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上五月十八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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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走得慢,到得潁陰已是傍晚了。
文聘把荀貞送到高陽裡外,說定了明兒一早再來送他,揖別離去。
裡監門老鄧迎出來,一如既往的熱情恭敬,說道:“荀君回來了?你這可有日子沒回來了。要是咱大漢諸郡國縣道各鄉的有秩薔夫都能如君一般勤勉,這天下何愁不能太平?”
小夏、小任常跟荀貞回家,和這老鄧很熟了。小夏笑嘻嘻地說道:“老鄧,你還不知道吧?荀君已被太守擢爲北部督郵,明天就要去陽翟上任了。”
“北部督郵?……,唉喲,荀君,不說小人多嘴亂說,小人早就看出你面帶貴相。你瞧瞧,這纔多久?亭長、鄉有秩、北部督郵,一步步地就升上去了。再過個三五年啊,說不定連那兩千石的銀印青綬,荀君也能帶上一帶了!”
荀貞笑道:“老鄧,你這嘴越來越能說了。我現如今雖被府君任爲北部督郵,可依然只是個小小的百石吏,二百石的銅印黃綬尚不敢想,你就敢替天子做主,讓我帶銀印青綬了?”
老鄧雖只是個裡監門,但他“監”的是高陽裡之門,見多了那些來拜謁荀家的官吏,對本朝的官制很是瞭解。他說道:“雖爲百石,較之鄉有秩薔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這話說得很對。鄉有秩薔夫和郡督郵的品秩雖都一樣,但從鄉有秩到郡督郵卻絕對是拔擢升遷。也正因此,荀貞在西鄉任上足足待了一年多,去掉了“試”字,變爲“真有秩”後,才能獲此升遷。——至於他此前從繁陽亭長升爲鄉有秩薔夫之所以沒有等夠一年,卻是因爲亭長僅爲“斗食”,連“秩”都沒有,故此可以放鬆條件,不必太嚴格地執行朝廷規制。
荀貞急着回家,沒和老鄧多說,牽着繮繩,趕着牛車,步入裡中。老鄧亦如往日一般,目送他遠走,方纔折回裡外塾內,一邊回屋,一邊嘟噥:“荀君真是謙和,這都當上郡督郵了,和我說話時,語氣態度卻和往日一模一樣。”
……
剛進家門,才把坐騎、牛車置好,扶着唐兒從車上下來,院門外來了一人。
“貞之,家君叫你去見他。”卻是荀緄的三子,荀彧的哥哥荀衍。
荀衍字休若,在郡中也很有才名。荀緄諸子中,數他與四子荀諶以及荀彧最賢。他比荀貞年紀大,荀貞忙作揖行禮:“見過阿兄。”
“家君聽說你回來了,立刻命我來找你去見他。”
“是。貞方從鄉中回來,衣染風塵,未服冠帶,不敢就這樣去。阿兄且請少待,等我洗一下,換身衣服,再去拜見大人。”荀貞告了個罪,回屋裡由唐兒伺候着換了一身儒服,帶上高冠。小夏、小任在井邊打了盆水,又侍候他洗了手臉。
荀衍雍容清雅,不急不躁地等他收拾完畢,邁步出院,領他來入自家,請先至堂上,隨後到後院通知荀緄。
荀緄很快就過來了。
荀貞疾步到堂門,和荀衍一塊兒服侍荀緄脫下鞋子,攙他登堂。荀緄坐上主位,說道:“你們也坐罷。”荀貞、荀衍跪坐側席。
“你前天派人送信來,說你被府君擢爲了北部督郵?”
