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劉備南下之路連續兵敗,失去妻子又失去兩個女兒,可謂人生中最低谷的時候。在夏口,劉備見到了江東使者魯肅並同意諸葛亮與魯肅一起至柴桑(今九江西南)談論結盟事宜。
“子敬兄,孫破虜麾下諸賢我雖早有耳聞,卻均未曾謀面,還要煩勞子敬兄一一介紹一番……”
船自漢水轉入大江,水面一下子開闊起來,風浪也急了三分兩岸的懸崖峭壁上樹叢茂密。時值入秋,枯黃的葉子在江風肆虐下紛紛拖離枝杈,打着旋兒飄入江心。順水行船,小舟拉滿了帆,行得極快,以這般速度,用不了兩日便可過夏口,到柴桑也只不過三日多一點路程。諸葛亮是荊襄本地人,平日裡沒少了坐船,因此此刻雖然微感不適,卻絲毫沒有北方人上船的窘態。他站在甲板上一面欣賞着兩岸的風景,一面對站在他身側的魯肅開口問道。此次江東之行,決定得頗爲倉促,劉備臨行之前也沒來得及多做交代,只對他簡單地說了一句:“一切以破曹爲上,諸事皆可議之!”對於自己主公的窘迫處境,諸葛亮感同身受,如今曹軍已然佔據了江北的全局形勢。劉備被迫退居夏口,兵不過兩萬,其中近萬人是未經訓練的新兵,上了戰場只怕也只有被宰的份兒。面對曹軍的龐大軍事壓力,劉備獨木難支,如果江東的孫權在這個時候不能伸出援手,僅憑劉備手中這點力量,在曹軍的分進合擊之下只怕支撐不了一個月。如此險惡的局面,一線生機只在江東。因此劉備下決心無論孫權的條件多麼苛刻,也要硬着頭皮應承下來。以促成雙方的聯盟。惟其如此,諸葛亮更加感到肩上地責任重大。劉備越是如此說,自己此番在江東越是要拼命維護左將軍的利益。無論如何不能讓劉備在未來的荊州局勢當中成爲孫權的附庸,那樣的話即便趕走了曹操,也沒什麼意義了。江東的情況諸葛亮是知道一些的,孫權這個名義上地江東之主實際上主要依靠張昭和周瑜一文一武兩位重臣的支持才得以坐穩了位子。江東士族當中對這位年輕地破虜將軍不以爲然的人大有人在,因此孫權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的謹慎是可想而知的。要學做蘇秦張儀。首先要知己知彼,這是諸葛亮的初步打算。因此船一上江面。諸葛亮便扯着魯肅開始詢問江東的內情。
魯肅倒也豪爽,絲毫沒有被探窺內情的不悅,微笑着說道:“不必客氣。江東上下,大體分爲三個派系,相互之間倒也並非涇渭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體如此。
“孫文臺老將軍麾下舊將不少,例如黃蓋、韓當、程普,此皆江東軍中地柱石之將。其中程德謀頗有心計,此人在江東老將當中資歷不算最高,但卻是個首領,此人平日裡少言寡語,遇事老成持重,不爭功。不爭利,在文武兩面都吃得開。孫將軍也頗敬重於他,只是此人在軍事上能力平平,智謀勇略均非出衆。諸將中最爲勇悍者乃是黃公覆,此人久經沙場,渾身上下刀疤箭痕不下百餘處。臨陣經驗豐富,應變速度也快,難能可貴的是偌大年紀,每戰必親自上陣,敢冒矢石,不避鋒鏑,堪稱江東第一猛將……
“孫伯符將軍麾下的淮系文武又是一派,這一派在江東幕府中地位頗高,主導着江東軍政局面,孔明知道的周公瑾張子布。都屬這一系人馬。張子布是個認死理的腐儒。治事行政均是一把好手,在江東五郡威望極高。即便是孫伯符將軍在世之時,以小霸王的威名,都不如他的名聲響。不過此人心胸不廣,眼界狹隘,容不得人。當初我初到孫伯符將軍麾下,和此人頗有些齟齬,他看不上我,我也不喜歡他,所以那時候我寧肯去做山賊也不肯在他主持的幕府中做事。周公瑾乃是我地至交好友,也是江東如今真正的中流砥柱,他在資歷上比不得程德謀、黃公覆等人,但其才識氣度,就連孫伯符將軍也要自愧不如。此人風流儒雅,極通音律,在軍事上更是天生奇才,無論馬軍步軍、水戰陸戰,沒有他不通曉的。表面上看自從孫伯符將軍死後他便遠離江東幕府中樞,一直在外領兵練兵,實際上這正是其過人之處。他和張子布同爲孫伯符將軍的顧命重臣,卻不像張子布那般事事以託孤老臣自居,凡事隱忍,絕少涉入幕府政爭。此人天生好靜,不喜言辭,但只要其說話建議,孫仲謀必言聽計從。孫將軍畢竟年輕,對他頗有倚賴之意……
“還有一批,便是顧雍、步騭、陸遜這些本地士族。孫伯符將軍在時,對這批人打壓得厲害。如今張子布行權,他們的日子纔好過了些。這些人裡值得一提的不多,大多是些庸碌之才,只有陸伯言這個年輕人
還值得一提。此人娶了孫伯符將軍地女兒,目前任將軍府籤書房主簿,在我手下用事。陸遜沒有一般江東士族子弟身上那種驕橫自大的毛病,爲人謹慎,心思細密,極富謀略智慧,遇事不慌,沉得住氣。依我看來,此人現在雖然寂寂無名,假以時日,其成就未必在公瑾之下。公瑾也頗賞識他,據說私下曾以兵法相授,此事我沒有問過公瑾,也不知是真是假……”
諸葛亮哈哈大笑:“說來說去,子敬還是漏了一派……”
魯肅一愣:“哪一派?”
