着嘴脣,死死地垂着頭臉。不能擡眼,不能!

“明日,送你回去。”伴着曲洛池仿似異常艱難的咬字,一雙手掌出現在我的眼前,是曲洛池,他正在托起我的下頜。待我吃不住力擡起眼簾和他對視,他方纔輕輕續道,“怕你這傷勢太過拖延不便痊癒,我是已經決定倘今日仍無法求來那墨蓮丹的話,明日便要護送你回去的。好巧,方纔恰恰聽說明日陳王妃會來千佛寺進香。到時,我會將你送給她,由她護送你回到,太子殿下身邊。”

“爲什麼你不問我,也不怪我?爲什麼?”聽到他已經早有安排,心頭陡然一震,無法控制一般,我扯住曲洛池的衣袖低低嚷道。

“怎麼會不怪你?聽說了你大婚的消息,再加上那一封比一封薄情的回信,我簡直是憤怒到極點,委屈到極點。我頂着擅離職守,軍法處置的風險連夜返程,爲的就是要面對面地質問你爲什麼,爲什麼。可是,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都在山崖上見到你的那一刻,便統統煙消雲散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爲了榮華富貴而放下和我攜手約定的人。你之所以這麼做,其中必有內情,以你的脾性,凡是你不願說的事情,便是旁人拿刀架了你脖子,你也未必會說。既知如此,我又何必逼你?呵呵……”

輕輕揚了眉毛,曲洛池輕扯脣角,微現的笑意之中竟仿似有着說不盡的苦澀,“當我怒氣衝衝地日夜兼程打算找你興師問罪之時,一定不曾想到,我竟會在真正見到你的時候什麼都問不出口,世事難料,果真是世事難料。”

再赴千佛(21)

望着他的笑顏,心頭突突狂跳,口中幾乎要咬碎了銀牙我才能夠保持着自己仿似淡然的神情,“你以爲你瞭解我?你錯了,整件事情並沒有什麼你自以爲的必有內情。從頭到尾,都是你想錯了。其實,我就是一個爲了榮華富貴可以放下所有的女人。從小到大,我受夠了別人的欺負和輕視,我渴望權勢,渴望地位。所以在遇到你的時候我利用你,因爲我知道,牢牢抓住你,不光可以打擊對你有意的靜珣,還能夠讓我永遠脫離兒時的痛苦。可是後來,我得到了嫁入皇室的機會,一個比你更加能夠帶給我權勢和地位的機會,這樣一個絕世罕見的機會,我自然不可能放過。可惜太子府中卻早已是妻妾成羣,饒是我百般用心也難以於一時之間獨獲專寵。於是在獲你搭救之後,我貪戀你待我的好,見你不問我便遲遲不肯開口對你說出實情。可是如今我的手指始終無法復原,你又不能得到那墨蓮丹,我不能耽誤了自己療傷的時機,所以,我不能再和你玩兒下去,所以,我必須告訴你。”

稍作停頓,按下心頭的感動和狂亂,我轉開臉龐,聆聽着自己異常鎮定的聲音,“如今,你可認清了我?”

吐出最後一個字,我反而是輕鬆了許多。在一片靜默之中,我緩緩轉回臉龐,定定望向曲洛池,等待着聽他對這樣一個愛慕虛榮的女子進行指責,也等待着看他向我表示對於曾經和我定下白首之約而後悔不迭。

就在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做好了準備的時候,曲洛池他竟然出人意料地笑出聲來。

笑着笑着,曲洛池便探過手指撫摸着我垂在肩膀上的髮絲,輕聲語道,“只是爲了令我死心而已,你需要如此破釜沉舟地污衊自己嗎?”

聽他笑聲之中飽含了殷殷的心疼,我拼命壓抑着想要流淚的衝動,硬是狠下心腸,“如今我已和你說清,倘你還偏要將我認定成別樣女子,那都是你家的事,與我再無關聯。”

“好,我懂。”曲洛池迅速地接下了我話,揚着脣角定定地望我。明明眼中是說不盡的隱痛,面上卻還要偏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雲淡風輕的笑顏。

我知道,他這般地委屈自己,只是,爲了令我沒有負擔。

頂不住他的炯炯注視,我雙眉一蹙,倒身躺下,任曲洛池再如何逗我,始終都只是合了雙眼,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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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更新一章,下午更新一章

再赴千佛(22)

翌日剛剛拂曉,曲洛池便來喚我,說是陳王府的馬車已入寺廟。

待陳王妃看到本應人在建州的曲洛池竟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自然免不了大大一番驚詫。

可是很快,她的詫異便被巨大的喜悅壓制而下。因爲隨後,她見到了我。雖然仍是顫顫巍巍,卻總是一個鮮活的我。

坐在寺廟主持早已安排好的上房之中,陳王妃靜靜地聽着曲洛池精心準備給所有人的說辭。

太子側妃進香祈福半途之中遭遇山匪劫財,一番打鬥之後跌落山崖險喪性命,昏迷之中幸得山下獵戶搭救送往千佛寺療傷養病。就在側妃傷勢剛剛好轉,神智也微微清醒之際,巧遇進香而來的陳王妃。

聽了曲洛池的說辭,雖然陳王妃心中似乎仍有疑問,可是望着我倆神色各異,她終是點頭應下。

陳王妃入寺本就是爲了失蹤的我祈福而來,如今我已尋到,她便一邊打發僕從速速下山通報仍在尋我的官兵,一邊於主持安排之下匆匆還願。

將一切事務安排妥當之後,她便帶着我踏上了返程。

馬車之中,我只是安靜地依偎着陳王妃,一言不發。倒是陳王妃,看着我面容憔悴,又是滿身傷痕,絮絮叨叨地將那幫山匪給詛咒了上千遍。

行至半山之時,馬車忽然停下,陳王妃正要過去看個究竟,卻聽曲洛池隔着車簾沉聲告別,“約莫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山下的官兵便會趕了過來,既有他們保護,洛池也不便於此處久留,就此別過。”

陳王妃並不看我,只是轉了頭臉到另一側的車簾處,似被外頭景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般。感念着她的體貼,我終是顫巍巍地挑開和曲洛池隔着的車簾望了出去。

對着他的眼睛,心中千言萬語,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我又如何說得出口。

“珍重。”見我無語,曲洛池淡淡一笑,駕了坐騎轉身而去。

“洛池!”看他便要走開,挽留不由自主地溢出口去,待他重又轉頭,我卻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便匆匆放下了簾子。

聽着外頭清晰響起一陣窸窣之聲,知是他正離去,我死死抓着馬車窗櫺,拼命豎起耳朵,聽那馬蹄奔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聽不見。

“啓程。”對着車簾外頭吩咐了一聲,陳王妃轉回臉龐,伸手將我攬過懷中,緊緊地抱着。

聽着頭頂陳王妃輕輕的嘆息,我垂了眼眸,也用力地回抱着她。眼淚,終於可以自由地滑落出眼眶,盡情發泄它們的痛苦。

洛池,你要平安,永遠平安……

尋訪墨蓮 (01)

因爲我有傷在身,容不得耽擱,所以返程的馬車日夜兼程,不過三日便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

這三日裡,陳王妃細細地對我說着我失蹤之後的所有事情。

那日和山匪的一番打鬥平息之後,高達等人才發現我不見了。幾乎翻遍了整個山嶺,纔在那爿山崖處拾到了我的一隻鞋子,和盡是血跡的外衫。

我失足摔落山崖的噩耗傳至帝都,聞者無不失色。

帝后震怒之下遷怒都城防衛司一應官員,限令防衛司十日之內剿滅那夥兒匪徒。

素來溫恭謙和的太子更是不顧有病在身,一邊頒出懸賞萬兩的佈告,一邊親自帶領了帝后撥派的禁衛軍一路查尋我的下落,那爿發現我衣物的山崖以及附近的村莊城鎮幾乎便要被皇家禁衛給翻了個底朝天兒。

“太子殿下他下令封閉四城,每日酉時便行宵禁,更是發狂一般巡查在帝都四周。終於在你失蹤的第四日,有消息傳來說是當日襲擊你們的那羣山匪已遭太子殿下軍隊血洗。可即便是如此驚天動地的陣勢卻仍然一直沒有你的消息,這個時候我再也坐不住,央了皇后娘娘恩准,往千佛寺來爲你祈福,卻不曾想真會在此遇上你,真是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陳王妃絮絮地說着,顫抖着的聲音泄露出她對我失蹤後的無比後怕。

“放心,如今靜華不是安然回來了嗎?”反手握了握陳王妃微微戰慄的手臂,我柔聲寬慰着她。

“嗯,好,好啊。”陳王妃點了點頭,長長出了口氣,稍做停頓之後復有微微小心地對我說道,“眼見着帝后以及太子殿下待你如此用心,孃親總算是放心不少。倘你回府,想必日後定有後福。”

待我用心嗎?

畢竟我的身份乃是當朝太子側妃,又是陳王府大郡主,竟在去往千佛寺的途中遇到如此亡命之徒落得下落不明的地步,實在不啻於有人狠摑皇室體面。

帝后的舉動無非是爲了要找回一點點皇室的尊嚴,至於龍嘉寰,他雖待我用心,可是卻要看和誰人相比。若是福雅敘和我齊齊遇難,我的贏面又能有幾分?

對陳王妃的感慨,我心中雖然不置可否,可面上卻仍是不露痕跡地點頭應了。

尋訪墨蓮(02)

忽然一陣紛亂雜沓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緊接着便是馬車的驟然止行,睡夢中的我不甚清醒地睜開眼睛。聽到外頭隱隱刻意壓低的人聲,我同陳王妃一起挑了車簾,藉着外頭熒熒的燈光齊齊望去。

“回稟娘娘,是太子殿下趕到了。”剛自車簾之後露出頭臉,一直隨侍在馬車旁的僕從便探身過來向我通報。

龍嘉寰?

他放下帝都一應事物,連夜趕到此處只爲迎我嗎?

瞧着天際不過剛剛泛出一抹魚肚白,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尚未等我理清思緒,便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邊馬車之外傳來。猝不及防地,馬車簾子已經被人掀起,伴着一盞探進馬車的大紅燈籠,還有被那燭光映照出滿是擔憂,以及汗意的一張臉。

“你來了?”對着陳王妃微微一笑,我轉向龍嘉寰。

“你醒着?”龍嘉寰低喚一聲,順手將燈籠插至馬車右壁上的一處凹槽,大紅色的光芒登時充滿了整個昏暗的馬車。

“嗯。”想起當初福雅敘主僕要我代行祈福時他爽快的允諾,心中微微有些矛盾,可是聽出他此刻無法自抑的慌亂,我仍是捺下了心頭些微的不滿,坐直了身子輕聲應了。

見我應答自如,龍嘉寰面上的揪心放鬆下來,他急匆匆地張開雙臂卡住了我的肩膀,急切問道,“聽消息回報說你落崖了,可傷到什麼地方了?我帶着太醫呢,這就喚來給你瞧瞧。”

“得蒙千佛寺那些師傅們的照顧,如今我都已經大好了。”見他扯起窗簾便要喚那太醫,我匆忙拉住他的衣袖,微笑着仰起頭臉,遲疑着問出我心中的疑問,“秀蓉,秀蓉她……”

“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記掛旁人?她沒事。”面上微露不滿,龍嘉寰放下手臂,將馬車上那盞燈籠給取了下來,就那麼一手攬着我一手挑着燈籠舉過我的頭頂,“可是真的都已大好?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聽說秀蓉平安,心頭大石頓時落地,歡欣着還來不及發出聲音,整個人便已經落入他的懷抱。

尋訪墨蓮(03)

“讓我好好看看你。”毫不顧忌的,龍嘉寰猛地握住我的雙肩,手掌胡亂地磨蹭着我的額頭、鼻樑、耳朵、嘴脣、髮絲,一處地方也不願放過地誇張表現着對我的思念。

“坐了整日的馬車,渾身的不自在,我這就出去透透氣。”輕輕咳嗽一聲,陳王妃微微躬身,將一件繡花斗篷蓋上我的肩頭,後轉向龍嘉寰說道,“殿下小心靜華的手,倘若治得晚了怕是後果嚴重。”

“手?你的手怎麼了?”龍嘉寰動作頓了一下,顧不得和陳王妃過禮,便緊着眉頭垂眼望我。

望了望陳王妃的背影,我我擡高了雙臂,輕輕笑道,“得蒙千佛寺中那些師傅們的照顧,身上的傷幾已治癒,只除了這雙手。”

“讓我看看。”龍嘉寰英眉一聳,迅速便將燈籠擱在了一旁的小案,抓起我的雙手細細查看着,只見他輕輕撫過我手掌上的傷痕,眉頭越皺越緊。

“疼倒是不疼的,只是這手指怕是傷到了筋骨,不似之前那般靈活了。”淺淺笑着揚起手臂晃過他的眼前,藉着大紅色的燈光映照,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龍嘉寰低垂着眉眼,嘴脣緊繃。

“小心!”彷彿託着什麼寶貝一般,龍嘉寰重將我手抓住而後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擡眼望我,“這麼深的傷痕,怎麼可能會不痛?”