荀貞剛坐穩,聞言立刻起身,避席俯拜,恭恭敬敬地說道:“是。……,貞自前年至今,凡所歷任,不過亭長、鄉有秩薔夫,足不出一鄉,治不過二三十里,見聞寡陋,學識淺薄,從來沒有想到會被府君擢至督郵要職。驟登郡右,轉側不安。今天歸家,就是想來求見大人,希望能得到大人的指點教導。剛到家,尚未沫面澡手,阿兄就來了。”
荀緄明顯老了。
前年荀貞見他時,他雖蒼老,精神還好,如今牙齒掉了大半,發白齒落,老態龍鍾,坐在榻上,腰都直不起來了。
他慢慢地說道:“前年,你初任繁陽亭長時,族裡有很多人看不起你,背後裡說閒話的也不少。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你能有今日成就。記得你任亭長不久後,我曾召你來過。當時說起了仇季智,你說縣君把你比作仇覽。我說仇覽用了整整一年才使蒲亭‘大化’,說你比不上他。……,於今看來,卻是我錯了。”
荀貞惶恐,說道:“大人沒有錯,貞微末小子,本就不能與仇覽相比。”
“不。仇覽用了一年才使蒲亭大化,而你同樣用了一年,卻竟能使一鄉清平。儘管盡滅第三氏顯得殺伐過重,但我知道你那是爲了立威,立威之後,你又能立德,春秋斷獄,以德治民,普及教化,養鄉中孤寡,令滿縣人都頌你賢明。威德並立,實屬不易。你的才幹勝過仇覽。不過,雖然如此,你還是要牢記謙虛二字。”
“是。大人賜給貞的那副字,貞在繁陽亭和西鄉時,一直都把它懸掛在居室壁上,日日唸誦,不敢忘。”荀緄那次召見荀貞,賜過一副字給他,寫的是《易經》裡的一句話:“謙,德之柄也”。
“你今被擢爲督郵,督郵乃郡朝右職,是太守的耳目,職在監部內諸縣,分明善惡於外,部內上自縣長吏,下至豪大家,無不盡受其督察,位雖卑而權極重。督郵若好,則一郡清晏無事;督郵若壞,則民怨滔天。……,貞之啊,陰公先除文若爲郡主薄,繼又委任你爲郡督郵。督郵、主薄都是郡之重臣,太守的心腹股肱,在郡吏中的地位僅次郡功曹。咱們一門之中,兩人位在郡右。雖然陰公族與咱們荀氏是姻親,可你卻也絕不能就此驕縱,知道麼?”
“是。”
今年二月,陰修闢除了一批本郡的俊傑賢士,先後用張仲爲五官椽,張禮爲主記椽,杜佑爲賊曹椽,郭圖爲計吏,荀彧爲主薄。荀貞和這些人也算是“同年”了,同期得獲重用。
“文若臨去就職前,也曾問我,問我該如何才能做好主薄之職。我告訴他了兩句話。今天,我把這兩句話也送給你。”
“貞恭聞大人教誨。”
“第一句話:要愛民。”
“是。”
“何爲愛民?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此即愛民。
“爲何要你們愛民?近些年來,兩次大疫,百姓不易啊。既食國家俸祿,得郡守重用,你們就應當爲天子,爲府君分憂。此其一。
“其二,我荀氏乃戰國荀子之後,詩書傳家,歷代清名,本朝以來,出仕爲官吏者不在少數。吾父曾爲郎陵侯相,吾兄曾爲郎陵長,我也曾爲濟南相。荀衢之父、我的從兄任過廣陵太守,荀衢的伯父任過沛國國相、越巂太守。吾之六弟曾被太常趙典舉至孝,拜爲郎中。除此之外,你的族中諸父們也多有出任過縣令長的。所在皆有清正賢名。荀衢的伯父還因與故大將軍謀誅宦官而與李元禮同死獄中。
“正是因了你族祖,你族中諸父們的持正立身,剛直不阿,才使天下重我荀氏。名望得之不易。如今你和文若也出仕了,要時刻以他們的高德爲榜樣,以咱們荀氏的清名爲念,要節用愛民,要視民如傷,切莫苛政擾民。切記,切記,萬萬不能墜了咱們荀氏在天下的清望。”
“是。”
“第二句話:要謹慎。”
“是。”
“爲什麼要你謹慎?主薄職在拾遺補闕,侍從太守左右,是太守的門下親近吏;督郵巡行在外,揚善助惡,一言可亡千石縣令,同爲太守所倚重。此兩者,皆要職也。既爲要職,則必引人矚目。自黨錮至今,十幾年了,咱們荀氏族人皆被免職禁錮在家。幸賴天子聖明,前兩年下了詔書,‘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你和文若這才能得以出仕郡朝。但是,黨錮畢竟沒有全解,荀衢他們家不是還受着黨錮的麼?我的六弟,你的族父不還是依然遠遁在外,不敢回來麼?荀衢的伯父是因爲謀誅宦官而死,而那些權宦不但毫無無損,現還仍在朝中當着權呢!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盯着咱們!所以叫你謹慎。……,子曰:‘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你要做這樣的人。”
“是。”
荀緄說了半晌話,有點口渴。荀衍小步來到他所坐的榻前,跪地奉茶。他接住,喝了一口,又神情嚴肅地叮囑說道:“你此去陽翟,萬事務必謹慎,要守法度。言談舉止、進退起坐,都要嚴守朝廷規制,不要給別人藉口。陽翟是郡治,縣內大姓很多,中常侍張讓他家不就在陽翟麼?要避開他們,不要得罪他們家的人。”
“是。”
“我能交代你們的也就這兩點了。”
“貞必謹記大人教導。”
“你還算厚貌深情,是個謹慎人。記住我這兩句話,愛民、謹言慎行。還有,去了陽翟後,不要再做誅滅第三氏一族這樣的事兒了。你在西鄉需要立威,如今你威已立,郡人誰不知你誅滅第三氏之事?不要再輕易殺人。”
“是。”
荀緄把木椀還給荀衍,示意他回席上坐下,接着說道:“我今兒召你來,主要不是和你說這個,是另外一件事。”
“大人請說。”
“昨天上午,長社鍾家的鐘瑜來了。”
“鍾君?”
