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張鑌呆呆地看着泥土中的達摩,訥訥不能言,只能掀過這檔事兒向他行了一禮道:“弟子還有凡塵事放不下,特來向大師辭行的。”
達摩不悲不喜地淡淡笑着,望了張鑌一眼輕聲吟誦道:“直心直行,直取無上菩提,可謂真大丈夫之所爲。”
張鑌細細沉吟半晌,就聽達摩又誦道:“以生死事在念,則心術已正。心術既正,則日用應緣時,不着用力排遣。既不着排遣,則無邪非。無邪非,則正念獨脫。正念獨脫,則理隨事變……要得臨命終時,不顛錯,要從如今做事處莫教顛錯,如今做事處顛錯,欲臨命終時不顛錯,無有是處。”
張鑌默默地點點頭,向達摩行了一禮,輕聲道:“弟子記下了。”
達摩淡淡地看着行禮甚恭的張鑌,悄然閉上眼最後交代到:“世事輪迴有天道,善惡恩仇終有報。嗔癡殺戮徒煩擾,平心到老最最好……勞煩張施主,幫貧僧把頭頂之土給掩上。”
張鑌辭別了達摩,離開了讓他沐浴了無邊佛法的佛都下邳,望着白雪冰封的泗水河,張鑌西北而望,自語道:“該是讓米教復甦的時候了……靈兒,爹爹不會讓你遭到一絲傷害的……”
說着,張鑌就向着四水河畔走去。
“船家,渡河”張鑌望着對岸窩棚旁泊的一條漁船,朗聲朝着對岸喊道。
雖然天寒地凍,但泗水河,河寬而深,如今又不是四年前那年百年不遇的奇寒嚴冬,河面雖結了冰,但除了岔道河谷水淺的地方,其他河面絕不可能徒步就能趟過去。
那窩棚半晌才摸出來一個,裹着破爛布衣,身披腐朽蓑衣,五十幾歲的船家。船家遠遠地向張鑌招手,告訴張鑌莫要心急,他這就過來載客。
船家慢吞吞上了船,用一支長篙擊破河面上並不算厚的冰面,然後熟稔地將滿是蟲洞、不知多少年歲的小船撐過來了河對岸。
“天真冷啊——老哥是要往哪裡去?是走親戚?”船家閒着無事,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張鑌搭訕着。
張鑌一聽“老哥”兩個字,登時鬱悶的不成,想當年他也是,相貌俊美、武藝才學無所不精、人見人愛的豪門公子,怎麼跟一個漁夫稱兄道弟了。
而且,如今他也不過四十七歲,而這老翁少說也五十好幾了……自己真的有那麼老麼……
張鑌想着,就伏在船舷上,望着白波飄蕩的河面上,他那與樹皮一般枯槁粗糙的面頰,額頭上如山一般褶皺鬆弛的肌理,垂在肩頭那蓬鬆青白如麻絲的鬢髮。
整個人哪裡半點兒當年,米教欽定掌舵者,針神二少的氣宇軒昂、意氣風發的風采?
如今的他,真的已經脫胎換骨了。十七年,漫長的十七年歲月無情的消磨,足以將一個俊雅不凡,傲視天地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跟鄉野村夫一般無二的泥腿野漢。
“如今這般容貌,就算是找到了靈兒,怕是也把她給嚇壞了……她那樣美麗,怎麼會接受這樣一個醜陋的爹爹……”張鑌望着河面上一次次投影,又一次次被長篙“嘩啦”一聲打破的自家容貌,想着魂牽夢繞的張毓那溫柔的絕世容顏,想起夢境中月下張靈兒那冷豔一瞥。一番比對,從不知自卑爲何物的米教二少,此刻不免有些期期艾艾,黯然神傷。
船家見自己搭話張鑌並不接應,卻見他伏在船舷上戚傷發怔,就拿出了鄉下人的善良小聲問道:“老哥,這是怎麼了?大正月的,爲何如此戚傷?”
