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補上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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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本朝中興初,光武帝的寡姊湖陽公主相中了宋弘,想嫁給他,光武皇帝遂召宋弘,對他說:“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試探宋弘的心意。宋弘知光武之意,答道:“臣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不等光武把話挑明,就直接婉拒了他。
“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宋弘回答光武的這句話重點在“糟糠之妻”,放之於今日,如劉備、關羽、張飛、簡雍者,則可謂是“貧賤之交”了。簡雍且不說,劉關張三人確是兄弟情深,而今他三人雖各居高位,然而彼此間的情誼卻絲毫未有改變,劉備一封信到,關羽即不顧多日巡邏之勞累、不顧天氣嚴寒,馬上請假要去武安見他,張飛軍務在身,肩負內黃一城之安危,雖不能親身去見劉備,卻也回信一封,命人快馬送去武安。
荀貞於次日聽說了關羽辭掉洗塵宴、連夜趕赴武安之事,不覺亦惆悵滿懷,若有所失。
他喟然長嘆,對左右說道:“雲長,真義士也。”
和劉、關、張,尤其是劉備、關羽間的情誼相比,荀貞覺得他試圖分化劉關張的種種小手段十分上不了檯面。
因知道了關羽求假、星夜馳馬往去武安見劉備之事,荀貞想起來劉備前些天也給他送了封信來,遂叫人取出,展開觀看。
劉備寫給他的這封信主要是表示擔憂,建議荀貞近日要加強戒備、少出行,以免遭遇不測,並在信末吐露出了對鄴縣趙氏的“畏懼”,他寫道:“鄴縣趙氏者,國家之勢族也,趙然居魏,內外膠固,多其爪牙,趙常侍在朝,盤根接錯,廣列黨羽,今君與趙氏交惡,備深恐其會不利於君。備竊以爲,君不如修書信數封,遣送京師,分致皇甫、袁、何諸公,以引爲援。”
荀貞覽信罷,笑道:“玄德真吾弟也,英雄所見略同。”
他卻是已經給皇甫嵩、袁紹、何顒等寫過信,分別派人送去了,並且給故潁川太守陰修以及族父荀爽、還有曹操也寫了信,也分別派人送去了。
皇甫嵩等不說,只說陰修三人:陰修現在朝中,荀貞是他的故吏,如果趙忠得悉了李鵠之事,想要收拾荀貞,陰修是可以幫荀貞說上話的;荀爽雖然沒有在朝中爲吏,可他名重海內,深得朝野之敬重,有他幫忙,至少如王允、孔融等會在朝野造些有利於荀貞的輿論;而至於曹操,曹操出身大宦官家族,其父與諸權宦之關係本就不錯,他如肯幫忙,事半功倍。
荀貞捕拿李鵠實際上是不得已爲之,究其本意,他是不想這麼早就與趙氏撕破臉的。
首先來說,他還沒有做好誅趙的萬全準備,程嘉雖然在魏光這裡取得了突破口,可與魏光還在接觸中,尚未能把魏光給招攬過來,魏光在趙家爲門客多年,甚得趙然重用,深知趙家的底細與隱秘,如能將之順利地延攬到麾下,那麼誅趙之事才能說是成了一半,就荀貞現在收集到的這些趙家子弟的違法亂紀之事,只是零零碎碎的,遠不足以誅滅趙氏全族。
其次來說,荀貞對郡府、鄴縣的掌控力度還沒有到達最好的地步,如倉促動手,很可能會出現紕漏,只有等他把郡府、鄴縣完全地納入到掌控之下,誅趙一事的另一半纔算是成了。
再次來說,荀貞今年二月纔到魏郡上任,到現在爲止還不到一年,他還沒有能把他“治民的才能”完全地表現出來。雖說兩漢離上古未遠,民風質樸尚武,士子裡有很多人文武兼資,可“知兵事、善騎射”到底比不上“治國、平天下”,荀貞不想給世人一個他只知兵事的印象,很想在魏郡太守的任上做出一番成就,現而今,他的這個“太守”還只是“試”,連一年的試用期都還沒有夠,還沒有轉爲“真”,他是非常不想在這個時候就對趙氏動手的。
荀貞不想在這個時候對趙氏動手,可他不敢肯定趙氏會不會因爲李鵠一事而對他動手,他雖然覺得趙然可能不會因爲此事而向趙忠求助,可如果趙然求助了,那麼有皇甫嵩、陰修、袁紹、何顒、荀爽、曹操等人幫忙,他暗自估料:“或許能爲我化解一二吧。”
——這就是他寫信給皇甫嵩等人的目的。
當然,萬一化解不了,趙忠說動天子,降罪下來,說不得,荀貞雖不願現在動手,卻也必須得動手了。
簡而言之,荀貞現在是:兩手準備。
一邊寫信給皇甫嵩、袁紹等人,以圖能多管齊下、化解趙氏之怒,再給自己一些時間;一邊加緊催促程嘉收買魏光,並暗示欒固看能不能逼迫李鵠供出一些趙家的罪證,做斬趙之預備。
看完了信,荀貞給劉備回信一封,命人送去武安。
信使前腳才走,門吏後腳求見。
荀貞命召之進來。
門吏入到堂上,伏地叩拜,說道:“州從事龔茂府外求見。”
“龔茂?”