諸葛亮含笑道:“孫破虜的首席謀主,周公瑾的生死至交,難道你魯子敬不算一派麼?”
諸葛亮這一說正點中魯肅所說的。孫權剛接位的時候的政治地圖是這樣的,三股政治力量:淮泗軍事集團,或者是淮泗將領,我們算它紅色;“賓旅寄寓之士”,或者說是流亡北士,算它黃色;江東世家大族,或者說江東士族,算它藍色。紅色代表着槍桿子。黃色的流亡北士代表筆桿子。藍色的江東士族代表錢袋子。一個政權要鞏固,這三個“子”你必須要抓在手上,槍桿子、筆桿子、錢袋子,缺一個都不行。而孫權本人又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孩子,這個時候周瑜站出來支持他,作爲淮泗軍事集團的領袖站出來支持他,槍桿子就到了孫權的手上,這事情就搞掂了一半。然後張昭呢,他是流亡北士的一個代表,他站出來支持孫權,就意味着流亡北士有可能支持孫權。但是我們要講清楚,這個時候還主要是張昭和張紘,其他人沒來,但是張昭他這樣做他起到了一個表率作用,起到了一個模範作用,起到了一個帶頭作用,所以後來像諸葛瑾啊、步騭啊、是儀啊,嚴畯這些人,陸陸續續也到了孫權的將軍幕府,那麼筆桿子就抓到手上了。那麼剩下的就是藍顏色的錢袋子,孫氏政權畢竟是在江東建立的,江東建立的政權如果得不到本地人的支持,你是不能持久的。又一個人的意義了,這個人就是魯肅。魯肅是周瑜推薦的,周瑜去跟魯肅說,當今之世,我們要選擇一個好的老闆,應該選孫權,如何如何,魯肅就跟着周瑜到了孫權這裡。這件事情意義非常重大,四個方面魯肅的意義是:第一魯肅是江西人這一點他和淮泗軍事集團有共同語言,都不是江東人。第二也是“賓旅寄寓之士”,就是他也是一個流亡的、依託於權貴的這樣一個士人,他依託的是周瑜。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和張昭這些人有共同語言。第三點呢,魯肅是不喜歡袁術的。袁術原來要任命魯肅做東城縣的縣長,魯肅拒絕了,這才跑去依附周瑜。所以他在政治立場上,他是和袁術劃清界限的,這一點他和江東士族又有共同語言。就是魯肅是一個和三股政治力量都說得上話、都有共同語言的人,這是他的身份。第二是他投奔孫權的時機。我們知道孫權接班的時候是非常地困難,而魯肅此刻早就到了江東。我們要知道魯肅到江東來跟誰來的?跟周瑜來的,但是他到了江東以後他不依附孫策,這一點很重要。就按說你是周瑜的人,你就應該跟着周瑜去幫孫策嘛,他不去。有一條史料說魯肅和孫策見了面,但是這條史料靠不住,已經被歷史學家考證過了,應該是沒有見面。孫策去世以後,魯肅不打算投奔孫權,他打算投奔誰呢?他打算投奔一個叫鄭寶的人。那魯肅寧肯去投奔鄭寶也不投奔孫權,說明當時流亡北士或者“賓旅寄寓之士”這些人不看好孫權,他們是猶豫觀望態度,不急於表態,當然也沒有反對,不像江東士族那樣反孫權,是個中間力量。但是這個時候魯肅一下子站到孫權這兒來了,這是一個信號啊。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魯肅就叫做來得巧。而且來了以後跟孫權大談什麼呢?“建號帝王以圖天下”,跟孫權談起做皇帝的事情來了,這個支持力度是相當可觀的。這是時機。
第三個是途徑。一般地說,“賓旅寄寓之士”進入孫權政權也是靠“賓旅寄寓之士”來介紹推薦,比方說嚴畯就是張昭介紹的。而魯肅這個第二政治勢力的黃色人物,是那個紅色人物推薦的,這也特別。而且魯肅進入孫權幕府以後擔任的職務是什麼呢?武職。開始還是做賓客了,就當了一段時間的賓客,後來出任武職。我們知道孫氏政權一般就是說,武以周瑜爲首,以淮泗將領爲主;文以張昭爲首,以流亡北士爲主,基本上是這樣一個系統。魯肅是一箇中間人物。這就打破了孫氏政權的格局,表現出一種前兩股政治勢力合流的趨勢,所以這個意義是很大的,同樣的是這種顏色的是呂蒙。
魯肅聽了諸葛亮的話拍了拍腦袋,也笑道:“勉強算是吧。我
既非兩位孫將軍的舊部,亦非江東本土士人,在江東無黨無派,每日在將軍府內領一份閒食,既無威望亦無權力,說我算一派,卻是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仰仗着孫將軍信用。爲他謀劃點事情,隨時以備顧問諮詢罷了……”諸葛亮搖了搖頭:“豈止……你魯子敬這一次的荊州之行,實在是扭轉乾坤地大手筆呢!”
