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漢兵各營二更俱起,沒有點火,靜悄悄地在營中集合。各營都提前備下了飯食,兵卒們席地吃飯,將校們則踏着月色星光齊至中軍領命。
皇甫嵩披掛整齊,登上將臺。
爲避免黃巾軍提早發現,中軍也沒有舉火。各部出營的先後順序以及中軍、兩翼等各個陣地的組成部分在軍議的時候就定下了,夜中臺上,皇甫嵩沒有多說,主要是激勵了一下士氣,重申了一下軍紀,便令諸將歸回,預備作戰。諸將領命,返回本營。
兵卒飽食已畢。依據諸將各自不同的領兵風格,各營分別展開戰前的動員。
鄒靖營中,劉備的義從雖少,卻也提劍巡營,關羽、張飛、簡雍隨從其後。
劉備部下的義從多是他鄉中的少年,皆是因敬慕他而追隨他來從軍參戰的。
劉備走到他們中間,與他們說了會兒話,忽然悲從中來,涕泣垂淚。
張飛驚道:“君緣何忽然涕泣?”
劉備哽咽地說道:“備性愚鈍,至今無所成,唯一最歡喜的是能與諸君相交。黃巾賊起,百姓受苦,備雖無能,亦知世間最重者‘忠義’二字,故此不自量力地來助吾師討賊。諸君皆爲義士,聞備有討賊之意,遂從備慷慨赴危,來時共三百二十三人,數與賊戰,三十一人戰死疆場。今備與諸君雖存,然而逝者已去,永遠不能再見,從此陰陽相隔,或只能於夢中相會。悲夫!人生之渺渺。悲夫!思往昔之歡愉!念及此,不覺悲從中來。”
關羽和劉備的義從們交情很好,聽得劉備真情流露,眼圈頓就紅了,別過臉,悄悄抹去淚花。
張飛不以爲然,嗔目掣刀,奮然說道:“大丈夫因爲討賊而死,這是死得其所,別說只陣亡了三十一人,便是你我共死於此,飛亦無悔也!君何必效婦人模樣,悲傷涕泣?”
“話雖如此說,奈何從此後再不能相見,陰陽兩隔,陰陽兩隔也,……。”
劉備淚流不止,話都說不出來了,好一會兒,在關羽、張飛、簡雍及諸義從們的勸慰下,這才止住悲聲,振作精神,抽出刀來,環顧衆人,說道:“歷經鏖戰,今天終於要與賊決戰,便不說報國安民,只爲了給死去的知交們報仇,今日我等就該鼓勇奮力,與賊決死!賊生,我死,賊死,我生,大丈夫誓不與賊共戴一天!”
戰死的三十一人與這些義從們很多是老鄉、故交,義從們受劉備感染,想起這些戰死的鄉人好友,又是傷感,又是悲憤,拔劍在手,指向夜空,同聲應道:“大丈夫誓不與賊共戴一天!”
董卓的部將在一營中。段煨召來麾下得用的秦胡勇士,溫言勉勵。徐榮帶着數十親衛,威嚴地按劍巡行,檢查部曲的戰前準備。
傅燮營中。傅燮坐於帳前,佩劍插在席邊的地上,把麾下各曲的軍候分別叫來,一一當面用“丈夫當提劍平賊,澄清天下,爲君解憂,爲民解患,爲己得功名”之類的壯語來激勵他們。
荀貞營中。
荀貞只帶了原中卿、左伯侯兩人,輕裝簡從,巡行各曲。
他麾下現有三千步騎,這三千人他幾乎每個人都能叫得出名字,那些從潁川時就跟從他的老卒他更是連他們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什麼人都清清楚楚。對這些潁川的鄉人,他以鄉誼結之。
除了潁川鄉人,他麾下還有汝南人,還有收編的黃巾降卒。對這些人,針對他們不同的性格,他區別對待之。對勇壯之士他以豪言鼓勵,對利祿心強烈的人他許以利祿,對老實之人他不多言,只親熱地拍拍他們的肩膀,對油滑之人他用軍法嚇唬,對剛投降不久、尚存有疑慮懼怕的人,他溫和地表示:臨戰,你只要跟着我的將旗就行了。
對各曲的主將,他也區別對待之。
許仲是最忠心,也是最可靠,最能讓他放心的。行許仲曲時,他只簡單地交代了許仲幾句注意的事項,最後叮囑說道:“廣宗賊頗勇,臨戰需穩,萬不可輕身犯險,要以謹慎爲上。”許仲應諾。江禽是西鄉舊人,忠心也沒什麼問題,不過相比許仲,這人有些心計,且功名心強,行他的曲時,荀貞故作說笑似的對他說道:“從潁川打到這裡,總算碰上大魚了!伯禽,你要是今天能把張角抓住,我保你一個萬戶侯!”江禽雖知這不可能,亦登時鬥志昂揚。
陳褒也是西鄉舊人,且是荀貞的“故吏”,忠誠也沒問題。相比許仲、江禽,此人之長處不在勇武而在穩當,西鄉舊人裡如今掌兵的不少,許仲、江禽、劉鄧、陳褒部下各有數百人,要論治軍嚴整,令行禁止,陳褒第一。他又處事靈活,詼諧慷慨,甚能得部衆之心。對陳褒,荀貞是非常滿意的。行他的曲時,荀貞說道:“君卿、伯禽、阿鄧都是猛銳之士,不及你穩重,臨敵交兵時,你不要上前,帶着你的部衆留在他們的後邊,替他們看好後陣。他們若克賊壘,你就與他們併力向前,他們若有急,你就速速救之。”陳褒笑道:“是,君請放心!”