看着眼前這雙同樣深邃幽黑的眸子中,同樣寫滿了深刻的心疼和憐惜,胸口猛然一窒。那張生命中最爲熟悉的面容重又浮出腦海,和龍嘉寰的面容交疊,重合。

我口脣微動,本欲辯解的話語再也無法說出口來。

“今日帶着何源何太醫呢,他最擅處理此類折骨傷筋的病症。”龍嘉寰低低吁了口氣,掀起車簾便要傳喚。

“好。”攔阻不及,我也只好點頭應了。雖然當初千佛寺中最擅藥理的元非大師曾經說過除非那聖藥墨蓮丹,否則任是誰人恐怕都要對我的手指望而興嘆的話,可是既然這何源太醫如今便在身旁,喚了他來瞧上一瞧也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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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更新兩章

尋訪墨蓮(04)

龍嘉寰命了省卻所有繁文縟節,徑直傳了何源太醫上到馬車之上,只爲精心於我診斷。

“娘娘這傷……”好麻煩的一番檢查過後,何源終於徐徐開口。卻是一邊撫摸長鬚,一邊微微現出難色。

“側妃娘娘一手琴技驚世絕俗,這樣的妙音不應成人間絕響,若不是娘娘傷勢疑難,我又何必傳你何太醫?如今你便小心着診治就是了。”見不得何源端着如此一副神情,龍嘉寰手臂柔柔握於我的肩頭,面對何太醫的口氣卻是生硬異常。

輕輕扯住龍嘉寰的衣袖,要他耐心些,我將眼光轉向何源輕輕問道,“何太醫可是想說,我這手掌已傷至筋骨關節,如今不曾全然失卻知覺,能夠恢復至此已是萬幸?”

“娘娘,娘娘怎麼知道?”聽我說話,何源登時面上一鬆,卻又盛着滿眼詫異望向我來。

“因爲千佛寺中元非大師也是如此一說。”眉眼一彎,我對着龍嘉寰微微一笑。

“下官恰與元非大師意見也是一致,這手倘要回復以往那般靈巧只怕是……”經我出語解圍,何源面上現出瞭然,可是睨到龍嘉寰仍舊一副厲色神情,想必是擔心自己會被遷怒,於是匆忙垂眼獻言說道,“殿下莫急,下官曾經聽聞師尊說起過世間一種靈藥,名爲墨蓮丹。此物能夠起死回生,倘能夠得獲此物,想必治癒娘娘這般斷筋之症自是不在話下。”

“墨蓮丹?傳說治癒了我大齊開國先祖的聖藥靈丹?”龍嘉寰眉間一鬆,迅即現出一股欣喜,“可不是嘛,我怎麼忘記了這等神物?快快快,何太醫,咱們這便調轉方向,取道千佛寺!”

“是。”何源躬身領命,拎了藥箱便跳下馬車吩咐車隊轉向。

龍嘉寰滿面笑容地垂眼望我,口氣之中滿是興奮,“當年皇祖征戰沙場,積年累疾後又身中毒箭,幾乎奄奄一息,可是得了那千佛寺中墨蓮丹後竟是奇蹟好轉,不過月餘便已是大好,而且體力大增,再赴沙場之時生龍活虎彷彿二十多歲的青壯年,之後更是高壽九十七歲。雖這傳聞甚是離奇,可我想總應*不離十,放心,你這手必會恢復到此前那般靈巧,一定會!”

“嗯。”輕輕點了點頭,任他抱我入懷。

尋訪墨蓮(05)

面對龍嘉寰此刻的興奮,我卻微微有些擔心。

畢竟此前曲洛池一提及墨蓮丹時,千佛寺主持元覺大師便是一副諱莫如深避之不及的神情,想必那墨蓮丹實乃寺中之寶。龍嘉寰雖是貴爲太子,可我實際上卻沒有當日於曲洛池面前言之鑿鑿能夠取得墨蓮丹的那份肯定。

“靜華……”龍嘉寰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似乎微微帶些顫抖,“聽聞你落崖失蹤,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此行爲我祈福,卻害你受傷如斯,真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倘若那些匪徒是你派來的,那這些對不起我便收下。”感覺到他的身體也在微微戰慄,知道這份緊張和關切出自真心。我一邊試圖掙出他的懷抱一邊饒有興致的打趣。

龍嘉寰不僅不笑,反而是越發凝重了神色。他板正了我的身子,輕輕吻上我的額頭,低聲細語道,“不會了,以後絕不會了……”

“嗯。”雖他言語混亂,可我卻仿若他的知音一般,知他是在對我許諾,他是說今後再不會令我涉險。雖然明知日後必會有驚濤駭浪不斷,可我卻仍是被他此刻的這份真摯感染。

“來,再睡一會兒,待天亮了我會喚你。”龍嘉寰將下頜貼在我的頭頂,聲音無比溫柔。

自從受傷之後我便嗜睡起來,此刻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胡亂地點了點頭,我便依偎在他的臂上沉沉睡去。

重返千佛寺這一路走的極爲順利,三日後,我們便到達目的地。

寺中負責迎客的小沙彌看到我和和陳王妃一行去而復返,見禮過後匆忙通報了主持元覺大師。

主持元覺聽聞小沙彌對他描述了此此隨行之人的衣着容貌,知是貴客,禮了禪袍便匆匆迎了出來。

見陪同我一同返回的來賓當中竟有當今太子殿下,元覺先是微微一怔,迅即便是一番客套寒暄。

剛於房中坐定,不待待小沙彌奉上茶水,龍嘉寰先是大大感謝了千佛寺於我的及時救治,而後便徑直說出此行來意。

由着元覺的目光在我身上來回打轉兒,我只是輕輕地笑着,不置一詞。瞭然一笑,元覺並未推卻龍嘉寰口中的救治之功,而是雙掌合十,語出驚人,“想要求那墨蓮丹,殿下卻是來得遲了一步。”

尋訪墨蓮(06)

龍嘉寰眉頭一緊,驚道,“大師此話何意?”

元覺白眉一揚,口脣微動,“回稟殿下,小僧失職,墨蓮丹已於半年之前不慎遺失,寺中上下尋覓至今,卻仍然不曾得知其下落。”

聽到被元非大師斷言唯此救我之物竟然遺失,心頭驀然一緊,卻只是咬脣不語。

“遺失了?”龍嘉寰緊蹙眉頭,望我一眼重又轉向元覺,“怎麼遺失的?”

“阿彌陀佛。”元覺道一聲佛號,復才續道,“半年前寺中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口口聲聲說要取那聖藥墨蓮丹,雖說是爲救人,可這墨蓮丹乃是當世奇物,鄙寺建寺數百年來共有兩顆,爲拯救天下蒼生免遭水深火熱戰火之痛,先祖將其中一顆贈予我大齊開國皇祖。而後世上便僅剩一顆,因世代相傳墨蓮丹之上附有佛祖舍利之魂,是以爲本寺一直將其奉爲鎮寺之寶,又怎能如此隨意便贈了旁人?卻不曾想,那兩位施主因此生恨,竟在隨後一日深夜潛入寺中,將那墨蓮丹盜了去。”

“竟然已被盜了?”龍嘉寰握着我的手臂一緊,口氣中的失落不言而喻。

“那兩位施主本事高強,小僧不材,竟無力阻攔,實在愧對佛祖。”元覺低嘆一聲,面上現出微微慚色。

“一切皆有老天註定,既是如此,想是靜華福薄,無緣得見聖物。”胸口登時一空,我苦笑出聲。

心頭雖仍有疑惑,可是此刻立於面前的卻是寺中德高望重的元覺大師,他的話我又怎能不信?憶及此前每每提及墨蓮丹時,元覺便是一副不願啓齒的神情,彷彿於此時也有了答案。

原來,原來我的手竟然真的已經沒有了恢復的可能。

既那墨蓮丹已然不在,當務之急便是速速將我帶回帝都,再想他法。

剛剛踏上馬車,龍嘉寰便猛地撈我入懷,於我腦後低聲語道,“便是訪遍天下,我也定要爲你尋來能夠令你痊癒之法。靜華,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會!”

“嗯。”幾已溢出脣角的苦笑登時怔住,心頭一暖,我點頭道,“我也不信,這天下就當真沒有人能夠治得好我。”

“對!”微微加大了擁着我的力氣,龍嘉寰的口氣堅定不移,“一定會好,放心。”

知道恢復幾乎已經無望,沒有了期待之後我反而是日日好吃好睡,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尋訪墨蓮(07)

剛入帝都,便接連有僕從來報,可每每不等來人開口說話,龍嘉寰便將人趕了回去。

知道定是什麼事情緊急,可是龍嘉寰卻仍舊一派悠然,一心想着到何處尋訪名醫,任我獨自焦灼。

“湘西安吉鎮!”就在我思量着如何詢問的時候,他卻忽然大叫出聲,驚得我瞪大眼睛望向他。龍嘉寰忽然抓住我手,口氣中充滿希翼,“五弟當年曾經身受重傷,返京途中偶遇一祖籍湘西的遊醫,妙手調治之後,不過三日五弟便生龍活虎起來。這位大夫想必能夠治的了你的手的,我這便動身到湘西去!”

“遣旁人去就是了,你還是留在帝都處理朝事的好些。”扯住龍嘉寰的胳臂,見他對上我一副情急模樣,我急忙輕聲勸阻,“剛纔你不也說了嗎,那是名遊醫,雖然祖籍湘西,他卻不一定是身在湘西啊。便是你親自去了,也不一定能夠尋得到他啊,所以不如讓旁人去尋也就是了。”

“你受傷乃是因我而起,我怎能將此重要之事交付旁人?更何況當年五弟受傷之時,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我,旁的人也都不認識那名遊醫,還是我去比較妥當。”反手握住我手,龍嘉寰微微一笑,頗爲堅決。

“你我心知肚明,連元非大師都束手無策的病症,這天下自是不可能有人有方應對。我都已經無所謂了,你又何必如此執着?”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

“不!”斂盡了笑意,龍嘉寰捧起我臉,定定說道,“有的,我知道。”

“那也不急在一時,過幾日再去不行嗎?”我微微蹙眉,一心要將龍嘉寰留下。

“你是怕我因此耽擱了朝事,我怎不知?你的心思我知道,那麼我的心思你可知道?”面容一整,龍嘉寰深深望我,“朝事自有父皇母后決斷,便是用人之際,沒有了我也還有三弟、四弟、五弟,便是六弟如今也將遠赴邊疆歷練,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可是你的手,卻只有一雙,時間拖得越久痊癒的機率便會越低,我怎能耽擱?”

“可是你的身體,”仍要繼續遊說,卻對上龍嘉寰的眼睛,堅定、決然,斬釘截鐵。鼻端一酸,胸口、眼眶具是熱氣,我微微有些哽咽,“無論如何,也進府歇息了半日再走吧。”

“早去半日我便早回半日,放心。”見我鬆口,龍嘉寰重又笑開,輕輕拍撫了我的肩膀之後迅即轉身,掀開簾子便跳下馬車。

靠在馬車壁上掀開車簾,看着龍嘉寰清點了人手之後吩咐了高達什麼,便駕着坐騎返回到我的眼前,“一應事物都已經安排妥當,陳王妃會由我的心腹護送回王府,你且放心回去,好生將養着。我這便啓程,快則十日慢則月餘,必返。”

“路上小心。”知道留不下他,我抿着嘴脣輕輕點頭。

隔着車窗,龍嘉寰伸手過來撫上我垂於肩頭的一綹髮絲,低聲語道,“放心,等着我的好消息!”

“好。”看到他自信滿滿的神情,我綻出燦爛笑容,重重點頭,“我等你。”

將頭臉探出車窗,一直望着龍嘉寰的背影,直到影影綽綽再也不見,我才縮回了身子下令啓程。

尋訪墨蓮(08)

馬車行至太子府,我託了高達手臂緩緩下車,卻見除了福雅敘帶着含香等人早已等在門口,竟不見夏亦喬那些素來好事的人,還真是奇了。

微一側目,高達便前傾了身子低聲語道,“殿下已遣人回府送了消息,知你素不喜鬧,所以便令其他主子不得打擾了娘娘清靜。”

沉吟一聲輕輕點頭。

龍嘉寰,幸得他費心如此安排,否則那見不得旁人得寵的夏亦喬還不帶齊了人馬日日來煩我?只是,這福雅敘?

愈行愈近,此時我已經能夠清晰看到福雅敘眸中五味雜陳的神色。有欣羨,有不甘,卻又有擔心,有關切,幾乎所有複雜的矛盾的,於她的眸中,我都能尋到。

“靜華妹妹,辛苦了。”福雅敘迎了上來,將我手臂自高達手中接了過來。

“豈敢麻煩姐姐?紅菱那丫頭呢?”我匆忙退了一步,微微挑眉。

“奴婢在呢!”話音未落,便聽到含香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只見紅菱一臉緊張地跳將出來,一雙眼睛蓄滿了水意定定向我望來。

“這丫頭,還不快過來?”我對着紅菱抿了嘴脣,故做嗔責,手上卻不着痕跡地推卻了福雅敘的好意。

“是!”紅菱脆脆應了一聲,快步過來緊緊託扶着我的胳臂。

“也好,想必這丫頭是服侍靜華妹妹慣了的。”福雅敘眸色一黯,已經微微退開,靠在了快步過來的含香身上。

“呃……”剛剛走了兩步,心頭忽然一陣噁心,我止住腳步乾嘔起來。

“娘娘,您怎麼了,怎麼了?”身旁紅菱緊緊扶着我的胳臂,似乎生怕我會嘔到暈倒似的。

“靜華妹妹?”福雅敘也快步過來,頂着一臉蒼白現出些微迷惘神情。

“不妨事,想是路上吃食不大幹淨。”我搖了搖手,微笑着擡眼,卻正對上福雅敘一副悽怨的模樣定定望我,彷彿此刻受傷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一樣。

“吃食?”福雅敘重複着我的話,腳步竟虛晃了一下。

“是啊,想是側妃娘娘腸胃不適罷了,應無大礙的。”立在福雅敘身旁的含香匆忙扶住福雅敘,口氣輕快地寬慰着我,只是那雙眼睛,卻在望着我的時候也是盛滿了猶疑。

“走吧。”對着福雅敘點頭示意,而後便吩咐了紅菱扶我回府。雖然這主僕今日似乎甚是古怪,可我且一心記掛着受傷的秀蓉,只是匆匆望了一眼便不曾去細想究竟。

尋訪墨蓮(09)

“秀蓉傷勢如今可好?”別了福雅敘一行,我搭着紅菱的胳臂,眼看便要行至西廂院中。

“秀蓉姐姐傷勢是幾已好了,就是每日仍舊睡得昏沉沉的,似是總難以睡的安穩一般,好幾次奴婢守夜之時都聽到秀蓉姐姐夢話,惦記着自己富了窮了的,好是奇怪。”紅菱抹乾了擔心我的眼淚,撅着小嘴絮叨叨地說着。

聽到紅菱說秀蓉傷勢幾已大好,我便放下心來。

先前我曾經賞過一些首飾給秀蓉,可每此她都是淡淡地接了,總也不見她戴,似是隻因爲我賞賜才收下那般。倒是因爲髮髻梳的好,刺繡紋樣做得好時,我隨口的一兩句誇獎更比那些首飾之物能叫她高興。

那時我便知道,她不是那種喜愛這些俗物之人,此刻病中又怎麼可能惦記什麼錢財之類的?笑着紅菱的一本正經,我輕輕搖頭,心中知道怕是這小丫頭睡得迷糊,發了癔症。

來到秀蓉養傷的房中,我一邊示意了照顧秀蓉的侍女不要作聲一邊輕手輕腳地走近過去。

搭着降溫溼巾的娟秀臉龐之上,兩隻眼睛緊緊合着,雙頰現出不正常的病態紅暈,脣角、鼻端皆是脫皮乾澀,時不時地自口中溢出兩三句囈語。

自信辯清了秀蓉口中之意,我轉頭望向身後侍立的侍女道,“一直都是這般嚷痛嗎?”