鍾瑜是鍾繇的族父。鍾繇少孤,能學有所成,名聞州郡,全賴鍾瑜自他童子時便供給他資費,才能專學。荀貞聽過此人的名字,心中奇怪,想道:“鍾瑜來與我何干?我又不認識他。大人給我說這個做甚麼?”
“他是替人來給你提親的。”
荀貞愕然:“給我提親?”
“對。許縣太丘公有一女孫,乃是季方遺女,元方女侄,陳羣女兄,今年十六歲了。陳家想把此女嫁給你,因託鍾瑜爲介。你意下如何?”
荀貞驚愕過了,定下心神,轉復驚喜,心道:“太丘公怎會突然想把孫女嫁給我?”很快想到了陳羣身上,“去年二月,太守行春至西鄉時,我與陳羣有過相見。……,可我記得他當時沒怎麼和我說話啊,總共也沒說夠四五句。從那之後,我忙着操練輕俠,連家都很少回,再沒見過他了。至於他父親陳元方我更是不曾見過。奇哉怪也,他家怎會想招我爲婿?”
雖然想不通,但這是件好事。許縣陳氏的名望與荀氏不相伯仲,且陳寔好交朋友,故交、門生、故吏遍佈天下,若能成爲他家的女婿,對自家定有幫助。他沒有想太長時間,很快說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貞父母早逝,十來歲便從仲兄讀書,能有今日,皆因仲兄。這件事,貞需得問問仲兄意見。”
荀緄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做人本不該忘本、不該忘記恩德。他若是當場迫不及待的答應,只能說明他是個勢利小人。荀緄拈鬚笑道:“我問過你的仲兄了。他沒有意見。”
“大人是族中家長。不知大人何意?”
“陳家也是海內有數的姓族,太丘公年彌高而德彌邵,隱居鄉中,鶴鳴九皋,爲天下重,從者如雲。他家諸子各有賢名。孫輩如陳羣,年雖少,亦知名郡縣。這樣的人家養出來的女兒必定也很賢惠。依我看啊,足爲子之良配。……,你今年二十二了?”
“就快二十三了。”
“早該結婚了。你的仲兄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幹什麼,正事不辦,天天散發坐臥,擊劍長歌,放縱任氣,真非吾家性。我去年就對他說,讓他給你找個佳婦,到現在還沒消息。……,你要是對這門婚事沒有意見,便就這麼定了吧?”
“悉聽大人安排。”
“好。我這兩天就叫你仲兄去陳家納采、下聘禮。……,你知道的,文若上個月加的冠,成了年,他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郾縣唐家前幾天還派人來問,問打算何時娶他家女兒過門。唐家女兒今年已十七八了,他們等不及嘍。我準備年內就給他們完婚。你是文若的族兄,不能落在他的後邊,等給陳家下過聘禮、問名占卜後就卜算婚期吧,看看能不能在七八月間完婚。你看如何?”
