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男生對此置若罔聞,徑直走到沙杏久身邊拽起女生的胳膊,在女生擡頭的一秒,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看慣了她倔強表情的同班同學都有點不習慣。

江寒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裡拉着她往外走。

“江寒!你放開她!”

年級主任受到忤逆,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沙杏久停下來用彷彿要把他看穿的眼神盯着他,K班在場的所有學生都聽清了從她嘴裡說出的那句話:“你這樣,顏學姐也不會高興!”

老師一呆,好似心裡最陰暗的部分霍地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頓時惱羞成怒起來,已什麼都顧不得,揚手向沙杏久的臉扇去。

江寒正好轉過身來,條件反射扳過女生的肩往後推了一步,險險地躲過。年級主任用力過猛沒找到着陸點,一下子重心不穩向側面倒去,恰好摔在講臺上,手臂被講臺邊緣刮花了。

十分大快人心的場面。

但是芷卉意識到:糟了。

[二]

果然,預感沒錯。

事情到第二天已經發展到無可挽回的狀態。一早就傳出風聲,學校要開除沙杏久。

本來成績就不好,對師長也不尊敬,再加上早戀,以及年級主任生造出的一條致命的罪狀:毆打老師。

聽說了的柳溪川不屑地轉頭說:“我太懷疑了,到底是學校要開除沙杏久還是年級主任要開除沙杏久。”

“沒區別吧。”

“嘁!學校又不是他一個人的。”

“不過現在話語權在他那兒,我們背後嘀咕什麼都沒用。”

“這個世界實在太不合理了!”

“芷卉,昨天你在場吧?”身後的男生反常地插嘴進來。

“嗯,我在啊。”

“你認識年級主任吧?”

“廢話!”

“你認識江寒和沙杏久吧?”

“……”女生虛張聲勢地推了下男生手裡的書。

“你視力還好吧?”男生沒完沒了了。連他自己都笑了起來。

“夠啦。你就是欺負我們這種有正義感的目擊者。”芷卉明白他的意思。

“我借你紙和筆。”

“我一掌拍死你。”

溪川看着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茫然,一頭霧水。不一會兒,芷卉便遞來“呈情表”讓溪川簽字。

“啊,原來如此,可是我擔心K班的同學這種‘聯名上書’的舉動並不能讓校長信服。”

“爲什麼?”芷卉不解。

“因爲是K班。”

溪川此話一出,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一直都處在“天之驕子”的地位上,卻忽略了最關鍵的問題,年級裡最差的班級,在別人眼裡根本就是缺乏說話權的。

可是事情發生在K班,雖然以交情而言,A班的同學應該也很願意幫忙,但並非親眼所見,僅憑“我們相信她”的理由聯名上書,是更沒有說服力的吧?

芷卉回頭看向謝井原,男生頭髮覆着眼,神采漠漠,冬日不穩定的光線在他的臉上明滅。以前都不可想象的,這世界上居然有讓謝井原無能爲力的事。

太痛心疾首,太現實。

在年少時的歲月裡,你有一小塊自己的天地,你滿心歡喜爲它填上色彩,藍天白雲,空間中塞滿了簡單的友誼、愛戀、課業。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這塊天地間的完美並不能擴展到整個世界。在更大更廣闊的別處,晴朗不是唯一的天氣。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落有灰暗的塵埃。

然而要讓倔強的少年們就這樣認輸,也不是件易事。

令謝井原大吃一驚的是,到中午吃飯時,已經有大半同學在這張呈情表上籤了自己的名字。

“雖然我也是挺感動,不過在不可能起作用的事情上下賭注不如想想怎麼用其他辦法補救。”謝井原微皺着眉頭。

“唉,你幹嗎那麼悲觀?也許校長會認真考慮呢?”

“我不是悲觀,柳溪川說得沒錯,這擺明了行不通。”

被提及的女生眼下不在座位上,聽見謝井原稱她爲“柳溪川”,京芷卉舉起彩旗在心中暗自歡呼了一番。

柳溪川。芷卉。

細緻如微的對比。僅僅是這樣略勝一籌,甚至即使說者無意,也分外令人驚喜。

“喂,你發什麼呆?”

忽略了對方對自己的稱呼似乎不是“芷卉”而是“喂”,女生心情大好,膽量也驟增。

“那麼,打賭麼?”

“……”

“不要用省略號糊弄我。”女生頗爲不屑地朝男生擺了擺手,“你敢打賭麼?”迫切想得到肯定回答的女生又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

男生用觀察一隻小動物般饒有興趣的眼神看着她:“好啊,你說,賭什麼?”

“如果你輸了就請我吃哈根達斯吧!”

“你怎麼不用‘如果我贏了’這種可能性更大的假設?”