那侍女見我關切,壓低了聲音匆匆回話,“回娘娘,秀蓉姐姐的傷勢已經大夫診治,說是已無大礙,便是胸口那傷痕也幾已結疤,可是卻不知爲何遲遲不能清醒過來,總是囈語不斷。”

點了點頭,我伸手端過案旁的一隻水碗,傾入湯水。

“娘娘,奴婢來吧。”見我動手,紅菱匆忙探手,想要接過那碗。

“不,我來。”對着紅菱搖了搖頭,我吃力地伸展手指,小心翼翼地舀着湯匙中的水送至秀蓉脣邊。

“嗯……”下意識地抿了脣邊溼潤,秀蓉眉毛挑了一下。

匆忙停下手上動作,注視着秀蓉,卻見她仍是沉沉睡着。無奈一笑,我偏轉了頭臉,示意紅菱連同別人一起出去,我要親自守着秀蓉,待她醒來。

尋訪墨蓮(10)

看着秀蓉睡夢之中仍是雙眉緊蹙,想要伸手幫她撫平卻在探指將要落至她臉龐之際停在半空,倘我這手指控制不了力度大小弄痛了她可要如何是好?

望着自己的手指澀澀一笑,我收回手臂,只是小心地將溼巾替換着搭上秀蓉額頭,盼着她能早日清醒過來。

“痛,痛,跑,跑,快跑……”迷夢之中,秀蓉又開始出現囈語。

想起當日情景,眼眶一紅,我低垂了頭臉,輕輕靠近秀蓉耳畔寬慰道,“放心,沒事了,沒事了……”

“跑,痛……”仿似聽不到似的,秀蓉仍舊緊閉着雙眼,喃喃自語。

“秀蓉,沒事了,沒事了……”看到秀蓉連在夢中都是這般驚慌失措,可想當她挺身攻擊那黑衣人時該是何等勇氣。胸口一慟,我握住秀蓉手掌,疊聲回着。

“痛!郡主快跑!快跑!郡主快跑!”彷彿受到驚嚇,秀蓉打開我的手掌,一邊胡亂地揮舞着一邊大聲呼喝。

終於聽清了她口中詞句,我猛地一怔,眼中淚水便無法自抑地滾滾落下。原來,她心心念唸的並不是自己胸口的傷,而是我!便是如今這般渾渾噩噩的夢境之中,她仍是記掛着要我快跑,要我快跑。

“秀蓉……”口中低低喚着,我硬是握住秀蓉空中亂舞的雙手,哽咽道,“我很好,我很好,你放心,放心……”

似是極爲不願自己雙手被我控制,秀蓉拼命地掙扎着。手臂被秀蓉抓痛,我忍着,衣領被秀蓉扯開,我忍着,眼淚披了滿臉,心中是默默地祈盼,秀蓉,醒來,醒來,你醒來啊!

“啊,啊……”見自己掙扎不開,秀蓉帶着滿臉的驚恐猛地坐起了身子,豁然睜開眼睛。見到眼前披了滿臉淚水的我,只見她突地一怔,繼而便是大力將我推開,口中大聲地呼喊,“跑啊,郡主快跑,快跑啊!”

身子歪了一下,我仍是緊緊抱着秀蓉手臂,低低開口,“秀蓉,沒事了,沒事了……”

“呃,郡主?”似乎因爲感受到四周的安全氣氛,秀蓉一下子平靜下來,她四下張望了幾眼,終於反應過來。她定定望着我,半晌之後忽然涕淚交加地將我擁住,“還好,你沒事,還好,還好……”

胸口被箍得疼痛起來,我卻硬是不願掙出這溫暖的懷抱,反手擁住秀蓉肩背,欣喜的淚水奔淌不盡。心中默默唸道,還好,秀蓉你沒事,還好,還好……

尋訪墨蓮(11)

着紅菱將飯菜送到秀蓉房中,我們三人正吃得開心,卻聽外間有僕從通報說福雅敘已經到了正堂。

“娘娘,”聽到福雅敘的名字,秀蓉面上笑容登時僵在當場,她睨了紅菱一眼終是扯了我的袖子低聲說道,“奴婢覺得此行遇刺實在來得太過蹊蹺,娘娘小心爲上。”

“我明白。”知道秀蓉是懷疑當日行刺之人的幕後主使乃是福雅敘,我會意點頭,隨即便擱下了碗筷,帶着紅菱去往正堂迎客。

來到正堂,看到福雅敘並未帶着那個片刻不離近身的含香,心頭不由奇怪。來不及細想,人便已經來到福雅敘面前,不動聲色地福下身去,衝着她行了禮,“靜華見過姐姐。”

“快起。”福雅敘匆忙伸手將我扶起,目光在我身後梭巡一圈之後面色一正,毫不避諱地對我言道,“時至今日,你我應當開誠佈公。不知靜華妹妹如今可有心思與我暢談?”

“也好。”微微奇怪着她竟然如此沉不住氣,我輕輕點了點頭,揚手屏退左右,示意福雅敘入座,“此時房中已無旁人,姐姐請直說。”

素來掛着笑容的俏臉之上換做一副嚴肅表情,福雅敘靠在椅上微微向我傾斜了身子,“妹妹素來聰敏,想必早已猜出當日那些襲擊妹妹的山匪另有身份,可是任你如何猜度那幕後之人,我都要告訴你,這些人,和我無關。”

“是嗎?”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卻仍是不曾想到福雅敘竟會如此單刀直入,我保持着面上微笑,輕輕揚眉。畢竟當日建議我代行的人正是福雅敘主僕,遇襲倘不是她們安排,這一系列的事情便發生得太過湊巧。

“今日我孤身前來便是因爲已經作出決定要和你攤牌,此刻所說皆是我心裡話,皆是真話,無論你信或不信。”

看出我並不信,福雅敘無謂地坐直了身子,咬脣續道,“於我而言,整座太子府中,只有你是個危險的對手,你離得越遠我便相對安全。所以當日借病令你代我遠行,乃我故意爲之,可是我的目的只是爲了要將你調離二哥哥的身邊。雖然此計只能令你離開十天半月,可是這十天半月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因爲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當時的我有絕對的把握和信心能夠挽回二哥哥的心。所以,我根本不必那麼多事地安排些個莫名的殺手扮作山匪前去殺你。”

尋訪墨蓮(12)

“哦?”見福雅敘難得如此認真,我拿不準她的來意,一時之下也辯不清她的真假。所以便只是輕輕點頭應了一聲,並不多言。

“最初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因爲你曾經救下二哥哥和我。這樣的恩情於我而言,大過天。而且你又是那麼一個颯爽果敢的女子,和府中其他那些一心設計別人的女子不同,我以爲,你入府後咱們能夠成爲好姐妹,一同侍奉二哥哥。我發誓,當初我真的是一心想着要和你分享所有的東西,包括二哥哥的寵愛。

可是自你入府之後,我卻發現二哥哥待我便越加淡了。他的眼睛時時都望在你的身上,他的心時時都記在你的身上,便是留在我身邊的時候他也常常心不在焉,更是會偶爾冒出一兩句莫名其妙的話。他問我如何才能得到人心,他問我女子都喜歡什麼,聽他那樣問,我當時歡喜得幾乎便要昏厥,可是後來我卻知道,他是在爲你煩惱。

他爲了你,不惜遣手下暗人現身,四處探尋那個叫做曉雲的丫頭;他爲了你,不怕帝后失望,硬是要爲陳王府傾力做保;他爲了你,馬場之上大失分寸無比憐惜,當着衆人面前抱你一路回還;他爲了你,破數年舊例,不顧身體親自帶馬球隊下場比賽,要和你比肩而立;他爲了你,甚至在夜半時分冒雨前行,卻只是坐擁你一夜。在他心心念念都是你的時候,他卻不知道,他的雅敘也是個怕雨怕雷的小女子;他不知道,當他美人在懷的時候,他的雅敘一路尾隨他而來,正頂着漫天雨水立在廊下。

我從不曾見過,二哥哥他竟然還會對人如此用心,如此癡情。有了你之後,他根本已經忘記了我,忘記了那個當初曾經予我照顧一生的承諾。

我意識到,也許我要輸掉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卻並不死心,因爲我還有一張王牌。所以我想,也許我只要尋到一個機會,只要我能夠令你暫時離開二哥哥的身邊一段時日,那麼我便可以利用這張王牌,也許我能夠挽回一切。只可惜,”

雖然脣邊掛着笑意,可是福雅敘的雙眸卻是黯然無色,那樣毫無生氣地述說着,不斷地述說着,彷彿已經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不能自拔。

“只可惜這一切卻只是我的自以爲是,原來那張我所謂的王牌他根本毫不在意,原來我受了那樣巨大的痛苦,能夠換來的也只是他的一句對不起……,當日你遇襲的消息剛剛傳回帝都,二哥哥他便發狂一般,性情大變。他不顧惜自己身體硬是帶軍四下奔波,他擱下所有政事不管,他置帝后期望不顧,他違抗帝后數次召他返京的皇旨,只因爲他執意要尋到你。當二哥哥爲了一個不是我的女子如此瘋狂,我知道,這一次我輸了,我輸得徹徹底底,我輸得不留一絲餘地。”

尋訪墨蓮(13)

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此刻被福雅敘的話語攪撥起層層漣漪,我死死咬着嘴脣,望着眼前終至泣不成聲的福雅敘,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你,你能回答我兩個問題嗎?”強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福雅敘側轉了頭臉,掛着滿臉的淚水朝我望來,“能嗎?”

“你說。”按下心頭的劇烈狂跳,我輕輕點頭。

“你,”見我應允,福雅敘垂了頭臉,定定望着我的小腹,遲疑着開口,“你,你可是有了身孕嗎?”

“怎麼會?”下意識地便要搖頭,忽然想起迎我回府之時副福雅敘主僕曾經非常奇怪地望我。前後一番聯想,我登時瞭然,原來她的面色會在一瞬變成那般蒼白,是因爲她以爲我懷孕了。

“那好,第二個問題。”見我否認,福雅敘也不追問,只是澀澀一笑之後繼續發問,“你會永遠愛二哥哥嗎?任皇家爭鬥如何激烈,你永遠都不會背叛二哥哥嗎?”

“我,我永遠不會背叛他。”不和她計較剛纔說的是兩個問題,我垂了眼簾,回得避重就輕。

“其實我知道,你不愛他,只是我卻仍是忍不住去問。”福雅敘幽幽嘆息着,將頭臉轉了回去,悄悄抹着臉上的淚水。

方纔福雅敘口口聲聲的那些話飛快地閃過我的腦海,最後化作龍嘉寰要我一定等他好消息回還時那副滿是自信的神情,和曲洛池與我臨別前一日那抹包含了說不盡的隱痛卻又云淡風輕的淡然笑容,交替出現在我的眼前,久久不去。

怔怔地擡眼,我用力握拳。

是的,我不愛他。

我,不愛龍嘉寰。

“大哥早就說過,在二哥哥這裡我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可我偏偏不信,可我偏偏要試,弄到自己現在體無完膚,我信了,我信了……”福雅敘自語着擡眼,“曾經有人對我說過,愛是付出不是佔有。如今,我終於明白。”

“你?”看到她面現恍然大悟,我遲疑着開口。

“你們終會有孩子的,真好,對不?”望我一眼,福雅敘突然出聲。

“呃?”見她問得莫名,我蹙眉不語。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不惱了。”打迷一般,福雅敘忽然明媚一笑,仰臉說道,“說出這些憋在心裡的話,舒服多了。”

“你?”瞧着福雅敘帶着滿臉淚水卻笑得如花兒綻放,我着實糊塗,卻又不知該如何去問。

“靜華妹妹好生調養着,我這便去了。”大力抹去淚水,福雅敘微微一笑,徑直起身,頭也不回地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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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兩章,下午一章

尋訪墨蓮(14)

眼光自福雅敘的背影上轉了回來,雖然滿心震撼,可是我卻不得不在這一團混亂之中仔細思量。

她這番言辭到底意欲如何?難道只是爲了向我傾訴被龍嘉寰辜負了的感情?

倘這山匪幕後指使並非福雅敘,又會是什麼人?

那黑衣人曾經對我說,要怪便怪我生錯了人家。言下之意,難道是說他們此行乃是衝着陳彥廣而來?