“是。”
龔茂是州魏郡部從事,是州府裡直接監魏郡的吏員,荀貞知道此人,也知道此人和趙家交往密切,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龔茂突來求見,不必多想,也能猜出他的來意。
荀貞忖思片刻,心道:“龔茂此來必是爲李鵠之事。我聞他與趙家親好,今如見他,他必爲李鵠說情,沒得多一番麻煩,我還是不見爲好。”
刺史好比後世的紀檢委,龔茂職在監魏郡,品秩雖低,權力卻大,而今皇權日漸衰落,州郡之任則權威日盛,民間諺雲:“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做爲被龔茂監督的對象,如能不與龔茂發生正面的衝突自是最好,所以荀貞決定乾脆不見他。
思量定了,荀貞對門吏說道:“我前數日不是交代你了麼?這幾天無論是誰來求見,你一概爲我擋之,就說我生病了,見不得客。”
荀貞對這個門吏確實有過這樣的交代,之所以有這個交代,是因爲荀貞知道必會有人來爲李鵠說情,這幾天也的確有不少人來求見荀貞,但這些人大多是來自本郡、本縣的豪強大族,卻是與龔茂不能相比的。龔茂是州部從事,是魏郡的直接“上級監管大吏”,門吏本以爲荀貞是會給龔茂三分面子、見一見他的,卻不料荀貞連龔茂的面子也不給,當下惶恐應道:“是。”
門吏退出堂外,回到府門,歉意地對候在塾室內的龔茂說道:“府君前些日染病,至今沒有痊癒,見不得客。”
龔茂愕然,挺直了身子,說道:“染病不能見客?”
“是。”
“我有要事,汝可再去通報。”
“這……。”
這個門吏品秩百石,是郡府屬吏,按理說,刺史是監不到這一級的,刺史主要是監郡守國相、縣令長這樣的長吏,可今時不比往日,如前文所說:“州郡記,如霹靂”,州府之權日重,本朝刺史的權限早就遠重於前漢了,上至銀印青綬之二千石、下至黑綬之郡縣百石吏,無不在其的監督之列,龔茂稍微歪歪嘴,對刺史說兩句門吏的壞話,這個門吏的前途就到此爲止了。
門吏雖然不敢得罪龔茂,可他說話吞吞吐吐,龔茂又怎麼會看不出其中的玄虛?
龔茂是州魏郡部從事,他冒着寒風、行車數百里,巴巴地跑來求見荀貞,荀貞託病不見他就已令人驚異,這個門吏又不肯再去通傳,龔茂又不是傻子,一下就猜出這必是荀貞不肯見他。
他登時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氣沖沖地出了塾室,就要往府中闖去。
門吏嚇了一跳,急追上他,這會兒顧不上太多了,慌忙繞到龔茂前邊,拼命攔住他,連聲說道:“龔君息怒!龔君息怒!鄙郡府君實是臥病在牀,不能見客。”
俗話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龔茂這一動怒,遭殃的是門吏。他不敢得罪龔茂,更不敢得罪荀貞,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龔茂自視身份貴重,當然不會在郡府門外和門吏拉拉扯扯,他定住腳,怒道:“我迎風冒寒地乘車馳行數百里,專程爲見你家府君而來,你家府君卻拒我於門外、不肯見我,是何道理!”