兩漢男子的婚齡,小的十二三,長的通常也就是二十來歲。女子婚齡,小亦十二三,長則十五六。男子尚好,女子若是過了十五六還沒嫁人,就很不好說了。前漢惠帝六年曾下過一道詔書:“女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算即算賦,人頭稅。十五以上不嫁的,要收五倍的人頭稅。這也算是變相地規定女子婚齡了。唐家女兒年已十七八,難怪等不及了。
唐家女兒和荀彧的這門婚事,是唐家女已故的父親唐衡還在世時與荀緄定下的。唐衡乃桓帝時的宦官,“五侯”之一,權勢熏天,性貪暴,在世時名聲很不好。他本來是打算把女兒許配給汝南傅公明的,公明不娶,這才改與荀彧。當時,荀彧才兩三歲,不能完婚。
後來不久,唐衡病卒。他病卒的第二年就爆發了第一次黨錮之禍,士大夫與宦官的矛盾激化尖銳。荀家詩書傳家,講究的是一個信義,雖沒有因此退婚,但這樁婚事卻也因此拖延了下來。再到第二次黨錮之禍,荀彧的從父、荀衢的伯父荀昱乃至因謀誅宦官而死,荀氏全族亦因此受到牽連,被禁錮不能出仕。這門婚事就更不好辦了。不過出於種種考慮,荀、唐兩家倒是都沒有悔婚。一直拖到今日,荀彧加冠成年,唐家女兒也實在拖不下去了,兩家才決定給他們完婚。
荀彧和唐家女兒婚事的曲折,荀氏族人人盡皆知。荀貞還知道在外邊頗有些人因而譏諷荀緄,說他當年應下這門親事是貪慕唐衡之勢,有損荀氏清高令名。荀貞對此類說法是一笑了之的。荀緄怎麼說也是“八龍”之一,豈會作出因慕勢而爲子娶婦的事兒?他應下這門婚事實是緣因被逼無奈。唐衡時號“唐獨坐”,權傾朝野,生殺在口,荀氏一族百餘口,順之則生,逆之則亡。荀緄之答應此門婚事,實與陳寔當年獨吊張讓父的行爲一般無二,皆是並非出自本意,是爲了委曲求全。
荀貞答道:“貞回去後就準備聘禮。”
荀緄失笑,笑得都露出了所存無幾的牙,他說道:“你父母雖不在了,但有你仲兄在,有我在,還用得着你準備聘禮?”
漢人沿襲了先秦時“聘則爲妻,奔則爲妾”的風俗,對聘禮十分看重。漢初規定皇后的聘禮爲金萬斤。本朝桓帝聘樑皇后的聘禮更是達到了金兩萬斤。荀氏只是望族,雖世代爲宦,大多清廉,富裕的不多,不能和皇家相比,但聘禮也絕不能少了。荀貞知荀緄家並不富,不想讓他爲自己出聘禮,說道:“貞在繁陽亭長任上時,剿滅了一股盜賊,得了數十萬錢的購賞,至今還有不少剩餘,足夠聘禮所用。納采諸事已經很勞煩大人和仲兄了,不敢再讓大人與仲兄破費。”
“你不必說了。聘禮不必你管。我會和你仲兄商量的。……,說起你在繁陽亭時剿滅盜賊,你在西鄉招攬了很多門客,是不是?你去年常帶着他們馳逐山林遊獵,是不是?”
“是。”
“我早就聽說此事了,還聽說府君陰公因此贊你有壯志。貞之啊,咱們荀氏世代衣冠,學的是聖人之書,你年輕、尚武,這我可以理解,但是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卻絕不能因此荒廢了咱們荀氏的家學,爲人處事,還是要有規矩的,要以恭謹方正爲先。去了陽翟後,不要再這樣了。”
“諾。”
堂外夜色已至,堂上升起了燭火。荀緄精神有些不濟,荀貞見他沒有別的交代了,恭謹拜辭,剛到堂門上,還沒來得及穿鞋,荀緄又把他叫回,叫到身前,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舌頭,又指了指自己零零落落的牙齒,看着他,問道:“你懂麼?”
“貞懂。”
“去罷。”
荀貞後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叩首再拜。
荀緄指舌、指牙這兩個動作,模仿的是昔年老子教道於孔子時的舉動,意謂柔能克剛,還是在提醒荀貞要謹言慎行,不可太露鋒芒。荀貞雖不知荀緄曾親自寫信給陳寔等名士爲他揚名,但這個老人對他的關懷和扶植他卻是清晰地感受到了。禮畢,他躬身垂手,倒退出堂。
荀衍把他送出門外,笑道:“從今以後,你就和文若同朝爲吏了。要彼此幫襯。文若比你年小,以前也沒出仕過,你若有時間,多教教他。”
荀貞心道:“以文若之才,我還能教他?”忙謙讓說道:“文若之才,勝我百倍。貞豈敢獻醜其前?”卻不知在族人眼中,他現今已足能與荀彧、荀攸齊名了。且因他任過近兩年的亭長、鄉有秩薔夫,在爲吏之道上,一些族人甚至覺得他還勝過荀彧、荀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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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現如今雖被府君任爲北部督郵,可依然只是個小小的百石吏。
《漢舊儀》:“舊制:令六百石以上,尚書調拜遷,四百單長相至二百石,丞相調除,郡國百石,二千石調”。二千石的郡守可以自行闢除百石吏,如郡功曹、郡主薄、郡督郵,雖權重,但位卑,品秩應都是百石。
2,今年二月,陰修闢除了一批本郡的俊傑賢士,先後用張仲爲五官椽,張禮爲主記椽,杜佑爲賊曹椽,郭圖爲計吏,荀彧爲主薄。
這幾人雖然同時出現在陰修任上,但不一定都是陰修拔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