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廢話,你是我弟弟唄!自家人嘛!”女生懶洋洋地手撐着桌面爬起來,擡起頭。

那一秒,惺忪睡眼前少年的臉被明媚的陽光一寸寸完全打亮,高度曝光,墨色的眼眸裡閃着單純的笑意。女生微怔,恍然間差點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板寸。

視野中的色調太過溫暖,讓人隱隱有些不安。

當然,身爲姐姐的秋本悠還是時常會自告奮勇爲弟弟分憂的。高二時,男生半夜翻牆出校去網吧,不幸被保安抓住,結果,訓導處要求交“深刻反省”的檢討書。

“哈!這個就交給我吧!”女生大包大攬地拍着胸。

男生疑惑的眼神斜過來:“你行不行啊!”

“當然行啦!我作文寫得那麼好。”絲毫不謙虛,“保證聲情並茂聲淚俱下。”

就是因爲聲情並茂才讓人不放心吶!男生幾乎不抱希望地回過頭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節課後,拿到了這樣一份檢討書:“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錦衣夜行,不幸馬失前蹄……”

“怎麼樣?不錯吧?”盲目自得着。

“大姐,你真是一個能讓全人類無語的生物。”

曾經是一個能讓全人類無語的生物,如今卻輪到自己無話可說。

踐行飯吃到一半,包裝精緻的禮物盒從長長餐桌的另一端被遞過來。一擡頭,卻先看見對面女生手中同樣的禮物盒。心裡空蕩蕩的,沒半點漣漪。

“啊,原來我和杏久一樣有禮物啊。”秋本悠刻意裝出欣喜的模樣。

目光再不經意地往遠處男生那邊瞥,正對上他的眼神。曾經在陽光下眉目清晰的少年的面孔也變得朦朧模糊起來,餐廳裡懸浮着的昏黃燈光照不見過往。彷彿一轉身就會於人海中相忘。

女生似笑非笑地勉強在嘴角牽出一點弧度,好像是輕聲說了句生分的“謝謝”,又或者什麼也沒說。

心真的累了。無話可說。

甚至,找不到勇氣回頭看。

如果有勇氣倒帶,記憶裡絕不是沒有過興高采烈的樂章。

十六歲的秋本悠推開男友樑弋送來的巧克力,接過江寒遞來的安妮寶貝的《清醒紀》,拍着男生的肩誇張地大笑着:“還是我家弟弟最瞭解我哇!”

縱使男友虎着臉灰溜溜地走開也無所謂。

縱使家裡已經有兩本相同的書也無所謂。

你送的永遠是好禮物。

總是掛在嘴邊,卻沒有人知道永遠究竟有多遠。

校園裡寂靜的風穿堂而過,輕輕牽起女生們的校服百褶裙襬,日復一日。

時間踩着恆定的節拍走過漫長甬道,朝唯一的出口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原以爲永不變質的東西卻在無聲無息地被氧化。

“沒必要和他走那麼近吧?”樑弋緊緊地繃着臉。

“你什麼意思啊!”秋本悠理直氣壯。

“什麼意思你清楚!”

“我怎麼會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託你不要像個女人一樣東想西想。”

“我像個女人?!就你弟弟好!不過,他又不是你親弟弟,你就不能避諱一點啊!”

“我爲什麼要避諱!我不心虛,用不着!”

“那你去喜歡他好了!”

“我就是喜歡他超過喜歡你!討厭!”

……

伴着半賭氣的話,聲調被漸漸拔高。不歡而散的次數越來越多。

直到不可挽回的三個字從兩人嘴裡脫口而出。

--分手吧。

--分就分。

年少時的愛總是可以像陽光下的肥皂泡那樣絢爛,卻又同樣不堪一擊。教室裡日日疊加的流言像年久生鏽的水管,讓所有流過的澄靜如水的情感都沾染上鏽色。

自習課,女生懨懨地保持一貫姿態趴在課桌上。

“沒事吧?”男生轉過頭來。

沉默。

許久之後冒出一句:“幫我去看看樑弋。拜託了。”

男生站起來看看後排後排再後排那唯一的空位,出了門。那一瞬,從張開的門縫裡傾瀉進來的陽光像是瀑布,驚天動地的嘩啦一聲沖走了滿心的塵埃。

須臾回來。“一個人在操場上打籃球,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唔。”半晌,重新坐直了,手豪邁地一揮,“算了,不用理他。”笑起來依舊明眸皓齒。

不用理他。

不用理他們。

原以爲自己可以做到。

縮在KTV包廂角落裡的秋本悠沉默着不停咬着插在罐裝飲料裡的吸管,眼角的餘光睨到同樣沉默的江寒。想起一年前在同樣場合發生的一切,心立刻像迎風揚起的帆,被吹鼓得滿滿/脹脹。