可我如今身份已然不同於陳王府中的大郡主,我乃是當朝太子側妃,難道說他們對陳彥廣的恨意竟然能夠大過天去,所以不惜與皇家爲敵?

可若是真有如此深仇大恨,也不將皇家權威放在眼中,要向一個小小的陳王尋仇,他們大可以直接攻之,何至於如此兜兜轉轉?

還有福雅敘口口聲聲的王牌,指的是什麼?

亂,腦中混亂一片,根本理不出絲毫頭緒。

雖然心頭疑竇叢生,可日子也算的上是愉快的。

用了些府中大夫精心調製的膏藥,身上的一些傷痕逐漸淡了,便是秀蓉的精神也是一日勝過一日。

許是因爲有了龍嘉寰之前的安排,西廂的日子真真稱得上是靜養了。

夏亦喬等人只是在我初回府的翌日遣了各自身邊侍女送過來一些補養之物,倒真的再不曾來煩我。還有那個福雅敘,自從那日莫名離開西廂之後,我便再也不曾見到過她。

閒下來的時候,我也會趁着秀蓉、紅菱不備,暗暗地祈求說不定碰上奇蹟,也許龍嘉寰真的能夠將那靈藥帶回府來。倘是不能如此幸運,那麼便願龍嘉寰他一路平安也好。

第十日,幾乎一天不見人影的紅菱終於在傍晚現身,不需開口,只消看着她滿臉的悻悻我便知道,她守了整日的府門卻沒有任何成果,因爲龍嘉寰絲毫不見返意。

第十一日如此,第十二日仍是如此,就在紅菱幾乎都失去耐心不再去守門的第十六日,好消息終於來了。

伴着好消息一同來的,還有一隻泛着黃金色澤的木製盒子。

“這是?”雖然不知那木盒子來歷如何,可我也知道有着黃金色澤的木材恐是世間罕有,既然這用來盛東西的小盒子都是如此寶貝,那盛在盒子裡頭的東西?

瞪大着眼睛,輕按着口脣,生怕胸腔中激動的心臟會跳脫出來,我一瞬不瞬地望向面前風塵僕僕的龍嘉寰。

命定一劫(01)

見我問話,龍嘉寰並不回答,只是接過秀蓉呈上來的溫熱毛巾,大力抹去面上汗意,然後便滿是喜悅地旋開了盒子上的一個按鈕。

啪嗒一聲輕響,只見那雕琢得如同鏡面一般滑溜的黃金木蓋隨即彈起,盒中圓形凹槽之中赫然立着一顆墨綠色的珠子,龍眼大小,光亮剔透,瑩潤無比,隨之而來的除了一陣輕淼煙氣還有股子清幽異香。

“墨蓮丹?”乍一見到珠子顏色,我心一抖,忍不住脫口而出。

“正是墨蓮丹!”龍嘉寰大笑着揚起脣角,吩咐了秀蓉去端水後便指着黃金色的木盒轉向我道,“這烏木不腐不蛀,性甘味平,墨蓮丹置放其中,日夜浸淫烏木之香,更能夠中和藥效。”

“怎麼?”見龍嘉寰證實了心中所想,知道自己終於可以不必廢人一般凡事皆需人來照料,激動之下我反而是顫抖着嘴脣無法相信。

不是說墨蓮丹世上僅餘一顆,不是說那僅餘的墨蓮丹已在半年之前便被人盜去了嗎?難道他竟找到了那盜丹之人?可是,可是那盜丹之人又怎麼可能將墨蓮丹盜去半年卻依然保存得完好無損?

“誰說世上只有一顆墨蓮丹?”龍嘉寰拉我緩緩坐下,輕聲說道,“你看,如今我這不是爲你找來了嗎?”

“可是來自你說的那名湘西遊醫?”望着木盒之中的墨蓮丹,我遲疑着擡眼。

“正是!”將那木盒送入我的手上,龍嘉寰溫和笑道,“我一路尋訪去到湘西,恰逢那名大夫剛剛返回故里,又恰好他的手中有着這麼一顆墨蓮丹。倘我再遲半日,那大夫便又要啓程雲遊四海去了,如今被我撞了個正着,你說是不是你好命?”

“傳說墨蓮丹乃是糅合了高僧圓寂舍利的佛家聖物,難不成那大夫竟是一名方外高人?”定定望着手上的墨蓮丹,我微有疑問,踟躕半晌終是望向龍嘉寰,“這,真的就是墨蓮丹嗎?”

“此物就是墨蓮丹,千真萬確!”以大掌托起我手,龍嘉寰言之鑿鑿。

命定一劫(02)

“這可真是靜華的福氣。”對上他眸中的堅定,心頭疑惑頓消,我笑着垂下眼簾,細細瞧着我倆一同託在手上的,這顆能夠令我回復如初的墨蓮丹。忽然想到什麼,我猛地擡眼,一邊上下打量着龍嘉寰一邊緊張出聲“墨蓮丹如此寶貝之物,他,他竟肯輕易送你?”

“自然不肯!”龍嘉寰皺起眉頭,口中頓了一頓。待我瞪大眼睛望將過去,才輕咳一聲,帶着滿眼的促狹微笑開來,“有時候將這太子殿下的名頭搬出來嚇唬嚇唬人,還是挺管用的。”

緊繃的心絃一鬆,我也大笑起來。

“來,浸水送服。”秀蓉呈上一盞溫水,龍嘉寰接在手裡,托起那顆墨蓮丹化入水中遞到我的脣邊。

“嗯。”輕輕揚起手臂,挨着龍嘉寰溫熱的手掌一起捧住了那水盞,我微微啓齒,將水盞之中的甘潤一飲而盡。

“靜華,你,感覺怎麼樣?”見我飲下,龍嘉寰便拿開那水盞,一副小心翼翼地神情定定望來。

便是仙丹妙藥也沒有這般神速的吧?我拭去脣角些微的水漬,輕笑着擡眼。

一擡眼不打緊,卻正對上龍嘉寰嚴肅期待的眼神,還有他身旁的秀蓉、紅菱也都是一副緊張無比的神情,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麼?快試着動動你的手指啊。”龍嘉寰大力托起我的雙手,急躁地嚷着。

在衆人眼神注視中,我止住笑意,於龍嘉寰掌上伸出手指,嘗試着想要伸展、彎曲。

“別急別急,一定是藥效尚未發揮出來。”見我費勁兒半天卻仍是十指蜷縮,龍嘉寰匆忙綻出笑容,信心滿滿地安撫於我。

聽他的意思,敢情這心急着非要我動彈一下手指的人原來不是他,而是我啊!

因爲手指仍然無力而微有失落的心思一下活絡起來,我緩緩坐下,輕輕點頭,好笑地望着眼前的龍嘉寰,以及皆是滿臉附和的秀蓉、紅菱。

“咱們不急,耐心等等,都別急。”和我一同並肩坐着,龍嘉寰做出一副隨意的神情。

“好。”看破他的心思,我滿口應下。

見我面容平和,龍嘉寰舒展了眉眼,伸手過來與我的手交握。忽見他面上顏色一變,迅即擡眼問我,“靜華你很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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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一劫(03)

“如今這八月酷暑的天氣,自然是熱的啊。”覺他問得很是奇怪,我不假思索衝口而出,正對上龍嘉寰一雙滿是憂慮的眸子。還來不及繼續追問,我卻恍然發覺,此刻包圍在身側的空氣竟似秋末那般涼意瑟瑟。

詫異之際,我驚異地感到身上忽然陣陣發寒。望着龍嘉寰的眼睛,我驚懼地張大了口想要告訴他我好冷,卻只是搖晃着身子已經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靜華!”見我舉止古怪,龍嘉寰聳起肩膀,探身過來欲將我攬入懷。

“娘娘,娘娘!”

恍惚之中,似乎聽到秀蓉、紅菱在緊張地呼喊。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只覺得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清,什麼都感覺不到,只除了遍體的寒冷,彷彿三九冬日墜落冰窖那般,徹骨……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凍死的時候,忽有一股熱流涌入口脣,溫暖了胸肺。下意識地,我張大了口想要更多。

“娘娘醒過來了,醒過來了!”

耳邊逐漸響起一陣欣喜的呼喊聲。

“靜華,靜華你醒醒!”

感覺到身體彷彿正被人大力搖晃着,我勉力睜開眼睛,好費力地看了半晌,卻發現眼前只是一片模糊。

“靜華,你可醒了?”將我擁在懷中的應該是龍嘉寰,此刻他似乎正在注視着我。

“呃……”嗓子一陣乾澀,我發不出聲音。

“快取蔘湯來!快快快!”見我囁嚅着口脣卻是無聲,龍嘉寰大聲喊叫着命令道。

“殿下,蔘湯來了。”眼前輪廓卻分明就是秀蓉,只見她將一碗湯水交到龍嘉寰的手上,之後便是死死咬脣定定地垂眼望我。

“來,靜華張口。”龍嘉寰的口氣僵硬,和平日的溫存大不相同。

“呃,咳,咳……”彆扭地被他以湯匙撬開脣齒,我被動地喝下一口,卻被嗆到連連咳嗽。惱怒着龍嘉寰的粗暴,我擡手便要去阻攔他的手臂,卻驚奇地發現我的手指竟然能夠伸縮自如。詫異着,我就那麼揚着手臂在半空,伸展、收縮、收縮、再伸展……

除了手指如常,眼前,終於也逐漸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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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告各位讀者親親:本文即將大結局,靜華會登上太子妃的寶座,今後開始和嘉寰相親相愛的生活,不喜該結局的親們快快適應哦。

命定一劫(04)

“靜華,先將這蔘湯喝下。”看到我的手指恢復自如,龍嘉寰也是眸現驚訝,不過只是一瞬,他便重將注意力轉回到了我的身上。

剛纔喝的便是此物嗎?怎麼此刻含在口中如此難嚥?望着龍嘉寰滿眼期待,我勉力嚥下舌下湯水,卻被腹中一股反胃給頂了上來,啊的一聲噴了他滿頭滿臉。

“不妨不妨!”龍嘉寰一邊疊聲說着一邊拉下我想要爲他擦拭面頰的雙手,焦急問道,“靜華,此刻你可覺得好了一點?還冷嗎?”

“不。”感覺到身體逐漸溫暖起來,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耳邊傳來秀蓉、紅菱呢喃之聲。來不及將她倆看得清楚,我便被龍嘉寰緊緊擁在懷中。

“該死的老禿驢!”溫暖之中,忽然聽到頭頂傳來龍嘉寰的低聲咒罵。咬牙切齒,彷彿深仇大恨一般。

顧不得猜測龍嘉寰的心思,我掙扎了一下,勉力仰臉,“我,我這是怎麼了?”

“沒事。”龍嘉寰垂下頭臉勉強一笑,一邊輕撫着我一邊轉眼吩咐道,“高達、康源速去備車,取道千佛寺!”

聽到高達等人領命的聲音,我微微咬脣,望向龍嘉寰。卻見他眸中那抹緊張之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地竟是一股莫名恨意。

我可是患了什麼奇怪的病症?

即或是因爲千佛寺中元非大師的醫術舉世聞名,開始皇宮之中領銜太醫院的潘正庭不也屢創奇聞嗎,何至於如此長途跋涉?

難道這病是和那稀世罕見的墨蓮丹有關?

即或是因爲服食墨蓮丹之因,又爲什麼不去湘西而要去千佛寺?

難道說上千佛寺不是爲了要求醫嗎?若是求醫,龍嘉寰又爲什麼要對和尚如此憎恨?

縱然心中疑慮叢生,卻奈何龍嘉寰並不理我。他只是緊緊地抱着我,對着滿室的僕從交代着什麼。而後便大步出門,徑直踏上一輛馬車。

“我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你不回我?”坐上馬車半晌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一片平靜。

命定一劫(05)

“許是這墨蓮丹並不對你的病症,並沒有什麼大礙。”龍嘉寰並不多言,只是垂着眉眼定定望我,炯炯然皆是心痛,“還冷嗎?”