劉鄧、典韋同爲悍將,性格不同。
劉鄧暴烈,爭強好勝。典韋忠直,感荀貞之恩。荀貞對他兩人也區別對待。
對劉鄧,他嚴厲地約法三章:“沒有軍令,你半步也不能動,不許冒進。退兵的命令一下,不管你打得順不順手,必須馬上撤回,不許停留。臨敵交戰,記着你是一曲之主,好生帶着你的部衆殺賊,不許恃勇鬥狠,丟下部曲去追殺賊將。這三條,只要你違反一條,等到戰後,你就等着看我怎麼收拾你!”劉鄧撓頭咧嘴笑道:“是,是,絕不敢違。”
對典韋,荀貞以仁孝恩義用之,笑道:“老典,廣宗離陳留不遠,今日擊賊,你如能立下大功,想必用不了幾天,你的戰功就傳到你家裡去了。汝母聞之,不知該有多少高興呢!”典韋忠孝,聞言登時渾身力氣,應道:“荀君,你就且看我今日如何殺賊,爲君揚名!”
又行荀成、辛璦曲。
荀成曲是以潁川荀氏、劉氏兩家的子弟和西鄉的里民爲主,可以說是荀貞最親近的一個曲了。荀成是荀貞的族兄弟,兩人從小關係就很好,自家人,沒甚麼可多說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辛璦也算是荀貞的親戚,因爲他的家世,荀貞一向對他甚是禮敬,辛璦起初沒把荀貞當回事兒,但陽翟一戰,在親眼看到了荀貞英武膽氣後對荀貞刮目相看,心服口服,故此自願從他征戰。荀貞和他的關係與別人不同,頗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他幫辛璦整了整身上的黑紅皮甲,笑對辛璦說道:“玉郎,等打完冀州,咱們就能回家了!我族姊肯定非常想你了。”
辛璦的母親是荀攸的姑姑,荀貞的族姊,按輩分,辛璦得叫荀貞一聲族舅父,不過因爲親戚關係太遠,已經出了五服,辛璦倒是很少這麼稱呼荀貞。
他倚馬按劍,放鬆地答道:“初春離家,今已季夏,說起來還真是想家了啊!離家前,我往窗前移了一株芍藥,本以爲花開時便能歸家,而今想來花朵應該早已盛開了!”
