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沄淰早已睡下,劉生在房間裡一遍遍摩挲着沄淰爲他繡得桔梗絹帕,嘴角已是微微上揚,上面是最近繡的,手法嫺熟自然好看,栩栩如生,彷如真的花兒盛開一般,下面的一些卻繡得極其難看,紫色連成一片,要仔細看好久,才能看出是一朵桔梗花的樣子。
他癡癡的笑着,安靜的看着,彷彿每一針每一線都看在眼裡,記在心頭一般,竟是一方一方看了半天,看到最後一方絹帕的時候,他的神情已有些落寞了,絹帕上微微一絲血跡讓他彷彿看到沄淰用心刺繡的模樣,這密密麻麻的針線便是她心頭源源不斷的愛意,他是幸福的。
他微微舉起一旁的酒杯喝了一小口,心滿意足的笑着,對一旁的齊嶽說,“齊兄,我劉生能得知己如斯,此生此世無所憾了,只是,有些對不起你這位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
昏暗的燈光下,齊嶽回身,全身卻是一身大黑長袍,漆黑的長袍似比外面的夜色更黑,遮擋着他棱角分明的臉,一道傷疤似是淡去,齊嶽滿眼攢淚道,“我已遁入空門,本不該過問俗事,但是,佛說,一心向善,你的忙,我卻還是要幫的。”
劉生苦苦一笑,眼中含着淡淡的憂愁,慨嘆道,“更爲悔悍的是,今生,我無法陪兄弟你走到生命盡頭,但是,我知道,兄弟你一定不會怪我,等來世,咱們再見,再續今生的兄弟情。”
齊嶽緩緩來到他身邊,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倒酒,硬是狠狠自己灌了自己一杯,半天,才帶着酒勁罵道,“龍紹焱和霍南星這兩個小人,居然讓你喝下毒藥換沄淰的解藥,他們機關算盡,必遭天譴,相信上天一定不會讓他們有什麼好下場!”
彷彿看透了世間的愛恨情仇,劉生滿臉都是平靜祥和的笑,他淡淡的說,“眼下,最關鍵的問題是,龍紹焱的軍隊在生死門霍南星的幫助下勢如破竹,菓洛訓練有素的騎兵接連攻打下十三座陳國的城池,我想,按照現在的速度,不過半月,他們的軍隊便會打到京城了,如果現在,你能回去,事態則會大大不同,任憑龍紹焱有趙絕和霍南星撐腰,他們也總是會忌憚你的。”
齊嶽並未說話,“我入了佛門那麼久,卻依舊改不了喝酒的習慣,師傅說我的紅塵未盡,到現在也是帶髮修行,自己以爲四大皆空,卻是比之前更加癡嘆戀嗔了。”
劉生的臉上露出一股失落的神色,繼續說道,“我死了無所謂,你出家了也無所謂,可是,咱們畢竟都還貪婪着希望沄兒能好過些,我不想她看到國破山河的陳國,更不想她看到自己的民族被殘害,現在只有你能幫她了。”
齊嶽忽而激動的抱怨道,“我從未想過,聰明一世的劉萬卷最終是敗在那兩個小人的手裡。”
齊嶽狠狠的攥着拳,眼中已是極度冰冷,“當年,你被奸人殘害,四肢盡廢,可是,通曉醫理的你卻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將自己醫治得能夠行動自如,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你有理想,有抱負,有學富五車的學識,有高高凌駕於我之上的武藝,可是,這一切都成了龍紹焱和生死門忌憚你的砝碼,你和沄兒都是這場占城的砝碼!你用自己的性命爲沄兒換得解藥,不惜答應霍南星同朝廷決裂,世上也只有你配擁有她的愛,可是,你可知道你一死,世間的人記不得你的功名,只會記得你對陳國朝廷的背叛。”
劉生淡然一笑,“無妨,曾經,我的人生目標只有兩個,國家統一,沄兒安好,可是如今,我也變得狹隘起來,沄兒好就好,你也不必感傷,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我們肯定還有再見的機會。”
齊嶽低頭,臉上已是掛滿沉重的嘆道,“你的人生就剩最後的兩天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說笑,你想做什麼,我赴湯蹈火都會幫你完成。”
劉生笑笑,“還記得前年冬天,沄兒在昏迷中,我們爲了給她醫治,走遍五國,去昭武國的時候,我記得買下了一些種子,等明天,我想和沄兒在園子裡種下,以後,蔬菜年年結出果實,她看着應該會很開心。”
齊嶽的臉上猛地一抽,又灌了口辣酒,埋怨道,“你是讀書人,你該知道,她要的是你完好無損的在她身邊。”
劉生的臉上依舊是一片安靜的笑意,恍若想起什麼,嚴肅道,“那還是算了,等我不在了,所有東西都帶走,不必留下來讓沄兒睹物思人,日夜難過。”
齊嶽狠狠低着頭,經歷過無數廝殺站場的人已是潸然淚下。
“其實,我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老楠和風不平已經坐實了南宮羨的長子被皇帝抓去的事實,因此,按照目前的局勢,皇上的十萬大軍和杜將軍其實是特意派來保護沄兒安全的,一年半載不會有安全問題,身邊也有蚊子和卿若亟兩個忠心耿耿的心腹照料,三人有說有笑,日子過得也不會悶。”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捂住胸口隱隱作痛的地方,繼續道,“明天,我想跟沄兒去一趟山頂的清靈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便是在佛祖面前,最後一次分別,我還想最後一次親自去佛祖面前求佛祖保佑她一生安好。”