望着眼前他如此焦灼神情,我徐徐搖頭。

不知在我昏迷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擡手想要撫平龍嘉寰眉間的憂慮,才發覺此刻他的面色蒼白更勝之前,有心詢問可是哮症擾身,卻耐不住一陣眩暈裹挾了洶涌寒意猛然襲來。

“靜華,靜華……”見我異常,龍嘉寰壓低了身子貼在我的額頭低低喚着。

好冷,好冷……

我重又合上眼睛,渾渾噩噩之中,依稀聽到耳邊有人殷殷對我承諾。

“我不會讓你有事,放心,放心……”

而後便是那般熟悉的暖流照樣涌入口脣,喚醒沉睡的我,可是對上龍嘉寰的滿眼擔憂我卻說不得一盞茶功夫的話,便又再次暈厥。

發病的我渾身滾燙,卻自覺寒冷,昏迷之中不但呼吸微弱,便是脈搏也時有時無,煞是嚇人。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就這麼一路上用千年老參煨湯吊了一口氣將養着,堅持着,我們一行終於來到了千佛寺。

看到主持元覺親率了元字輩其他幾位大師齊齊侯在山門,我終於堅持不住,再次陷落寒冷無邊的黑暗之中。

和此前龍嘉寰幾次用老蔘湯將我喚醒不同,這次令我清醒的,乃是來自肩頭處的一股巨大暖流。彷彿無邊無際一般,那樣源源不斷地淌入我的身體,將那刻骨寒冷驅逐出去,獨留溫暖,點點滴滴滲入我的四肢百骸。

舒舒服服地伸展了身體,這才發現此刻的我竟然不是在龍嘉寰的懷中。

不習慣地睜開眼睛想要去尋,映入我眼簾的卻是一張白眉幾乎倒豎起來的怒容。

“元,元非大師?”看清了眼前情景,終於瞭然他的怒氣乃是因我胡亂動作而致。趕緊乖巧地重新盤腿坐好,接受着他通過掌心注入我肩頭的陣陣熱氣。

命定一劫(06)

和清醒之前一樣,我緊閉了雙眼,用身體感受着被溫暖包圍的舒適愜意。

“好了,娘娘!”元非大師收回掌力,一根手指輕輕敲上我的額際。

感到肩頭一鬆,知是大師已經收力,我匆忙睜眼,正看到面前元非大師滿頭滿臉皆是溼汗淋漓。

“大師辛苦了。”心頭一陣感激,我慌忙跪倒在榻面之上,恭敬出聲。

“娘娘乃是當今太子側妃,未來不可限量,豈可對貧僧行如此大禮?”顧不得抹盡面上汗水,元非匆忙上前攙扶我起身。

“無論靜華身份如何,大師兩次活命之恩,當受此拜。”雖然聽着此時元非這般客套的口氣實在彆扭,我卻仍是目光堅定,言辭執着,直到我的身子被元非以內力托起。

“娘娘莫要謝錯了人。”元非微微退了兩步,故意端着一臉正色地對着我道,“救娘娘活命之人先有小曲公子,後是太子殿下,並非貧僧。”

“大師你?”見元非說破曲洛池身份,不由微微一驚,卻只是一瞬便恢復平靜。且不論他如何識得我和曲洛池身份,可是既之前他便已經看破卻佯作不知,那麼如今斷也不會將此事抖落出去。

看出我的疑惑,元非哈哈一笑,和麪上那副莊重之色頗是不符,“貧僧曾經有緣識得曲相,偏小曲公子容貌大半得自其父,要辨認出來並不算難。至於娘娘,”元非口中頓了一頓,撫起白色長髯復又續道,“如娘娘這樣華彩出衆的人物世間難尋,想必任是誰人見過一面都會過目難忘,更何況此前祈福一行貧僧曾見過娘娘不止一次。”

原來在陪同皇后進山祈福的那日元非便已經如此細心,想起在養傷的十幾日中那個滿口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胖和尚,

我揚起眉眼燦爛笑道,“大師還是如同此前那般喚我丫頭好了,靜華聽着比較順耳。”

“還是丫頭敏慧,和尚我乃是受師兄所迫纔不得不這麼一番饒舌,謝過謝過。”元非毫不客套,徑直便改了稱呼,笑呵呵地坐在了我的面前大吐苦水,“丫頭你可知道,剛纔那番文縐縐逼得和尚我有多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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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一劫(07)

“殿下他?”我打量了四周,後才重新轉向元非。

“丫頭放心,殿下的傷自有和尚師兄親自治療,想必無妨。”元非一雙大掌輕輕撫弄着自己的肚皮,笑呵呵地回我。

“他受傷了?”心中一驚,我豁然起身。纔要問個仔細,忽然想起那日在馬車之上曾經看到他面色蒼白,當時我還懷疑他是不是舊疾發作。

可好端端地怎麼就受傷了?

難道是龍嘉寰在去往湘西的路上發生了什麼波折?

可即或在路上發生了什麼波折,這遠在千佛寺的元非又是如何得知?難不成這寺中的和尚竟能未卜先知?

“原來丫頭竟然不知,看來和尚我今日又多嘴了,不該,不該呀。”元非口中說着不該,面上卻仍舊是嘻嘻笑容,一點也看不出有絲毫的悔意。

“大師可否帶靜華去看看殿下?”早已習慣了元非的口無遮攔,率性而爲,不待他回話,我便已經來到了房門口。

“既丫頭不放心,和尚這便帶你去師兄的禪房。”見我關切,元非也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推開了房門在前頭引路。

跨出房門,這才發現此時我所身在的房間竟是搭建在一處四面環水的湖泊之上。

“這滿池的紅荷雖算不得寺中最爲陽盛之處,可此物卻偏偏與那墨蓮之性相生相剋,最適合你這陰氣過盛引致的患者於此養傷。”看出我的疑惑,元非一邊吩咐了門口的小沙彌放開湖上小舟,一邊主動爲我解答。

“原來如此。”我瞭然點頭,隨着元非登上小舟。

元非立在舟頭,握一竹槳左右開弓,對着隨意坐在小舟之上的我佯作嗔怪,“倘不是爲了你這丫頭,和尚我怎會淪落至划槳這般可笑地步?早就兩袖一扇,幾步便越過湖去了,何需如此麻煩?”

“是啊是啊,”脣角一動,我玩笑拱拳,“靜華拖累大師了,辛苦大師。”

見我模樣古怪,元非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命定一劫(08)

小舟輕盈,不過一瞬,便已經來到了湖邊。

踏下小舟隨着元非穿過湖邊一片杏樹林,我猛地止步。

“師兄禪房就在前頭,丫頭怎麼不走了?”元非側轉了身,不解望我。

“這?”擡手指着眼前一片破敗房屋,我遲疑開口,“不過半月光景,怎麼這便成了這般模樣?可是寺中遭了天火?”

“天火?我千佛寺歷代皆是得道高僧,有何道理竟要遭天火突襲!”望着眼前一羣正在自焦土瓦礫中翻檢什麼東西的小沙彌,元非忽然對着我吹鬍瞪眼,“還不都是因爲你這個丫頭!”

“我?”我先是一怔,隨即便大張了雙眼質問回去,“靜華離開之時佛院一切如常,之後便是數十日不見,剛剛纔至。難不成靜華竟有分身之法,一邊離開一邊返回,放了這把大火嗎?”

“丫頭你無那分身之法,可旁人卻有啊。既你問到此處,和尚我也懶得再在對你藏着掖着,索性就全說了吧。”元非整了面上顏色,嚴肅對我說道,“爲了求得本寺的墨蓮丹去醫你的雙手,太子殿下他先是佯作離開,後又去而復返,一哭二鬧三上吊,甚至不惜火燒這上百年的千佛寺,害得和尚我這些小徒孫們日日都要在這灰燼之中翻尋那些個來不及搶救出去的經書殘片,你說,這元兇不是你還是誰?”

“啊?”壓抑不住心中驚愕,我大張了口脣,卻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元非的意思是說,這不是天火?

元非的意思的說,龍嘉寰故意放火?在這數百年的古剎千佛寺?爲了墨蓮丹?爲了我?

混亂之中一道靈光陡然閃過腦海,我按着胸口忽地揚高了聲音,“怎麼可能?主持元覺大師曾經當着靜華和殿下的面前,親口說過,墨蓮丹明明已經在半年前便失竊了,殿下怎麼可能又爲了求得千佛寺中的墨蓮丹而縱火相挾?救我這顆墨蓮丹明明是殿下親赴湘西,自一名方外高人之處求得,大師就不要再耍弄靜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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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一劫(09)

“耍弄你?”見我振振有詞,元非嘴巴一撅,現出憤憤以及不屑的神情,“世人皆知,佛祖舍利乃是佛家罕見之物,而墨蓮丹乃是和尚我的師祖,在因緣際會之下取那稀世的墨色陰蓮,再加其他藥物一併柔和而成,採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費盡心思卻也只留世上兩顆而已。一顆贈與大齊開國皇祖,一顆留存至今。除了我千佛寺,這天下哪還有什麼方外高人能夠覓得此物?

當日師兄所言半年之前有兩名小賊前來偷竊,確有其事。可那墨蓮丹乃是我寺聖物,平日皆是奉於聖堂之中,由寺中十八銅人合力守護,再加上和尚我,怎麼可能如此輕易便叫那無名小賊給竊了去?當日失竊那番言辭不過是師兄一番杜撰,只爲了要哄殿下和丫頭你死心罷了。”

“杜撰?”回想起當日元覺一臉凝重嚴肅,再望望眼前同樣一臉嚴肅的元非,笑意僵在脣邊,我連連搖頭,“出家人不打誑語,更何況元覺主持那樣德高望重的大師?”

“雖然失竊說出去有失顏面,可總要好過將那鎮寺之寶拱手讓出的好些,師兄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罷了。可饒是師兄那般認真,卻仍是被殿下看穿,又是放火又是殺人的,非要將那墨蓮丹給取了去。”元非旋開一直定定望我的眼光,轉向那片焦土,無限痛心地嘆息道,“可惜了我那十幾掛已經大熟的新疆葡萄啊,全都葬身火海,無處可尋了哪……”

“大師此說可是真的?”上前跨了一步,我扯住元非衣袖,“這火,真的是殿下所放?”

元非收起面上對那葡萄的惋惜,板起臉來對我喝道,“丫頭若是不信,就隨便去問,看看寺中哪個不知?”

對上元非無比認真的神情,我不得不信,因他並無理由騙我。垂眼沉吟着,我終忍不住開口相詢,“殿下他,他真的一哭二鬧三上吊?”

見我發問,元非呵呵一笑,撫着鬍鬚對我說道,“護送了丫頭你回到帝都之後,殿下便隨即返程,對着師兄苦苦相求,卻無奈師兄他鐵石心腸,一口咬定了墨蓮丹已然失竊。於是殿下他便揚言要縱火燒寺,師兄也不攔阻,只是待那大火熊熊燃起之時,他才逐出所有僧衆,獨自一人留在寺中誓要和寺中一衆佛祖共存亡。最後還是殿下頂不住,闖進火場之中將和尚我那個犟驢師兄給拖了出來。”

命定一劫(10)

說到此處,元非忽然一掌拍上自己胸口,彷彿想起什麼樂不可支的事情一般大笑出聲,“當時,當時,師兄半邊眉毛和那一把鬍鬚都已經給燒不見了,那副樣子,那副樣子可真是,可真是好笑之極。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師兄更是不肯鬆口,於是殿下便使出懷柔之策來。他不惜萬金之軀,挺身跪倒在寺廟門口,口口聲聲要爲自己行爲贖罪,實則卻是爲了逼迫師兄交出那墨蓮丹啊。可殿下聰敏,和尚我的師兄也不差啊,見殿下執意不肯起身,師兄他便也一同跪倒在地。既然大家都這麼有興致,那便索性大家一起來拜佛祖吧,於是那廟門之外,烏壓壓地便跪了一地的僧衆,整整一天一夜,煞是壯觀啊。”

說着說着,元非竟開始手舞足蹈,似市井說書人一般越發興起,“一計不成,殿下便再生一計。可誰曾想這區區一招人盡皆知的苦肉計,卻偏偏爲難住了師兄。見殿下竟然舉刀自傷以求墨蓮丹來救命,雖然明知是計,師兄卻也無奈,這才取出了藏於寺中的墨蓮丹贈與殿下自救,這也纔有了丫頭你這一雙手能夠恢復如昔啊。”

縱火?跪拜?自傷?

何必?

不過是一雙手,不過只是一雙而已。

龍嘉寰,你又是何必?

難抑胸中激動,我死死咬着嘴脣,手指緊握成拳。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元非嘻嘻一笑,伸出手來捅捅我的肩頭,“丫頭心底樂開花了吧?”

望向眼前滿面笑容的元非,我怔怔立着。心中百味雜陳,不知道此刻是喜是憂,是悲是歡。

怔忪之際,我已經被元非拉着行至禪房附近。

就在我被動的擡步之時,忽然一股大力撲向肩頭,硬生生止住了我的步子。

“大師?”眼看禪房在即,元非卻以臂力阻我前進,我不解擡眼。

元非收回扯住我肩頭的手臂,揚起攔在我的面前,側臉豎耳,半晌之後才轉眼對我說道,“裡頭的人正在說話,依和尚之見,這些話丫頭你還是不要聽到的好些。咱們等等吧,等等咱們再進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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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一劫(11)

雖然距離元覺的禪房尚有幾十步遠,可是元非乃是得道高僧,他能聽到禪房之中的人聲並不稀奇。此刻見他似乎並不情願讓我繼續上前,我也不爭辯,只是靜靜立着,等待他擇合適之機帶我進去。

低垂了眼眸我只是滿腹心思地想着元非方纔對我說的那番話,心頭煩亂越來越盛,一時情急我猛地俯下身去,蹲在地上雙手掩耳,唯盼能得片刻安靜。

一陣風起,於我面上吹起微微清涼,莫名地,心中躁亂漸去,沙沙的風拂竹葉之聲灌入滿耳,令人頓生安詳之感。我鬆開掩耳的雙手,正欲緩緩起身,卻忽然發覺耳中卻似有微微人聲正在逐漸清晰。

心頭一驚,我匆忙擡首去望元非,卻見他立在我的身旁,一副屏氣凝神仔細聆聽的神情。

眉眼一動,我也學着他的模樣,合了雙眼定了心神,細細地去分辨傳入耳中的聲音。

“既然殿下執意而爲要一肩承擔,老衲也唯有遵命,娘娘的傷情由老衲師弟元非親自療養,此時想必已無大礙。只需日後調養些時日,定會痊癒。”

“那便有勞主持將那調養方子仔細寫好,倘若主持一不小心再出閃失,那麼嘉寰定要千佛寺百年基業盡毀一朝!”

“孽即是緣,緣即是孽。如今娘娘已然甦醒,縱是老衲有心,卻也無力再度迴天。”

“如此甚好,嘉寰就此謝過主持。”

“罷罷罷,老衲此舉,尚不知乃是爲善抑是爲惡,殿下何謝之有?”