“嘁,我有必勝的決心。”

“我是沒問題啦,不過,你確定你自己在這種天氣吃哈根達斯是種獎勵嗎?”

“唉?”漫天要價時完全沒有考慮到天氣因素。

剛想重新開口,對話就被教室門口出現的D班的一位同學的喊話打斷了:“京芷卉、謝井原、柳溪川同學,高老師找。”

女生一愣神,被井原的起身和“走吧,我們先過去”的話喚回人間時,整個人已經快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爲什麼每次和他說兩句話就會被人半路殺出橫插一腳!

[三]

K班和D班有共同的語文老師。所以每次D班的“災難傳喚者”一出現,就意味着K班某人作業又沒交了、默寫又不合格了、背書又不過關了。但這次不可能是以上幾種情況。“京芷卉”、“謝井原”、“柳溪川”這三個名字被放在一起的組合,一看就讓人心裡充滿安定感。

--自己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

等反應過來,芷卉氣得直想逆時針擰自己的臉。

“我說,爲什麼……”男生轉過身停在半步之遙。

“?”

“你總是會做些奇怪的動作啊?”看着女生茫然的神色,男生只好繼續補充道,“上次是對着音箱跳舞,這次是擰自己的臉。”

“哈?”女生立刻發現自己的手真的在不由自主地擰着臉。

無力地意識到自己還真是“想出必行”啊,看見男生“你真是奇怪得可愛”的笑容,立刻嚴肅地幾乎是大叫出來:“謝井原!不許笑!”

“哈啊?”

“……殺傷力太大了。”

還沒等男生反應過來,女生便繞到他前面進了語文辦公室。

現在,在男生心中,女生不僅僅是“會做奇怪的動作”,還加了一條“會莫名其妙發火”。

其實,也不是真的發火了。之前同學的所有年月,就像謝井原記不清京芷卉姓什麼一樣,京芷卉也同樣只對他有模糊輪廓的印象。有種讓女生自己發笑的比喻,好像--公安機關用白/粉筆在地上給死者勾出一個造型那樣,嗯,很不幸的謝井原在京芷卉心裡維持了整整兩年那樣的存在方式。

靠窗的座位上那個總是用左手撐着頭做題的無言少年的模糊輪廓。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所以她也從來不曾知道對方會有這種“展示一下樓房都會垮塌”的笑容。也不完全是笑。是心情落在眼眸裡,輕輕地氤氳擺盪。不用刻意地去牽動眉梢眼角,臉上沒有一分一毫的誇張。

殺傷力太大了。

讓女生感到螳臂當車般的渺小。所以,你不許笑。不許再對我笑。

女生的繾綣心思男生無暇理喻,又或許是真的沒有聽見,總之走出辦公室時,沒看出半點疑問。

“作文競賽這種事怎麼會找上我?”這纔是令謝井原更加不解的事。

“你不是語文挺好麼?”

“但是我根本就對文科不感興趣啊。”

“……那爲什麼轉到K班?”察覺自己有點明知故問的芷卉忙補充,“也不是完全因爲撞到我吧?”

“……”事情已經過去了數不清的時日,以至於再提起時有種“在彼岸”的感覺,謝井原盯着芷卉看了幾秒,張了張口卻沒說什麼,一轉身鑽進了教室。

“喂!不要總是用省略號打發我!”後面跟進來的女生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

“什麼省略號?”柳溪川仰起臉問。

“你的參賽稿紙,下週一交。”芷卉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哎,這是什麼?”

“高老師叫你、我和謝井原參加作文競賽。”

“哈?井原也參加?”

芷卉注意到柳溪川對他的稱呼,井原。自己對他的稱呼,謝井原。感覺被追成了一比一平。芷卉在感嘆“陽明的女生真是開放”的同時,還在幻想“井原這種稱呼從自己嘴裡冒出恐怕會比較肉麻”。

“喂。”溪川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思緒,又問了一遍,“他也參加麼?”

“沒,他又無情地把老師拒了。”

就算自己沒在場,溪川用腳趾也能想象拒人的謝井原冰箱一樣的嘴臉,和被拒的老師臉部微微抽搐的無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後排的男生無動於衷地埋下頭去做題。

芷卉跟着樂,一轉身,文櫻正欲言又止地站在她旁邊。

[四]

“找老師?”

“說服校長的可能性會更大些。總之,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杏久留下。拜託了。”

面對朝自己深深鞠躬的女生,芷卉有點心很累的感覺。無奈地看看旁邊的溪川和謝井原,她拉着文櫻朝教室外走去了。

班主任邵茹不在辦公室,英語老師說她昨天沒在場不瞭解情況不肯籤,語文老師在兩個女生說明來意之後推說有急事要外出離開了。只有許楊毫不猶豫地簽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