劉生回眼看着齊嶽道,“今晚,無月無風,天地間,彷彿只有你我二人,我們不醉不歸。”
陽光明媚,四野靜謐,山野裡已經能夠微微聞到春天泥土的氣息。
劉生和沄淰手挽手一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臉上,都掛着微笑。
沄淰緩慢的走在他的後面,手心裡早已因爲激動而沁出一大片汗來,劉生明明覺察,卻依舊在前面走着,假裝渾然不覺。
他的手輕輕的摸索着她的手腕,昨夜偷偷在她的食物裡放了解藥,如今,她的脈象已經正常了,他微微笑着,自己服下的毒藥換來她的重生是值得的,他懸着的心終於落地。
遠處,傳來幾聲古色古香的鐘聲,寺院中就在灰色的樹叢中若隱若現的,杏黃色的院牆和青灰色的殿脊在碧藍的天空下微微透出幾分安靜和肅穆。
老和尚念着經文,手下的木魚聲聲作響。
劉生牽着沄淰的手去到大殿中央,又深情款款的說,“清靈寺是陳國、琅邪國、弦國最有名的寺院,很多人都慕名而來。”
沄淰的臉一紅,看着眼前肅穆的佛像道,“沄兒只是希望佛祖保佑我在天堂裡的母妃安好,希望四境平安,更希望能和劉大哥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劉生呵呵的笑着,靜靜的看着沄兒道,“沄兒是個善良的姑娘,佛祖一定會順應沄兒的心意的,劉大哥只希望沄兒好,不論面臨順境、逆境,都能像鴻鵠一樣,展翅飛在高高的雲端,不必在意紅塵煩擾。”
沄淰羞紅了臉,笑道,“知道了,以後,沄兒陪伴在劉大哥的身邊,每一天都會高高興興的。”
兩人相對無言,各自跪在面露祥和的菩薩面前,虔誠禱告,跪拜了數次,才滿心平靜的離開。
沄淰剛出門,便見寺院側面的臺階旁擺放着一處抽籤字樣的匾,匾後,老和尚面容慈善,微閉着眼睛攆着佛珠,嘴裡一本正經的誦讀着佛經。
沄淰突然滿心好奇,舉足不前道,“劉大哥,我可以去求一隻嗎?”
劉生淺笑,道,“已經拜了佛祖,不必再求了。”
沄淰忽而撅嘴,失落道,“可是還想求求,還從來沒有求過呢,劉大哥不也說,這裡的籤是很靈的麼?”
微風壞壞的吹起她鬢角的長髮,長髮旋即撫弄着她白皙可愛的臉頰,一雙誘人卻又充滿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劉生的心頓時釋懷了,如此美好的女子,一生只看一眼,就已是上天的眷顧與垂簾了。
他笑,道,“去吧。”
於是,她便像一個調皮淘氣的小孩子,滿心歡喜的來到老和尚面前,溫柔靦腆的說,“師傅,我要求一個姻緣籤。”
她邊說,邊回頭笑着看他,顧盼生輝,巧兮盼兮。
大師笑笑,點頭不語,只遞過一罐籤,道,“姑娘面相慈善,希望佛祖保佑。”
沄淰笑笑,謝過大師之後,左看右看,冥思苦想後,方選定了右面的第一枚籤。
沄淰高興的看過劉生,繼續調皮問道,“劉大哥,你要不要來看看我抽的籤。”
劉生遠遠的笑着,道,“不管你抽的什麼籤,今生今世,劉大哥都陪着你。”
沄淰忽而羞紅了臉,回頭問着老和尚道,“大師,你能幫我解籤嗎?”
大師笑笑,緩緩的打開簽到,“姑娘,你抽的是第十三籤,簽上說,良友相對說知音,莫教差誤待來春。此際好和琴瑟調,正是風清月白人。”
良友相對?和琴瑟調?風清月白?劉生的面上雖是一副和顏悅色,但是,心裡卻是清楚的知道,這輩子,他們之間註定是風清月白的命運了。
“什麼意思?大師,我沒有求過籤,也不是很懂。”
老和尚看着迷惑不解的沄淰微笑道,“簽上說得很清楚了,良友相對,姻緣便在眼前,切莫錯過,否則,時過境遷,便再也回不去了。”說着,眼光又在他和劉生兩人的臉上掃了掃。
“好的緣分,不管一日,還是一生,都是好的緣分,各自珍惜吧。”
沄淰跟着劉生下山,雖然依舊是兩手相牽,臉上卻不如來時高興。
清靈寺的山腳下,有一處茶館,早晨上山的時候還沒有開門,這會兒已經是人滿爲患。
走了半天,已是口乾舌燥,沄淰方纔開口說道,“劉大哥,我們去那兒喝喝茶吧。”
劉生輕輕點頭,看着鬱鬱寡歡的她關懷的問,“你臉色不大好,是累了麼?”
其實,他知道,她是因爲那籤而不悅。
他捧起她不快的臉,繼續安慰道,“劉大哥說過,劉大哥的一生一世都會陪在沄兒身邊。”
他的喉頭一陣疼痛,接着又繼續說,“只要活一天,就陪一天。”
沄兒委屈的看着劉生認真嚴肅的臉道,“不管做你的三妻還是四妾,沄兒都要跟劉大哥長相廝守。”
劉生將沄淰狠狠的拉進懷中,他輕柔的摸索着她細軟的頭髮,半天,才擲地有聲的說了個“好”字。
於是,她才聽話的喝茶,又頻繁的做着各種鬼臉逗他開懷大笑。
劉生驚歎,人生活着真是美好,因爲,每多一秒鐘,就會看見一個與衆不同卻有十分美好的她。
他多麼不情願離開這個有她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