忽然人聲逐漸散去,我按下心頭大盛的團團迷霧,正要再凝神細聽,卻被身旁元非給拉了過去,“丫頭,咱們這便進去吧。”

閃開元非的手臂,我望向元非,看到他眼中在望我之時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什麼,憂慮?悲憫?我辯不清。

“靜華懇求大師。”心中計較已定,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叩上地面。

命定一劫(12)

“丫頭這是做什麼?”元非大吃一驚,匆忙伸手過來將我扶起。

“倘大師不允靜華之求,便是大師將將靜華逐出寺院,靜華仍會再來。”我伏在元非一雙手臂之上,言辭堅定。

“丫頭要問什麼,直說便是,何必如此大禮?”元非一邊託着我欲再俯下的身子,一邊急切說道。

“靜華懇求大師告知當初元覺大師執意不肯相救靜華的真正原因!”定定對上元非的眼睛,我抿脣蹙眉,一派執着。

似是不曾料到我會有此一問,元非面上現出一絲驚愕,卻是迅即便逝,他強作笑容對我說道,“不過就是不願將那罕見的墨蓮丹隨意贈人罷了,哪裡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想起方纔聽到之語,我緊緊抓住元非雙手,毅然出聲,“倘若沒有其他原因,那麼佛家素來慈悲爲懷,爲何只因相救靜華,便引來元覺大師不知爲善抑是爲惡之惑?”

“丫頭你?”似是受到極大驚嚇,雖雙手被我緊緊抓住,元非卻仍然猛地後退幾步,生生將我給拖了過去。

“禪房之中元覺大師和殿下對話,靜華已經聽到,雖只是大半卻也能夠明白元覺大師當初不救靜華乃是另有原因,求大師就不要再瞞着靜華了吧。”元非一雙手臂因爲發力而硬得硌手,我一絲不鬆地緊緊抓着。

“你竟然,竟然?”聽了我話,元非滿目駭然,卻也不過只是一瞬,便見他定下神來現出一副恍然神色,“難道是因那墨蓮丹?”

“大師,靜華求你!”我眼眶發漲,幾乎立即便要滴出淚來。

“原來這墨蓮丹除卻活人性命之外竟還有此功效,倒是和尚我大意了。罷罷罷,既前頭已對你說了那麼許多不該說的話,如今和尚我也不在乎再多說這幾句了。”拗不過我的苦苦哀求,元非一邊扶着我行至旁邊竹林之中坐下,一邊長長嘆息,“令得丫頭這段日子交替寒熱,忽醒忽睡的元兇正是和尚我和師兄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刻,我心中更是亂作一團。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絞結在一處,直叫那指甲深深刺入手背之上卻渾然不覺。

命定一劫(13)

“丫頭莫急,聽和尚我對你說。”見我情急,元非撫了撫白鬚,緩緩說道,“那墨蓮丹雖是救命活人的靈丹妙藥,可若服食不得法卻能夠奪去人命。墨蓮乃是世間陰柔至極之物,柔和佛祖舍利之純陽以後成爲墨蓮丹,卻仍是陰氣大過陽氣,平日將這墨蓮丹置於性平味甘的烏木盒中,爲的就是要令烏木木體之香混入墨蓮丹中來中和其性。

倘若服食者乃是男子陽剛之體,則陰陽相合無任何不適,可若是女子陰柔之體,則必須在服藥之前取那大紅幹棗與烏木木片一同研成碎末做藥引先行服下,否則該女子必定因體內陰氣過盛而無法承受,便會發生如丫頭你此前這般冷熱相激之病症。

倘施救不得法,則不出三日,該女子便會因體內極寒而逝。

此前拗不過殿下以性命相逼,師兄他雖取出了墨蓮丹,卻不曾細說服食之法,只是將計就計地要殿下將墨蓮丹化入水中服下即可,爲的就是要引殿下將此法施在丫頭你的身上。

和尚我身爲佛門弟子,不思救人性命,反而是與師兄一同設計害人,實在是罪過罪過。所幸丫頭着實命大,殿下竟然於你昏迷之時尋來了那世間純陽的千年老參煨湯來爲你續命,這才一路撐着來到了千佛寺。雖丫頭你奄奄一息,可和尚我和師兄本意卻是任你自生自滅,無奈殿下竟拿日後血祭千佛寺相脅,無奈之下師兄只得允和尚我出手,這才救回丫頭你的性命。”

“爲什麼?爲什麼大師和主持已經施了鎮寺之寶,卻寧願眼睜睜看着那寶貝浪費在靜華身上也不願出手相救?”想起方纔凝神之際聽到元覺對龍嘉寰所說的話,忽然一陣悲從中來,我含淚說道,“難道說靜華真是世間大奸大惡之徒?對靜華施救便是做惡事嗎?”

“丫頭稍安勿躁。”元非喚我一聲,示意我平復情緒,“倘不救丫頭便是爲世間除去大奸大惡,那當初丫頭落崖險些喪命,和尚我又何必出手?只是這世間萬物變幻無常,後來的這一切乃是源於丫頭命中該有一劫,和尚我與師兄也只是爲了不違天意方纔不得不如此。”

“倘天意有違,則應遭天譴,所以方纔靜華纔會聽到元覺大師口口聲聲說,不知是在爲善抑是爲惡?”心中稍做整理,我抹去眼中淚水,望向滿面正色的元非。

“倘天意有違,則天譴必至,可是這天譴卻說不得是落在誰人身上。”元非長長嘆息一聲,雙目遠眺竹林之外。

“你是說?”見元非雙眼所望之處乃是元覺的禪房,忽然心中一動,我遲疑開口。

命定一劫(14)

“天機不可泄露,丫頭莫再問,也莫再說。”元非迅即收回目光,緩緩起身,垂眼望着一臉迷茫的我輕輕說道,“和尚我今日將這一切如實相告,只盼丫頭能夠了解殿下待你之誠,念在此情,日後莫要負他。”

聽到此刻,我已無語,只是對着元非微微一笑便立起身來。

定定地望向禪房方向,於心中做下決定。

倘日後那天譴到來,陳靜華我必會擋在龍嘉寰之前,以我血肉之軀換他平安無事。

隨着元非來到禪房,看到元覺果然是半邊眉毛,下頜也才生出稀稀落落的胡茬,真真一副好笑的模樣,可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反而是激起滿面動容。

按下洶涌起伏的不寧心緒,我轉向龍嘉寰。

此刻的他,面色紅潤,竟比那日馬車之上我看到的滿面蒼白好看不知多少。心中一暖,我恭恭敬敬地對着元覺施行跪拜大禮。

任誰來攙扶,我只是不起,定要三叩首畢禮。

既這一切龍嘉寰不願我知,索性我便一語不發,只是心中卻在默唸相謝。

謝元覺相救龍嘉寰之恩,謝元覺逆天而行允元非救我之恩,謝龍嘉寰甘冒天譴也要將我拉回鬼門關,謝老天雖予我諸多難堪,令我歷盡人世絕情,卻也予我諸多感動,叫我領略人世至情至性。

待三叩首叩畢,我才緩緩而起,望向身旁一臉溫柔的龍嘉寰。想起方纔禪房之中他竟以千佛寺上下一干僧衆相挾元覺救我,胸中忽然一陣熱流涌動,我連忙垂眼,不願讓衆人看到我的失態。

“可是哪裡不適?見我垂眸,龍嘉寰匆忙探手過來,扶住我的肩膀,“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這又哭起來了?”

被龍嘉寰問得一怔,我匆忙擡手,撫上面頰這才發現淚水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披了滿臉。脣角一動,我堆出笑容,輕輕說道,“沒有沒有,靜華此次死裡逃生,怎不喜極而泣?”

“傻。”呵呵一笑,龍嘉寰低低溢出一字,眼角眉梢卻滿滿都是說不盡的憐愛和疼惜。

之後便是禪房之中閒話一番,什麼調養之道,什麼佛家偈語。

眼看着時光一點點過去,不覺已在房中敘了許久,可我卻是一句也沒有聽得進去,滿眼滿心,都是龍嘉寰定定望我的歡喜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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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更新一章

命定一劫(15)

取了元覺所寫調養藥方之後,龍嘉寰帶我別過千佛寺中諸位大師,終於踏上了返程。不知是否因我多心,臨上馬車之時我只覺得元覺定定望我的眼神透着些古怪,似乎是別有深意。

可待我回望過去細細去瞧,卻又發現元覺看我的眼神已是常態,不知剛纔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眨了眨眼,我將心中思緒紛紛丟開,伸手探向龍嘉寰,任他拉我上車。

雖我已經大好,可一路之上龍嘉寰卻仍是百般小心,便是抱我的時候也是輕手輕腳,似是生怕弄痛了我。他待我的用心,可謂極深,可我,卻不知道今生是否有機會能夠回報一二。

“靜華,來嚐嚐這山間的野味。”冥想之際,龍嘉寰忽然挑開車簾鑽了進來。

“什麼?”半歪在軟枕之上,我輕笑着望向龍嘉寰手上所端之物。

“兔肉,你定愛吃的。”龍嘉寰笑眯眯地將手上盤子朝我送來。

“可是高達烤的?”仔細看清了盤上之物,我擡眼一笑。

“還沒嘗過味道怎麼你便知道了?”龍嘉寰微微一怔,手上便頓了一頓。

望着盤中盛放了大塊大塊的兔肉,我嘻嘻一笑,只是不語。

“剛纔送來這烤肉的時候高達便一副篤定的神情說是你必愛吃,這會兒你還未嘗便已經知是高達所烤,到底有何內情,你快說說。”龍嘉寰挑起眉毛,滿是好奇。

看着他端了兔肉,望向我溫情脈脈,淡淡一笑,我便絮絮說起當日去往千佛寺祈福之時,曾經中途令高達去捉兔子烤兔子的事情。

待我講到秀蓉一邊將手帕塞至我手,一邊訕訕地對着高達說出那句“性情中人”之時,龍嘉寰終於忍不住爆笑出聲,“怪不得,方纔高達送來這烤肉的時候一副怪模怪樣,原來是想起娘娘你那副性情中人的樣子來了。”

“難得當時那麼輕鬆。”任由龍嘉寰輕輕一指點上我的額頭,我只是微微笑着,不躲不閃。

“難得高達能夠如此上心記住你這嗜好。”仍舊帶着滿面的笑容,龍嘉寰將我攬入懷中。

命定一劫(16)

“只可惜,那樣美好的夜晚卻被人給生生破壞掉了。”雖然此時提及這個話題有些煞風景,可是我卻不得不說。

“過去了,都過去了。”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龍嘉寰將下頜抵在我的耳畔,口氣輕盈如羽毛,卻堅定如磐石。

“話說回來,當日那些襲擊我們的黑衣人,真的只是山匪嗎?”握住龍嘉寰的胳臂,我微微仰起頭臉。

“不過是羣爲了錢財的烏合之衆罷了。”龍嘉寰手臂一緊,口氣雖然不屑,可是眸中卻升起一抹慎重。

“嗯。”瞧着龍嘉寰眸中之色便知幕後定有內情,可他既有把握將事情處理完結,我又何必擔憂?心中輕鬆起來,我便也不再多問,只是垂了眼簾輕輕靠在他的肩頭。想起這些山匪不由便聯想到那日對我坦誠的福雅敘,腦中忽然生出想要了解那個女子的念頭,略一遲疑,我便笑着問道,“雅敘姐姐,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靜華你?”似被我的發問給嚇到了,龍嘉寰渾身一凜,待他察覺出自己的異樣,這才匆忙綻出一絲笑容促聲對我說道,“靜華你不是以爲雅敘會和那些山匪有所關聯吧?”

“當然不是。”看到提及福雅敘後龍嘉寰異常的反應,心中微微一澀,面上卻仍是淡淡笑着,“我只是好奇,想要了解她。”

“雅敘啊,”見我口氣和緩並無他意,龍嘉寰脣角的弧度變得柔和起來,他一邊撫着我的髮絲一邊輕輕說道,“雅敘她,是個很好的女子。她的好,日後你會慢慢看見,慢慢了解。只是我,只是我大是對不住她。”

“哦。”聽着他口氣中的柔軟和歉意,我心一沉,輕輕應了一聲便將所有話語嚥了回去。

既已知道那個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輸於我,那麼日後我便好生和她相處也就是了,便是她那些小小把戲只要不至過分,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地看過就算了。

心中有了決定之後,我便開始儘量避免在龍嘉寰的面前提及那個名字,剛剛自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調養生息還來不及,又何必去鑽那牛角尖,徒惹自己不快?

想通之後,我們便很是開心地一路說說笑笑,不覺之間,帝都的城門已然在望。

伊人杳渺(01)

回到太子府中,眼巴巴等着我回轉的秀蓉、紅菱見到我不光是手指恢復如常,便是面色也更勝從前,自是一番喜氣洋洋的感天謝地。

我倆簡單一番梳洗之後,龍嘉寰便留下我在房中和秀蓉、紅菱相聚,自己則要準備入宮面聖,細說近些時日以來的動向以求帝后寬恕其抗旨回京之過。

爲龍嘉寰理了衣袍,正待送他出門,但見西廂大門口立着一人,幾乎是目不轉睛地望將過來。

在我示意之下,龍嘉寰斜睨一眼過去,見是平日裡和福雅敘形影不離的含香,略一蹙眉便將其喚到了近前,“不是已經交代說各院不必過來請安,一切事宜待我入宮面聖回來之後再說的嗎?”