魯肅目光炯炯地看着諸葛亮,坦然笑道:“你道我不知你家左將軍故弄玄虛?什麼蒼梧太守吳巨,劉豫州拿這話去哄小孩子吧!明明是他盼江東救兵盼得望眼欲穿,卻還要故作矜持,放不下他左將軍的架子。當真可笑。就算我魯肅可欺,難道他以爲孫仲謀將軍也可欺不成?”
諸葛亮含笑搖了搖頭:“子敬也莫要介意。你來雪中送炭,我家將軍實是感激不盡的。當時大公子劉琦在座,江東與荊州畢竟是世仇,結盟一事,當着大公子的面,卻是不好由我家主公先提起地。而且子敬說地救兵,也不盡然是救我江夏吧。這何嘗不是救江東?”
魯肅哈哈大笑:“左右我也不在意這些,這一番荊州之行能將你老弟請回柴桑,也總算是不虛此行。話又說回來,劉豫州對曹軍兵力、戰力的評估,對我家將軍來說還是頗爲重要地。畢竟遠離戰場,曹軍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我們誰也沒有見過,孫將軍便是真個要和曹孟德開戰。也要事先偵查打探一番軍情,知己知彼,大事方好決斷。孔明仔細,只怕到了江東,除了孫仲謀將軍之外,公瑾也要盤問你一番的。小心不要被他問住!”
諸葛亮滿不在乎地笑道:“只要江東諸公肯與我家將軍協力破曹,敵情自然是要共享地……”
魯肅表情嚴肅起來:“曹操南下荊襄,雖然針對的只是荊州一家,然則受到威脅的卻不止荊州一家。不要說黃祖已經死了,劉景升也已經不在人世了,就算此二公皆在,我也一樣要勸我家孫將軍與荊州練手抗曹……”
魯肅嘆了口氣:“不過十幾年的時間,曹操東征呂布,南滅袁術,蕩河北。定遼東。如今連荊州都被他奪去大半。若是放任其四面征伐,只怕用不了多長時間。其便可以聚天下之力以下江東了。如今局面和先秦頗爲相似,面對虎狼之秦,六國若不能合縱自保,便只有落得一一被擊破滅國的悽慘下場了。孫將軍之所以肯派魯肅前往荊州,正是這個原因。江東基業,承自父兄,他不願意拱手讓人。我家孫將軍,可不是襄陽那位糊塗的二公子……”
諸葛亮淡淡地道:“只怕有意於荊州的,不止只有曹操吧?”
魯肅昂起頭笑道:“現在說這話還爲時尚早,更何況,在劉豫州心中,荊州被我家孫將軍所得,遠好過荊州爲曹操得去吧?”
諸葛亮點了點頭:“說得沒錯,不過若有朝一日真個趕走了曹操,諸事還要從長計議,切不可因爲急於爭奪土地,而自亂陣腳令曹軍所乘……”
魯肅點頭道:“正是如此。荊州有九個郡,沃土千里,就算是兩家一起吃也足夠吃地了。切不可因爲利益紛爭耽誤了破曹大計。”
諸葛亮沉思了片刻,悠悠問道:“子敬請直言,面對曹操十數萬大軍,你難道真的半分都不怕麼?”
魯肅笑了笑,指着前方的大江轉彎處慨然道:“天下寶器,有德者居之,要成就霸王之業,沒有點膽子怎麼成……孔明你便要進入我江東的防區了……”
諸葛亮擡眼望去,只見天水之間,一艘高大寬闊的鬥艦正在緩緩駛來,船上迎風飄揚的旗子上寫着斗大的一個“孫”字。
江東,江東,未來江夏的命運,荊州地命運,甚至天下的命運,此刻便全部寄託在大江下游的這片膏腴沃土之上了……
柴桑會不會成爲第二個襄陽呢,在這風雨飄搖的建安十三年,孫權這個年僅二十七歲的江東領袖,又將何去何從呢?
這一刻,諸葛亮的目光呆呆地凝視着江東……
這一刻,行軍路上地劉備目光熱切地眼巴巴地注視着江東……
這一刻,曹操那憂慮警惕的目光,也在關注着江東那位年僅二十七歲的權勢者的一舉一動……
這一刻,天下人的目光,開始向江東聚焦,一場空前慘烈的大戰,即將展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