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羊, 名羊衜，字道之，泰山南城人, 生爲世家子。
他一生中最後悔的兩件事, 便是因爲兩個賭。
一個是跟曹操作賭, 輸在他太信任王允。
一個是跟郭嘉作賭, 輸在他太信任荀彧。
當有一日他頹然老去, 終日倚在牀榻之上，鶴髮濁目。他看着守在牀前的幼子，十二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他當年初來洛陽時的輪廓, 他悠悠地囑咐道：“做你想做的。”
語罷，他將模糊的視線投向門外的院落中, 望着耀眼陽光下的一抹濃綠, 卻想起從來只着素衣的郭嘉。
這一年, 離曹操逝去已有十三年；離郭嘉逝去，已有二十六年。
01.
那時的洛陽, 還依然沉默不語地堅守着她最後的安寧。
他在一家熱鬧的酒肆中，遇見曹操。一身鴉色的深衣坐在滿場的喧鬧鼎沸之中，一柄長劍擺在酒案上，不羈孤傲。
那時的曹操，纔剛褪去洛陽遊俠的影子, 初爲校尉。曹操說他來此懷舊。
他並不關心曹操所懷何舊, 他只記得他跟曹操打了個賭。
曹操喝了一碗酒, 滿眼兀定地看着他, 道：“王允乃匹夫之徒, 將傾危漢室交與他，只會散地更快。”
他不信。
曹操答應他願爲王允效命, 董卓身死後，王允當如何自處，乃是他們作的賭。
他爲曹操效命七年，乃是賭注。
他是世家子弟，名士望族。高貴的身份和信仰給了他對漢室的忠誠，他以爲他的一己之力，能匡扶傾危。
他以爲，王允這班老臣，與他一樣。
曹操去了十八路諸侯所彙集的關東聯軍，與袁紹立誓，共討董賊。而他在洛陽，結識了早他數年名動天下的荀彧，身負“王佐之才”的荀彧。
還有那個一身縞衣的郭嘉，那時他還是個目若朗星的少年。
再之後，董卓爲呂布所斬，西涼勢力四散，王允掌權，對權力的慾望和腐朽的雄心不足以使他控制得住天下這盤散棋。
王允的野心，暴露地可笑。
獻帝被他握在手中，依舊不能得到絲毫喘息。
他隨手拈來一個名爲戲羊的身份，投入曹操帳下。
他對郭嘉說，他的名字取自父母之姓，父親姓羊，母親姓戲。
後來人人皆知曹操有個一步一着不錯的謀士小戲，字爲志才。
02.
荀彧投奔曹操，有他的推波助瀾。
荀彧最敬重的叔父，司空荀爽，成爲王允和董卓相爭的犧牲品。荀彧曾說，他會繼承荀爽的遺志。
荀彧生於潁川荀氏名族，他以爲荀彧同他一樣。
所以他自負地對郭嘉說，荀彧與他是一類人。
多年後，接到荀彧病逝消息的那一天，他在院中獨坐了一天。
那一刻他很希望，郭嘉能坐在他對面，爲他斟上一杯酒，然後對他笑道：“到頭來，是你對文若的太信任，造就了主公對文若的不信任。”
他寧願郭嘉此刻能活過來，譴責他的自負，成爲導致荀彧鬱鬱而終的兇手。
連他都看得出，荀彧進言曹操莫稱公，加九錫，是勸諫，而非阻撓，何故曹操卻想不明白？
他想，如果郭嘉還在就好了。
03.
他人生中第二個敗賭，反而將郭嘉推倒了曹操身邊。
他以爲郭嘉同荀彧不同，郭嘉沒有任何束縛，他眼中的郭嘉活得恣意，總是能準確嗅到能助他完成夢想的機遇在何處。
這一點，他同樣在曹操身上看到了。
他曾問過郭嘉的夢想是什麼，郭嘉答，並非名震天下，並非名留青史，而是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郭嘉的夢想，與世間揉合在一起，郭嘉說，他要還找到那個能幫他實現夢想的人。
他的腦海中莫名閃現出，那年洛陽，身處喧鬧酒肆中的曹操，眼神孤傲，劍指天下。
他開始後悔沒能阻止郭嘉來到陳留。
郭嘉撿起一塊火石，道：“若生命能燃燒，我甯越希望它可以燃得更快，卻更明亮。”
那一刻，他坐在曹府中院落的臺階上，擡頭卻見郭嘉長仰蒼穹。
他後來亦問過，曹操的夢想是什麼。曹操答，最初的夢想總是無私的，爲了夢想走到這一步，又何談夢想？
那時的曹操，不得不與袁紹結盟，不得不吞下青州那百萬黃巾。然則，一個小小的州牧便能將他吞併。
多年後，他讀到曹操所寫“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時，卻記起那時他心中的驚慌。
因爲他越來越震驚於曹操與郭嘉越來越多的共同之處。於是他與郭嘉賭，賭郭嘉一定會爲曹操效命一生。
他了解郭嘉最反感他人的安排，他只想曹操與郭嘉，永無共處之日。
他以爲荀彧心中有漢室，而郭嘉卻同曹操一樣，爲了夢想無所顧忌。
他怕，若有一日這二人成了君臣，將是漢室最大的威脅。
結果他的賭贏了，輸的卻是他。
曹操攻打徐州的前一夜，他親眼目睹，曹操與郭嘉席地而飲，就在之前他與郭嘉談論夢想的臺階上。
他二人談論到天下時，眼中所閃現的光芒，當真比明星還閃亮。
這光芒，便是郭嘉想要的，生命燃燒出的光芒罷。
郭嘉起身，竟用曹操珍藏多年的佳釀，灑向院中的石板，在這月影相投的地上澆出了一幅戰圖。
曹操看着酒水所繪的戰圖，暢快地朗笑出聲，上前勾住郭嘉的脖子，肆意道：“奉孝，你當真比這佳釀還妙……！”
君臣皆半醉，天下正無愁。
04.
“這是你的最後一計？”曹操挑眉看着他放在案上的司馬氏信符，那是河內司馬氏長子司馬朗所給。
“天子正爲國舅董承所護，洛陽頹敗，諸侯莫不對這殘盞上的肥肉饞涎，司馬氏在其中舉足輕重，有他說服，將軍出力護駕，定不成難事。”彼時，獻帝逃離李郭二賊的挾制，獨自在破敗的洛陽惴惴不安，飢困交迫。
天下賊子，亦將人馬開向洛陽。他要曹操趕在袁紹之前取得天子這步要棋，助曹操勢力壯大，以令天下人側目。若中有一日曹袁二人火拼，只望河蚌相爭，對漢室威脅最大的兩股勢力，將互相消磨。
七年已滿，他不再喚曹操爲主公。
曹操望着日漸消瘦的他——乃是他所熬的藥物所致，彼時，有個名爲郭嘉的素衣青年已代替他，站在曹操的身旁。
當曹操在徐州展開殺戮時，留守陳留的“戲志才”病逝。
他倚在車板上，晃晃悠悠的牛車走在小道上，駛往泰山。意識沉睡前，他依稀聽到有人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也好，自此，曹操的江山，與他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