他從腰中抽出佩劍,用劍鞘擊打馬鞍,曼聲吟道:“寤春風兮發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這幾句出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意思是說:萬物在春風的吹拂下甦醒,新鮮茂密,那美人生性純潔,莊重矜持,在等待我的迴音,如果不能與她結合,還不如死去。原文是形容美人,辛璦借用來形容他移植到窗前的芍藥。
星月清輝,夜風習習,貌美的辛璦懶散地倚着神駿的戰馬,劍擊馬鞍,曼吟古賦。周邊鄰近的騎士們雖不知這幾句詩賦之意,卻都覺得辛璦風姿曼妙,如神仙中人,並皆自慚形穢。
辛璦臨陣殺敵,奮不惜命,平時卻慵懶放縱,他生性如此,荀貞見慣不怪,笑道:“將與賊戰,萬衆厲兵,獨玉郎自在隨意,風采殊妙,在這放眼都是赳赳武夫的兵營裡看到玉郎,真是如野鶴立於雞羣,珍珠放在瓦礫之中啊!”召來辛璦的親兵,交代說道,“臨戰之時,汝等需緊從玉郎,不得落後半步。”辛璦姿容出衆,人物風流,御下寬鬆,在戰場上又勇武敢戰,深得他部衆的喜愛尊敬,不必荀貞囑咐,他的親兵們也會拼力保護他的,齊齊應諾。
又對何儀、李驤這班降將,荀貞不以降將來視他們,像對待許仲等人一樣的對待他們,何儀、李驤皆感恩。
……
三更到,營門開。
按照皇甫嵩安排好的次序,漢軍各部次第出營,在營外列陣。
漢兵雖然沒有點火,但數萬步騎行動,動靜還是很大的,黃巾軍及時發現了異常,城外營中的渠帥、小帥們急忙叫醒兵卒,倉促地也出營列陣。
正如荀貞的預料,昨天下午黃巾勞軍,士卒們不少飲了酒,夜裡睡得也晚,事起倉促,被將校們催趕列陣的兵卒們許多連衣甲、兵器都沒有拿或者拿錯了,亂糟糟一團。
好在漢兵人衆,列陣需要時間,而漢營距離黃巾兵營也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倒是給黃巾將校爭取到了一點調整隊列、組織陣型的時間。
盧植先前在廣宗城外挖掘了壕溝、築起了矮牆,在沒有戰事的時候,這些壕溝、矮牆可以困住城內和城外營中的黃巾兵卒,但在發起總攻的時候,這些壕溝、矮牆就變成妨礙了。皇甫嵩早有預備,在漢兵主力列陣時先遣派了三千精壯,揹負土囊、扛着圓木,直奔塹圍,沒用多久就填平了足夠大軍通過的壕溝並推倒了城南大部分的矮牆。
四更,也即雞鳴之時,漢兵做好了所有的進攻準備。
四更就是後世的凌晨一點到三點,這個時候人是最困的,黃巾兵卒中很多都是剛剛入睡就被小帥們連踢帶打地給弄醒了,懵頭懵腦地起來,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又被趕出帳篷,匆匆的略一集合又被趕出營中列陣。城外營裡共有黃巾兵卒五六萬人,五六萬人一窩蜂地從營裡擁出來,亂得不成樣子。即使趁着漢兵列陣的空,黃巾軍渠帥、小帥們加緊整隊,效果仍是不佳。
皇甫嵩登上營門口的望樓,居高遠眺。
此時夜色深沉,遙可見敵營內外火光通亮,並不斷有新的火光亮起,這是後出營的敵人在打起火把,又聞戰馬嘶鳴,黃巾的騎兵從側門出來。側門是留給騎兵專用的,可因爲黃巾步卒太亂,很多人找不到自己的營頭,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把側門都給堵住了,黃巾騎兵們或揮起馬鞭猛抽,或提刀亂砍,把堵路的步卒驅散,艱難地外行進。
皇甫嵩笑道:“賊將倒也知先遣出騎兵護衛,以防我軍突襲。”
荀貞遠望敵營,說道:“可惜賊營太亂。將軍,今日賊軍必敗了。”
依照皇甫嵩的安排,在今天的決戰裡荀貞的部衆被分爲兩個部分,一部由劉鄧、典韋、陳到、陳褒、何儀等率領,一部由荀貞自帶。劉鄧等皆爲悍將,他們的任務是先擊,荀貞乃皇甫嵩麾下最爲得用的一人,他的任務是留在皇甫嵩的身邊,到關鍵時刻再上陣。
皇甫嵩轉顧本部兵馬,數萬漢軍依照他預先的軍令已然盡數出營,整整齊齊地列在了營前。
整個漢兵的陣地總體上分爲三部:中間是步卒,此乃中堅,是作戰的主力,人數最衆。兩翼是騎兵,負責奔襲,左翼主要由三河騎士組成,右翼主要是董旻、牛輔等所帶之秦胡精騎。諸部將校的使者絡繹從各陣奔來,到望樓下高聲稟報:“某某部列陣已畢,候將軍令!”