“非是鄙郡府君不肯見君,實是染病在牀,不能見客。”
“你去告訴你家府君,他今日如不見我,我、我……。”龔茂說到此處,不由語塞。想了又想,他卻是沒甚麼可威脅荀貞的,被他這麼一鬧,守衛府門的戟士皆虎視眈眈,闖是肯定闖不進去的,闖不進去,又不能賴在府門口不走,他好歹是一州從事,如賴着不走,太無體面。
轉念再一想,他此次求見荀貞,是受了趙然請託、爲給李鵠說情而來,荀貞的面還沒有見着,如果先鬧崩了,勢必會不利他此行的目的。
想到這裡,他稍收怒火、放緩了語氣,說道:“我今來貴郡,實是有要事要與貴郡府君相商,你可再去通報。”
“這……。”
龔茂心道:“荀貞豎子既託辭患病不肯見我,我便託辭是奉刺史之令而來!”因說道,“你去對貴郡府君說,就說我是奉方伯之令而來的。”
門吏楞了下,不知龔茂此話是假,心中埋怨道:“你有方伯之令,卻不早說!”應了一聲,請龔茂回塾室內暫坐,轉身又入府中,見到荀貞,把龔茂此話告之。
門吏不知龔茂此話是假,荀貞何等樣人?卻是一聞即知此必是假話。如果龔茂真是奉王芬之令而來,他之前求見時就會說出來的,豈會等到此時才說?他這定是因爲見不到自己而虛託王芬之名。只是,雖知此話是假,但龔茂既然這麼說出來了,卻也不得不見他一見。
荀貞說道:“請他進來吧。”
門吏出到府門,請龔茂入內。
龔茂昂首大步,入到府內,由兩個郡吏前引着,登入堂上,擡眼觀瞧,見堂上坐了一人。
此人年歲不大,二十多歲,高冠黑衣,腰帶青綬,跽坐席上,面前案几上放着一方銀印。雖是與荀貞頭次相見,龔茂卻也知道面前之人便必是荀貞了。
儘管因爲荀貞不肯見他,龔茂對荀貞頗懷不滿,然此時相見之下,卻亦不由得心中暗道:“吾久聞州人盛傳潁川荀貞之英武俊秀,今日一見,果名下無虛士。”
荀貞起身,與龔茂相對行禮。
兩人落座,龔茂到底忍不住剛纔的“受辱”,開口刺道:“貴府門吏該換人了。”
“此話怎講?”
“我聽他說明公染病、臥牀不起,而今觀之,明公氣色紅潤、精神旺盛,又哪裡有染病的樣子了?身爲下吏,卻詛咒長吏染病,逐之尚嫌輕也!若我是明公,當斬此惡吏。”
荀貞面色不變,微微一笑,說道:“門吏卻非妄言。”
“噢?”
“我本是染病在牀,然聞君大駕光臨,非常欣喜,病竟爲之一輕。”
“……。”龔茂沒想到荀貞這麼“厚顏無恥”,一時無話以對。
“我聞門吏言,說君是奉方伯之令而來,不知方伯的檄令何在?”
“方伯並無檄令,只是口述了幾句話,令我轉達給君。”
“什麼話?”
“方伯說:貴郡郡丞李君一向清正有德,遣吏刺人一事,或許是受他人誣陷……。”
荀貞不等他說完,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方伯之意,我已知矣!勞煩君爲我傳話了。”說着,就要起身。
他這分明是一副要送客的架勢,龔茂驚愕地說道:“明公這是什麼意思?方伯……。”
荀貞已站起了身,再次打斷他的話,問道:“對了,方伯遣君來給我傳話,不知這幾句話是公、還是私?”
“有何區別?”
“如是公事,我會傳公文給方伯,再細述一遍‘李鵠遣吏刺李驤’一案;如是私事,我會寫信一封。”荀貞此前已令主簿尚正給州府送過一道“李鵠刺李驤”的公文了,所以他說“如是公事”,他會“再細述一遍”。
龔茂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這次來魏郡是私下裡來的,並非是受王芬之令而來,如果荀貞真給王芬去一道公文或一封信,讓王芬知道他“扯着虎皮作大旗”,在外頭打着王芬的旗號幹私事,以王芬的脾氣,他自知定然落不了好去。因未料到荀貞這麼幹脆,會來這一手,他楞了好一會兒,纔回答說道:“既非公,也非私。”
荀貞已經繞過案几,下到了堂上,聞得他此話,故作驚訝,說道:“此話何意?”
“……,我實非是受方伯之令而來……。”
荀貞幡然變色,斥道:“既非是受方伯之令而來,卻爲何妄言哄我?”
“這……。”剛纔是門吏吞吞吐吐,這會兒輪到龔茂吞吞吐吐了。
荀貞作出一副大怒的樣子,揮了揮袖子,不再理會龔茂,徑往堂門走去,快到堂門處,他停了下腳步,回頭對龔茂說道:“君適才言吾府門吏該斬,吾府門吏雖鄙,卻亦不如君也!君身爲下吏,卻擅用長吏之名號招搖撞騙,更該斬也!我會將此事告與方伯的。”
龔茂如遭雷擊,坐在席上,呆若木雞地看着荀貞出到堂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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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
“今典州郡者,自違詔書,縱意出入。每詔書所欲禁絕,雖重懇惻,罵詈極筆,由復廢舍,終無悛意。故里語曰:‘州郡記,如霹歷,得詔書,但掛壁。’”
記,是漢魏的一種公文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