爲什麼那個時候,能在所有人都不懷好意地以各種藉口溜走、包廂裡只剩彼此兩人的情況下,無所顧忌地坦然唱完那一曲《童話》。

唱到間奏時甚至轉過臉等待表揚。

男生很寬容地笑笑:“繼續。”下巴一揚。

領了旨似的繼續唱,毫不理會門縫外八卦的一雙雙眼。

而現在,爲了什麼,終於不能。

其實心裡始終很明白是爲了什麼。爲了身邊這個叫沙杏久的女孩。

不是她不好。是太好了,找不到任何不好。

足球場泛起夏日的色澤,週一晨會站在碧綠翡翠中央的男生往後靠了靠:“這邊往右數十列,第七行的那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

哦,是她呀。

光線脫離秋本悠纖長的指尖沿直線向前奔去。陽光下隊列被照得慘白慘白。國旗下的講話盪漾在澄明的半空。廣播裡的噪音微微地刺痛了耳膜。

那個被自己強迫做弟弟的男生不可避免地長大了。

“喜歡的人麼?”

“唔。”

“蠻……好看的。”搜腸刮肚地尋覓修辭。

其實好看是中性的評價,完全不能理解爲褒義。可是男生還是很滿意,眼睛眯起來,活潑的陽光在眉間跳躍。

女生把手指收回來,怯怯地擱在下巴上,悵然若失。

記憶像蠶繭把自己包裹起來。

--我會保護你的。

你知道麼?許多年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你怎麼老是跟大地這麼親熱啊?”哥哥轉過身拽起跌倒在地的秋本悠。

膝蓋處已經一個傷疤累着一個傷疤。小學生秋本悠不知是不是平衡能力尚未發育完全,幾乎每天都要摔個幾跤。

“我會不會死掉啊?”仰起的小臉上被眼淚塗得灰一塊白一塊。

“不會的。”哥哥的手把小悠的手包在中間,手心疊手心,很堅定的聲音。

“因爲--我會保護你的呀!”男孩站在陽光底下,被勾勒出帶着光暈的身形輪廓,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父母忙於生意,小悠總是耐不住寂寞往姨媽家跑。自己家空蕩的大房間裡找不到感情的落點,於是一起玩大的表哥變成了親情輾轉遷徙的最終依託。

“會保護我?”

“是啊,會保護你。”

“會保護多久呢?”

“直到你死掉咯。”

“你不是說我不會死掉嗎?”

“那就直到我死掉咯。”

--我會保護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沒想到這一天竟近在眼前。

十六歲、頭戴白綾身着肅殺黑衣、淚水磅礴的少女擡起頭。黑白照片裡那個眉目清晰的英氣的年輕男生是說過“我會保護你”的人吶!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從超速的車輪前救下喜歡的女生而不考慮自己安危的那一秒,爲什麼你腦海裡沒有閃過你曾信誓旦旦說要保護的那個人呢?

自私鬼。你以爲生命是你一個人的嗎?

秋本悠狠狠地罵。膝蓋無力地着地,眼睜睜地看着棺木闔上。手捂住臉,淚水卻從指縫裡蜂擁而出。

爲什麼,親情和友情總是在愛情面前不戰自敗?

我真的不明白。

陽光明媚的下午,校服外彆着黑袖章、眼睛腫腫的女生拍拍前座的男生。

“當我弟弟吧!”

“哈?我比你大唉!”

“以後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所以,現在幫我到樓下超市買根夢龍吧。”錢包不由分說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遞過來。

男生正猶豫着,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接過粉紅色的錢包。爲什麼會不由自主,自己也不能想通。是因爲看見你勉強的微笑背後,心中的淚正漫過塵埃,緩緩地席捲過來,心臟在苦澀的溶液中浸泡得微微膨脹開?

你眼底的溫暖與傷痛打起了架。

秋本悠踏進家門,媽媽正躺在沙發裡看電視。

“回來啦?”

“唔。”

“和同學玩得開心麼?”

“還好。”

電視機裡韓國肥皂劇的對白跑出來打岔--女的說:“不能離開你啊。我愛你。”男的說:“我也是,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分開。”然後抱在一起哭哭啼啼。

又是愛情。

秋本悠坐在客廳地上整理明天要帶上火車的東西,突然想起包包裡江寒送的禮物。翻出來拆開一看,是男生暑假去日本旅遊帶回的HELLO KITTY的粉紅色鬧鐘。笑得咧開了嘴。一旁的媽媽卻皺起了眉。

“哪有送鐘的呀,多不吉利!”

“唉?”女生詫異地擡起頭,之前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按風俗應該給他一塊錢。”

“哦。”其實懷疑男生是故意的,因爲太瞭解女生沒有那根迷信的神經。她的神經在這種細節面前是粗得用來開坦克的。

不管按不按風俗,都再也見不到了。

明早的火車,一個人去北京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