皇甫嵩在看漢兵陣,荀貞也在看。
他先找到了劉鄧、典韋、陳到、陳褒、何儀諸人。他們是先擊的隊伍,很好找,就在漢兵步卒的最前邊。
兩千人組成了一個突擊銳陣。典韋部在銳陣最前,劉鄧、陳到部並列在典韋部的兩翼,何儀部在中間,陳褒部在最後。疆場臨戰時,軍法雖然規定兵卒不得說話,但出征的這些漢兵裡招募的精勇佔了不小的比例,相比正規軍,軍紀較爲散漫,不少陣中都有兵卒們交頭接耳的現象,而劉鄧等人的陣中卻鴉雀無聲,從望樓上望去,兩千兵卒肅立如林,安穩如山。
荀貞滿意地收回視線,又往望樓的近處看去。
皇甫嵩乃是主將,雖然他所在的位置前有數萬漢兵步騎,但左右仍是得有中軍扈衛。望樓的周邊和近處盡是漢兵的精銳部隊。荀成、辛璦等部亦在其中,爲方便出擊,他們的位置在這些中軍精銳的最外側。荀貞看到辛璦所部的騎士席地坐在馬邊,辛璦正在用絲巾擦拭面具。
目光從辛璦、荀成等部掠過,轉到他們的旁邊,這裡是劉備、關羽、張飛所部。
皇甫嵩問鄒靖借劉關張的目的是想用關張的勇武來擊廣宗死士,在廣宗死士沒出現前,他們不必出擊。劉備跟着盧植也打過幾場仗了,但那幾場仗的規模都不大,而且他當時都只是以普通一員的身份參與,今天他卻被皇甫嵩留在了身邊親自指揮,皇甫嵩還撥給他了一批精甲鐵矛,供他裝備義從,他既興奮又緊張,爲能得到皇甫嵩的重用而興奮,爲即將迎擊的大敵而緊張。廣宗死士悍勇,老實說,對到底能不能擊破他們,劉備也沒什麼底。
劉備興奮緊張,張飛興奮,關羽卻是一副混若無事的樣子。
昨天觀戰時,關羽就說:“黃巾賊所仗者不過數百死士,十餘精騎,吾一人便足以盡殺之,何足道哉!今日此戰若有我在,必勝。”他自恃勇武,完全沒有把廣宗死士放在眼裡。他也的確有傲慢的資本,悍勇如李傕、郭汜不也是他的手下敗將麼?
漢兵陣型雖成,但鏖戰前需得讓兵卒先定定神,不是每個人的心理素質都很好的,激戰在前,兵卒中定有心慌腿軟之人,若是剛列成陣就命他們出擊,很可能會造成陣型混亂,乃至出現臨敵怯戰的情況,反正黃巾兵亂成一團,再多給他們點時間也是無用,所以皇甫嵩不急着下令出擊,他注意到荀貞也在打量漢兵諸陣,因笑問道:“貞之,以你觀之,何部最精?”
“騎兵裡董、牛最精。”
董旻、牛輔等人的麾下多秦胡,粗野慣了的,昔日在營中時常喧鬧,至有鬥毆,而今列陣卻軍紀肅然,陣型齊整,旗幟精明,器械森嚴,三千甲騎列陣,不聞人馬之聲,夜色下遠望之,彌立於野,無一人馬亂陣,臨對強敵而卻人馬安閒,若無事狀,可見其精良、膽勇。對比之下,三河騎士就差遠了,雖然被帶兵的將校一再約束,卻依然陣型不整,時聞喧譁。
皇甫嵩點了點頭,說道:“董中郎久在西州,素以謀勇出名,不但本人善戰,而且能得衆,確爲我漢家良將。”
等到四更二刻,漢陣的兵卒安定了下來,遠望黃巾營外,黃巾軍的步卒陣型直到此時仍還沒有列好,騎兵剛從從步卒的羣中出來不久,正在亂騰騰的佈陣,皇甫嵩心道:“決戰之時來了!”卻不先發步卒,而是將旗揮動,戰鼓擂響,首先遣出董旻等人部的精騎。
這會兒夜深,只有星月之光,爲了能讓各部看清號令,望樓邊兒上燃起了熊熊的火堆,把週近映照得如同白晝,遠在數裡外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望樓上軍旗的命令,兼之有傳令兵馳行陣中,來往傳令,因此不必擔憂前線接不到軍令或者誤會軍令。
董旻、牛輔、胡軫、段煨、董越、徐榮等聞令而動。
先是三千騎兵齊齊上馬緩行,行出陣外後,董旻、牛輔拔劍前指,李傕、郭汜等中層軍官麾旗爲先驅,數千精騎挺矛刀在手,從首領高呼,盡皆鼓譟,催騎疾行,不動如山,其疾如風。雖爲先發,獨對敵衆,卻人人唯恐落後。交戰場選的是平原地帶,良於行,數千騎很快就提上了速度,奔騰雷動,塵煙翻滾,如箭般刺向黃巾軍的騎兵陣地,掀開了廣宗之戰的序幕。
荀貞遙指廣宗城頭,說道:“將軍,張角、張樑又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