“奴婢沒有主子,自也無人吩咐。”含香紅腫着雙眼,定定立在龍嘉寰面前,口氣之中滿含怨憤。

“大膽奴才,仗着平日裡主子寵愛,便是如今講話也敢如此不遜!”聽了含香如此說話,龍嘉寰自是不悅,板起面孔,一聲大喝驚得含香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求殿下爲太子妃娘娘做主啊!”見龍嘉寰似動怒,含香伏在地上重重三叩首,而後便涕淚交加地捧着一封書信舉過頭頂,“娘娘她不見了,她不見了。”

“什麼?”聽到含香說話,龍嘉寰一對英眉幾乎倒豎,他一把扯過含香手上書信,猛地抽出信封內的書箋。

見含香眸色楚楚可憐,知不是計,我略一踮腳,湊近了龍嘉寰的手邊細細望去。

只見潔白色書箋之上,只寥寥三行娟秀小字:

君既已覓得良人,敘自須翩然遠去。

今生永不再見,望君好生珍重。

勿尋。

敘字。

龍嘉寰匆匆擡眼,一把拎起跪在地上的含香,促聲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含香被動地站起身來,一邊啜泣一邊回說,“娘娘已經不見了將近月餘,就是,就是殿下返回帝都又帶着側妃娘娘匆匆離去的翌日清晨,奴婢敲門想要服侍娘娘起身洗漱之時,發現娘娘就已經不見了。”

伊人杳渺(02)

“混賬!主子不見,你這貼身的奴才竟全然不知,還留你何用?”龍嘉寰大掌一揮,身前的含香竟被拂了個趔趄。

被僕從一左一右架了擡下的含香毫不掙扎,只是面上一副哀怨之色定定地望向我和龍嘉寰,口中聲嘶力竭,“倘娘娘遭遇不測,奴婢情願以死相隨,可真正傷了娘娘的人卻是太子殿下你,卻是娘娘素來心心念唸的太子殿下你……”

含香的聲音逐漸減弱,可是她的聲聲控訴卻像是劃在龍嘉寰的心上,驚起他面上一片焦灼。只見他緊緊捏着手上信箋,高聲呼喝,“康源,你速到福家打探消息,看是否有人知情,倘無人知情則定不要露了聲色。康健,你帶領府中護軍火速去往四城,帶上娘娘畫像,務必打探出娘娘是否已然出城。”

輕輕托住龍嘉寰的手臂,我將心中疑問急急說出,“此前雅敘姐姐曾對我說過一番莫名之話,也許會和如今失蹤有所關聯。”

“快說!”龍嘉寰猛地垂下眼眸,定定望我。

輕吸了口氣,我便將那日福雅敘對我所言什麼王牌,什麼一生的承諾,什麼愛是付出不是佔有,統統講了出來。

眼看着龍嘉寰的面色隨着我的話語愈加蒼白,我的心也跟着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雅敘她,她……”待我說完,龍嘉寰合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正要開口對我說些什麼,卻被闖入府中一名男子的高喝給壓了下去。

“龍嘉寰,你倒是出來好生給我一個解釋!”

這直呼龍嘉寰姓氏之人的聲音好是熟悉!

我詫異着擡眼望去,只見一褐色長袍的男子氣沖沖大步而來。

看清了如此大膽之人乃是福雅敘親兄福詠韜,我握住龍嘉寰的手臂,高高仰起頭臉,不自覺地做出迎戰的姿態。

福詠韜拂開四周前來攔阻的僕從,徑直走至我和龍嘉寰的面前,只見他冷冷一眼掃過我的面龐,之後便將一雙眼睛定定望向龍嘉寰,“雅敘好端端嫁入你府不過年餘,如今她卻音信全無,獨留下這麼一封勞什子的告別信,龍嘉寰你倒是給我說出個道理來!”

伊人杳渺(03)

對於福詠韜的怒氣衝衝,龍嘉寰只是長臂一揮,遣退了周遭企圖攔截福詠韜的僕從,待此處獨留了我們三人之後才歉然出聲,“雅敘的失蹤我很抱歉,但是現在並非追究責任的時候,尋她回來纔是當務之急。”

福詠韜冷哼一聲,口氣中包含着濃郁的焦急,“我早已經在接獲雅敘留書之時便打探了四城門守軍,均回說不曾有所印象。”

見龍嘉寰取過福詠韜手中之信,我微側了身子靠過去,一同細細看過信上內容,也不過只是寥寥數語,說是素來祈盼自由,如今終得契機能夠如願,期父母諒解女兒不孝,切勿遷怒責怪旁人云雲。

看到書信之上福雅敘儘量撇清自己的離去和旁人無關,不由暗暗感嘆她對龍嘉寰的癡心一片。我立定身子不聲不響地斜斜睨了過去,想要看清龍嘉寰的神色。

但見龍嘉寰在觀過書信之後眉目之間焦灼之色更甚,他緊捏着書信轉向福詠韜問道,“這書信是何人、何時發現於何地?”

“福家門房在清晨開門灑掃的時候於門縫之中發現,那日是八月初六。”福詠韜恨恨一眼冷冷劃過,氣呼呼地說道,“收到書信之後我隨即便趕到了太子府,才知太子殿下攜側妃娘娘已於前一日的傍晚離京求醫去了。”

並不理會福詠韜的陰陽怪氣,龍嘉寰只是仔細地分析着,“此前含香曾經說過,發現雅敘不見是在八月初六的清晨,給福家的這封書信也是在八月初六的清晨,那也就是說雅敘應是在八月初五的夜裡離開太子府,行至福家留下了這書信的。雅敘她能夠夜半悄然離去,並且留書福家而令人不察,我推斷她應當另有同伴。”

“另有同伴?”不知爲何,一福詠韜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單手成拳搖晃在龍嘉寰的面前,聲音也微微有些聲嘶力竭,“雅敘十一歲入宮伴讀,將要及笄這纔出宮,後便嫁入太子府中。她的眼中,心中只有你,哪有什麼時間去交往其他同伴?縱是幼年有些一同玩耍的小伴,如今也都紛紛嫁人,便是偶有往來,又有哪家女子能夠如她這般放下一切飄然遠去?難道你言下之意竟然是說雅敘她紅杏出牆,與人私奔不成?龍嘉寰你也欺人太甚!”

伊人杳渺(04)

“福詠韜!”龍嘉寰一掌擋開福詠韜的拳頭,面現怒色,“我念你情急心切,雖你出言不遜卻一再寬容,倘你繼續如此不知感恩,還要出口傷人,就莫怪我逐客出門!”

見龍嘉寰口氣凌厲,福詠韜雙眉一聳,雖是姿態較方纔有所放低,可是口氣中仍是毫不相讓,“是!福家是臣,殿下乃君,倘因詠韜衝撞令得殿下不滿,自可任意殺剮,詠韜悉聽尊便。要怪只怪我福家一雙兄妹識人不清,自尋死路!”

“倘若殿下真是治罪,何必還要同你廢話?”我緊緊攀着龍嘉寰的胳臂,目光澄亮地望將過去,直直和麪前大是不屑的福詠韜炯炯對視。

見我目光毫不躲閃,福詠韜眸中戾色陡現,“側妃娘娘好大的氣勢!只不過詠韜奉勸一句,凡事不要太過。如今家妹雖然不見,卻仍然位居太子妃,相信以我福家之力也定能排除萬難,將家妹尋回,只怕側妃娘娘到時候也不過只是空歡喜一場罷了!”

“福詠韜!”見我欲要開口,龍嘉寰手上緊了一緊,他大喝一聲,後便和顏悅色地對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先離開。

睨了一眼幾乎怒髮衝冠的福詠韜,我側身走開,只是足下卻刻意放慢,心思也只是放在身後的龍嘉寰和福詠韜身上。

剛剛走出幾步,只聽到龍嘉寰正在努力壓制着心中的火氣,“倘你心中有氣,儘可衝着我來,此事和靜華又有何關?”

福詠韜冷哼一聲,低低說道,“雖曾聽聞太子殿下將側妃娘娘視若掌上珍寶,爲醫其病不惜託病退朝而連月奔波,可詠韜只當做傳聞,一笑置之,只因詠韜謹記當年殿下親口予以家妹照顧一生的承諾。可是如今一見,只怕當年和那蘇婉眉幾乎鬧出宮禁醜聞,家妹挺身而出,只爲保殿下週全的那些往事也已經真的成爲往事,不提也罷。”

“當年之事何須你提?我龍嘉寰自是永生不忘!”龍嘉寰雖目中含怒,卻仍然在努力地保持情緒不至太過激動,“我知你福家兄妹情深,可是我龍嘉寰對福雅敘之情,絲毫不會遜色於你!我待雅敘每日的點點滴滴,想必你福家也都全然看在眼中,否則當初如何會肯放棄腳踏兩船而轉投我處?既事已至此,這時又何必如此出言相激?”

似乎被龍嘉寰說中心思,福詠韜面上神色登時一怔,隨即便訕訕說道,“雅敘她一屆弱質女流,如今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倘若真有差池,且看你如何對我福家交代。”

伊人杳渺(05)

“雅敘的安危我自會放在心上,只不過以我之見,她雖目前下落不明,卻暫時不至會有危險。待四下裡的暗人探訪回來,相信定會有些蛛絲馬跡。”見福詠韜口氣示弱,龍嘉寰並不糾纏,只是輕輕說道,“撇開夫妻不談,便只是看在同窗三年的情分之上,我都會不遺餘力地尋她回來。”

我立在丈許開外,努力地屏氣凝神,只爲聽清他倆對話。但見此時那福詠韜聽了龍嘉寰的話之後,面上一動,擡了眉眼朝我這邊望了望,見我距離確實夠遠,這才復又轉向龍嘉寰輕聲說道,“撇開夫妻不談?同窗的情分?難道殿下言下之意竟是說?”

聽到福詠韜口氣之中那異樣的驚訝,我也是滿心好奇。輕輕搭着手邊山石,我露出臉龐,悄悄睨着龍嘉寰,只待他口中將要說出的答案來。

“是。”龍嘉寰重重點了點頭,“夫妻之名卻未行夫妻之實,只因我對雅敘,仍是一如最初的兄妹之情。”

看着福詠韜目瞪口呆的神情,我亦是同樣驚詫莫名,幾乎便要呼出聲來,匆忙之間趕緊垂了頭臉,反覆思量着龍嘉寰剛纔口中所說。

只有夫妻之名卻未行夫妻之實?

福雅敘入府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居然說,他對福雅敘仍是兄妹之情?

我在心中設想了萬千,卻不曾想龍嘉寰的答案會是這般地叫人難以相信,竟比方纔聽到福詠韜提及那個幾乎令得龍嘉寰引起宮禁醜聞的女子,還更要令我震驚。

心頭登時大亂,心神既已不寧,後面的對話便只是聽到隻言片語。

只待看到龍嘉寰和福詠韜話畢之後,一同離去,我才倚在山石之後,細細地將方纔所聽大概理了個頭緒出來。

就在當初福雅敘以公主伴讀的身份出入宮廷之時,和她爲伴的還有另外一名喚作蘇婉眉的朝臣之女,此女外表柔弱卻內心剛強,頗有幾分英氣,在當時很得情竇初開的龍嘉寰之歡喜,而且那女子似乎也對龍嘉寰頗有情意。

就在大家都以爲蘇婉眉將會成爲太子府中衆女其一之時,宮禁之中卻傳出令人出乎意料的消息,帝后竟將蘇婉眉指婚給了大皇子龍嘉驍。

伊人杳渺(06)

龍嘉驍因先天不足而智力低下,乃是人盡皆知之事,那蘇婉眉青春年少,正值妙齡,怎堪如此侮辱,於是便在翌日傍晚時分修書龍嘉寰,相約一見。憐惜佳人的龍嘉寰自然如約而至,見面之後龍嘉寰也不過只是寥寥數語,安慰了一番看似難過的蘇婉眉便就此別過。

可不知爲何那蘇婉眉卻忽生變故,竟在約會之後至皇后處哀哀哭訴,說自己在後宮鏡湖散步之時被龍嘉寰幾乎強行非禮。

儲君之位的龍嘉寰竟然做出如此惡劣事蹟,帝后自然大怒。龍嘉寰雖覺冤枉,卻苦無證人證實事發之時他的行蹤。就在幾乎要被帝后除去太子名分的險要關頭,一早便傾心龍嘉寰的福雅敘挺身而出,不惜自毀名節,只爲證實當晚兩人共赴巫山,龍嘉寰一直美人在懷,自無時間行至蘇婉眉處強行非禮。

見事至此,那蘇婉眉便託辭當時夜色朦朧,也許是有人冒充太子對她欲行非禮而存心嫁禍。同時又表示雖然自己也是被人設計陷害,可畢竟是她害得龍嘉寰蒙受不白之冤,所以爲平太子所受委屈她甘願請死。

發展至此,事情似乎已經明朗。顯是有人幕後主使,爲的就將龍嘉寰拉下儲君寶座。

爲免事態擴大,引發世人猜測,帝后力挽狂瀾,將此事壓下不提,只於暗中徹查剿殺那些意圖不軌之人,以期將事端平息於無形,避免皇子奪嫡血流成河的危險局面。隨後便發生了數起朝臣獲罪舉家株連之事,想必就是帝后於幕後刻意之舉。可是那被人當做槍打的蘇婉眉卻並未因此獲罪,反而是之後順利嫁入大皇子府,從此離羣索居,再未聽聞她的任何消息。

而那福雅敘早便許婚龍嘉寰,可是小姑娘當衆說出如此羞人之事,任是何等樣人都難以承受身邊人的指指點點,可是福雅敘她做到了。

她不但做到了,而且從福詠韜的言下之意中不難辯出,似乎她還成功令得福家上下全心效忠龍嘉寰,以助其日後登上大寶。

自此,龍嘉寰便記下了福雅敘的恩情,允諾說會好好照顧她的一生。

可惜,卻只是恩情,神女雖有心,襄王卻無夢。

雖是如此,福雅敘卻在嫁入太子府後自得其樂,一心以爲憑藉自己的耐心和誠心,定然能夠打動龍嘉寰的真心,獲得自己的幸福。直到,太子府中多了我的存在。

原來,原來龍嘉寰和福雅敘於之前竟有此深刻淵源。

原來,原來龍嘉寰待福雅敘始終只是如同兄妹。

原來,原來大婚年餘以來,他們至今仍是隻有夫妻之名。

忽然之間,能夠了解當日福雅敘向我攤牌之時心中那股委屈,那股傷心。

只是,福雅敘如今的飄然遠去,究竟是她死心後的大徹大悟,還是最後的放手一搏?

還有,當日福雅敘口口聲聲的那張王牌,指的到底是什麼?可和如今這失蹤有所關聯?

我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暗暗思度。

伊人杳渺(07)

是夜,我和龍嘉寰相對而坐。

看到他面上焦慮重重,只覺得心中和他一樣,期盼儘快能夠得到福雅敘的消息。

“靜華,如今我如此大肆尋找雅敘,你是否會在心中不快?”燭光搖曳之下,龍嘉寰的眸子中透露出一絲擔心。

“怎麼會?”聽到他的問題,我啞然失笑,然而在笑過之後,心中卻是濃濃的感動。想要和他分擔所有,我幾乎便要衝口而出我已經知道他和福雅敘之間的感情。可是我卻忍了下來,抿了抿脣,我輕聲說道,“可不可以,對我說說你和雅敘姐姐的故事?”

“呃,”似是不曾料到我會如此發問,龍嘉寰先是一怔,而後便是輕輕笑道,“還記得,當初在馬車之上你曾問過雅敘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嗎?”

“嗯。”點了點頭,我雙手支起下頜望向龍嘉寰。

“當時我回你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子。”龍嘉寰伸手輕輕撫了下我的髮絲,復才絮絮說起那段過往。

再次聽到他的講述,我無比配合地,時而驚訝,時而發問,表現着我對他的關切。

見他講到福雅敘嫁入太子府後便止了聲音,知他仍是在維護福雅敘的尊嚴。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妻子卻仍是完璧之身,想必無論傳入誰人耳中,都會對那女子大大嘲笑一番吧。

一面想要轉換話題令他感到輕鬆一些,一面暗暗希望着他能夠親口對我說出,我淡淡笑了一下,重又問道,“還記得白日時候我對你講的那些話嗎?”

見龍嘉寰輕輕點頭,我續道,“雅敘姐姐說的那張王牌,是指?”

見我提及此處,龍嘉寰眉眼動了一下,之後便是半晌不語。

這王牌竟有如此難以啓齒嗎?我輕輕地呼吸着,小心地望着龍嘉寰的眼睛。

終於,沉默過後,龍嘉寰對上了我的眼睛,“本來也是應當要告訴你的,既你問到,便仔細聽好了。”

“嗯。”這麼長日子以來始終壓在心頭的疑惑終於要解開,我連連點頭。

聽罷了龍嘉寰的述說,我仍然是雙眉緊蹙,心中只覺此事竟比白日聽到他和福雅敘年餘夫妻,卻仍未同牀更加令人驚奇。

原來,原來福雅敘竟是一名先天不足的石女。

伊人杳渺(08)

雖其每月葵水將至之時皆會腹痛難忍,可畢竟也算和常人一般無異,所以每逢腹痛也只是隨意熬上幾副尋常的活血湯藥來調理經脈,以期好轉。

後來雖指婚龍嘉寰,可她卻始終明白龍嘉寰對其乃是兄妹之情。出於對她的尊重,所以他們兩人便約定倘若不曾動了真情,那麼他便絕不染指於她,而她也是笑微微地應允,因爲那時候的她有信心能夠抹去蘇婉眉在他心中留下的傷害,她有信心將自己的身影種在他的心中。於是大婚當晚的洞房花燭,他們亦是合衣而眠,不曾逾矩半分。

直到那腹痛越來越甚,終達難以忍受的地步,爲幫其除去病痛之根,龍嘉寰延請了太醫院首潘正庭到府過診,這才知道福雅敘每月的腹痛乃是因爲經血滯留宮腔,排出困難所致。若要除根,唯有一法,便是行開刀之術,導出那滯留在宮腔中的經血,否則不光每月腹痛不止,便是夫妻圓房之時也大是困難。

福雅敘和龍嘉寰的婚姻本就有名無實,若要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大夫面前褪盡衣裳,露出連自己丈夫也不曾全然看過的身體,她是如何也不肯的。於是那腹痛便日甚一日,她也只是每月隱忍着,直到我的出現,令她感覺了危機。

無奈之下她便自作主張請了潘正庭來爲她開刀行術,不是爲了每月腹痛能止,而是爲了要令龍嘉寰在她身上體驗到夫妻的歡愉。因爲她決定要毀約,毀掉當初和龍嘉寰定下的那個君子約定。即使他對她無情,她也要將自己獻給他。

於是假裝腹痛難忍她要我代她赴千佛寺祈福,在我離開之後,她便灌醉了龍嘉寰,爲的就是要將生米煮成熟飯,爲的就是要讓龍嘉寰知道,他在我這裡得到的,她也可以給他。

可惜,酒醉了的龍嘉寰口口聲聲都是我的名字,雖她着意忍耐着,卻終是哭出聲來而被龍嘉寰發現。

伊人杳渺(09)

當龍嘉寰從她身上匆忙翻下,她大哭着挽留,得到的卻只是他說他仍待她一如往昔。

她自以爲憑藉自己在龍嘉寰心中的位置,倘能夠產生夫妻之實則龍嘉寰必會分出於我身上的重視予她,可是這張她吃盡了苦頭纔拿到的王牌,卻只得到了龍嘉寰的一句對不起。

龍嘉寰低低嘆息了一聲,口氣中難掩失落,“雅敘她全副心思都在我的身上,可我,卻終是對不住她。”

壓下心中洶涌狂潮,我握住龍嘉寰的手臂,“如你所說,像她這麼好的女子,老天不會令她出事的。耐心點,終會有她的消息。”

“嗯!”龍嘉寰反手握住我手,緊緊地,而後對上我的眼睛重重點頭。

終於明白,那日爲何她因我疑似懷孕便那般激動。

原來是因爲她知道,在她的身體之內,永遠不會孕育出屬於她和龍嘉寰的骨肉。

雖然福雅敘的故事聽在耳中頗是叫人傷感,雖然面對龍嘉寰我也是表現出無限唏噓,可是於我心中,卻是不認同她如此一走了之的做法的。

也許對於她來說,以離去作爲告別,算得上是一種瀟灑的解脫,可在我看來,這種逃避也恰恰說明了她性格中的軟弱。

也許正如當初皇后所說,這樣的女子註定無法匹配世間的強者。也許,這就是爲什麼她雖身世顯赫,卻仍是在嫁入太子府中年餘之後難得婆婆喜愛。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福雅敘彷彿自人世消失一般,任由龍嘉寰和福詠韜如何地大肆尋找,也仍然是伊人杳渺,直到,一封信的到來。

已經是在龍嘉寰和福詠韜遍尋了月餘之後,龍嘉寰對福詠韜所言終於得到證實,福雅敘確實並非隻身在外,而是另有同伴。

而證實這一切的,是一封信,一封不爲任何人所察覺便送來太子府中的來信。

她坦承曾經想過要下藥毒害了我,也許那樣就可以永遠霸佔龍嘉寰只望着她,只關注她。可那想法卻是一瞬,因爲她知道自己無法承擔當龍嘉寰發現事情真相的那一刻。

伊人杳渺(10)

她說如今拋開世俗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廣闊天地自有意趣。

她說她如今生活得很好,身邊有待她如同親生妹妹一般的哥哥和姐姐。

她說她每日遊山玩水,雖然還是偶爾會想起往昔,可是身邊的哥哥和姐姐卻已經令她明白真愛是放手,而不是緊握手中沙,任它不知不覺中流淌盡消。

她說她已明白今生老天予她的責任,就是在當日龍嘉寰遭遇挫敗之時挺身相救,如今既任務已完成,自應遠去。她無怨,亦無悔。

她說她希望我能夠代替她享受愛情的幸福,她說她希望我能夠代替她守護在龍嘉寰的身邊,她說她希望兩個相愛的人能夠永遠廝守在一起。

信上最後一句:

天地之間任我逍遙,勿念。

信箋自龍嘉寰指尖飄落,我擡眼和他相對。還來不及思量清楚信中那句“兩個相愛的人”,人便已經被龍嘉寰攬入懷抱。

異常清晰地聽到他胸腔中劇烈的跳動聲,以及口脣之間那沉重的呼吸聲,我知道,他在思念那個天地之間任逍遙的女子。

不知是否因了她曾經對龍嘉寰的恩還是龍嘉寰告訴我的那段過往,還是因爲終於知道她的失蹤沒有陰謀,如今想起她來,我竟全然沒有半分惱意,即或是她在當初曾經多次設計於我。

偎在龍嘉寰的懷中,感受着他身體傳遞而來的溫暖,可是我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深深烙印着另外一張深情的面容。

深吸了一口氣,呼入滿口清淡薄荷香氣,一如最初,龍嘉寰身上的味道。

壓下心頭的煩亂,我於心中默唸,也許今生我不能如同她那般愛他,可是我卻能夠如同她那般守護,一直,一直地守護下去。

“你說,雅敘信上所說的這哥哥姐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信如此來無影去無蹤,怎麼雅敘這日日待在閨中的女子,竟會認識這樣的功夫高手?”滿室馨香之中,頭頂上傳來龍嘉寰微微疑惑的聲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她如今開心,就好。”雖然心中和龍嘉寰一樣有些好奇,可是我卻是捺下了心緒,微微一笑,徐徐開口。想起那日福雅敘曾對我說真愛是付出而不是佔有,忽然明白,也許她口中的這對哥哥姐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在默默地影響着她。

乾坤紅顏大結局 終入東宮(01-02)

一眨眼的功夫,大半年的光景過去了,雖尋找一直不斷,可是除了那時不時會莫名出現在府門口的來信對大家述說着她的平安,福雅敘仍然是行蹤全無。

因爲福雅敘行蹤不明,所以每逢需太子妃出席的場合之上,總是被我和龍嘉寰以其體弱生病爲由而掩飾着。日子久了,明眼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其中內情。

畢竟福家乃是大齊重臣,再加上龍嘉寰陳述詳情之後,帝后自也不忍再去責怪。可於世人面前,太子府中卻不可永無正妃,於是在皇后的授意之下,體弱多病不宜主管府中事務的福雅敘和我名分交換。

自此我爲正妃,而她,爲側妃。

今日,是我的冊封大典。

幾欲震破耳膜的鼓樂聲中,我輕輕推開軒窗,整座太子府的上上下下皆被飾以金、赤兩色,灼灼盛放的石榴花映襯着滿園的大紅喜帳,直教人移不開目光。

“娘娘,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瞧外頭的景色呢。”身後傳來秀蓉嗔怪的聲音,而後我便被她拉着坐回到銅鏡前的椅上。

“娘娘今日可真漂亮,比當初大婚之時還要好看。”紅菱立在身後,一雙小手靈活地穿梭在我的發間,編織出繁複高貴的髮髻。

“是嗎?”聽着口氣之中難掩的喜悅,知她是真心爲我高興,對着銅鏡笑了一下,我伸出手指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將腦海中那張藏起眸底無限哀傷,只露出笑容深深望我的容顏盡力壓入心底,直至再也看不見。

我默默地正告自己,這腹中孕育着的,是我和他的孩子。我,和龍嘉寰的孩子。

而他,也會忘掉過去,忘掉我,擁有他自己的人生。

聽說皇后指婚給他的那名女子賢良淑德,又是名門之後,想必他們定是匹配的吧。

所有的過往,真的已經過去,無論那些美好的,抑或是不堪的……

“紅菱姐姐,可都好了嗎?”外頭一名侍女探頭進來,催促着。

“好了,好了,這便好了。”一人將精美華貴的九鳳吐翠頭冠覆上我的髮髻,一人將大紅色的錦繡長袍爲我披上,秀蓉、紅菱齊齊回道。

“娘娘,你看。”秀蓉上前一步,將銅鏡交到我的手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銅鏡中那個兀自瞧我的女子帶着滿面的桃花盈盈站起。

輕垂了頭臉,便有一名侍女上前將綴飾着大紅色珊瑚珠精細串聯而起的一掛流蘇戴至鳳冠之上,細密的紅色流蘇垂過面頰,直至下頜,我的眼前頓時模糊起來,影影綽綽間,只見滿室紅暈,吉祥如意。

模模糊糊中,我被攙扶着走出房門,耳畔吹來暖暖的風,輕輕地搔上人面。

愜意之中,一雙大手探向我的身前,和大婚之時只用了一條長緞連接我倆不同,這次他徑直便牽起了我手,緊緊地,握在掌心之中。

淡淡一笑,我立住腳步,垂眼望着腳下這道綴以七彩祥雲花紋的金色長毯,腦海中浮現出福雅敘的臉,靜瑜的臉,龍嘉宇的臉,元覺、元非望着我似是還有話說的臉,皇后娘娘總是高深莫測的臉,以及龍嘉寰總是望着我笑微微的臉。

手上一暖,我回過神來,隔着眼前流蘇,我彷彿能夠看到面前這雙眼睛中正含着怎樣的柔情在望着我。伴着耳畔悅耳絃樂,頂着漫天七彩花瓣,我昂然拾步。

鮮紅的長袍下襬擦過漢白玉鏤刻的門檻,我和龍嘉寰手拉手地跨出了第一步。

聽着耳邊步搖耳璫顫顫巍巍地丁零作響,我堅定地邁開步子。腳下裙裾紛揚,撒下一路吉祥,大紅喜袍之上,一隻綵線織就的金色鳳鳥振翅欲飛,映襯在炫目陽光之下竟是如此栩栩如生,燦爛耀眼。

悄悄地,我試圖掙出被龍嘉寰緊緊握住的手。在他微微詫異的注視下,我輕笑着,頑皮地將手指一根一根伸展,再插入他的大掌之中,和他的手指逐一交握。

彷彿聽到他的低笑,我側了臉龐隔着流蘇望着他,任由他牽引我一步步地走下去。

我知道,和他一起走的這條路還有很長;我知道,和他一起走的這條路想要走到盡頭還會很難,可是我不怕。

只要他在走,那麼我必奉陪。

無論荊棘遍野,無論鮮血淋漓,倘是他要走下去,那麼我便會一同走下去,一如既往地,堅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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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紅顏終於全文完結,感謝所有一直支持着雲端的親們,謝謝你們給了雲端寫作的動力,希望這篇故事你們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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