張鑌強笑一下,淡淡答道:“我有一女兒,自小就被人包*走了,今年也有十七歲了,咱們父女卻還沒見過面。今日……我就去看看她……”
船家馬上顯露一副瞭然的笑容:“閨女兒好啊,會疼人啊。老漢我只生了三個混小子……羨慕老哥你呀……”
張鑌聽着他的祝福,心裡暖暖的,卻又見船家探過頭問道:“怎麼頭一次去看閨女,這些年又虧欠了閨女那麼多,怎麼也不備些禮物帶過去?”
張鑌看着這個熱情的漁夫,笑着:“過了河去徐州買,那裡東西齊全,想買啥都有……”
然後他望着空蕩蕩的泗水河,望着遠處泗水河津渡人山人海的攢動,不免好奇地問道:“那邊幹啥的,這麼多人?”
漁夫瞥了津渡那邊一眼,嘆了口氣道:“泗水龍王龍飛的兒子龍陽,在吳家堡死的不明不白,跟吳家堡的人好一番鬧騰,聽說他跟吳堡主還是結義兄弟呢,這下子情誼都散了……拖了這麼多天,今日是出殯的日子。”
說着,那邊傳來嗩吶悲涼的奏樂,和一片嗚嗚的哭聲,船伕也是心生惻然地說道:“龍王父子人都不錯,雖然人多勢衆,但從不仗勢欺人,對我們這些散戶漁家,也是頗多照顧……卻不想,今日龍王老爺白髮人送黑髮人了。他就這麼一個獨子,如今也沒了,過些年不行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可憐,可憐啊……”
張鑌安慰道:“世事無常,生死由天,這種事兒誰能管得了呢……珍惜自己擁有的,別等老了老了,纔想起來後悔……補救都來不及……”
漁夫詫異地看着仰天感慨的張鑌,納罕道:“沒看出來老哥也能發出這樣文縐縐的感慨,都快比上錢先生了——”
“錢先生?”張鑌奇怪道。
“錢寧錢先生啊,那可是家喻戶曉的學問人錢夫人長的可好看了,一看就是大家族出來的——”想來漁夫對錢寧很尊敬,提起他就知無不言言不盡了。
過了泗水河,行了兩日的路張鑌趕到了徐州城,細緻打聽了一下如今的天下形式,得知如今天下,近期有消息的黃巾,不外乎幾處。
首先是,在揚州荊州肆掠的管亥程遠志所部黃巾。然後是冀州陶升和黑山軍張燕聯合,在鄴城周邊肆掠。接着,還有涼州郭太、李樂的白波黃巾。
“程志遠、管亥所部黃巾,先前是在徐州活動,更是扶持闕宣在下邳費縣建國稱帝。但這已經都好幾個月了,而且聽聞李大目幾人都是被管亥用計除去的。靈兒若是參與到了他們之中,斷然不會任由程遠志帶人南下揚州另起爐竈,也不會任由管亥吞併李大目於毒的部屬……”張鑌躺在牀上沉思道。
“這說明靈兒如今不在荊州揚州”張鑌繼續思慮到:“張角身死,靈兒出山執掌太平道,必要借勢而行。如今天下正陷入各路諸侯在中原之地跟董卓混戰,各地諸侯的力量都削弱了不少。靈兒聯繫各路黃巾需要時間,清除叛徒、打壓不聽號令之徒,籠絡人心、整合力量,連橫合縱,利用各路黃巾相互戒備、相互提防的平衡之力,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都需要時間——’
“這個時間從哪裡來?”
“董卓以一州之地,不過二十萬部衆,就跟天下人做對。雖然諸侯內生罅隙,滯留不前,白白錯過諸多一戰功成的良機。但盟軍的力量和人心向背,決定了這場惡戰,董卓必敗”
“董卓一敗亡,袁家兄弟就能利用袁家龐大的資源威望,拱衛起他們家族的無上地位。那時候,天下諸侯力量微弱,根本抵不過袁紹的各個擊破。一旦董卓滅亡,而天下又被袁氏一統。到那時人心思安,加上先前黃巾之亂的慘痛教訓,已經騰出手來的朝廷,定會不遺餘力地能圍剿各路黃巾。到那時……四分五裂的黃巾太平,能撐得過多久……”
張鑌想到這兒,靈光一閃,雙眼一亮,心道:“所以,爲了贏得充足的應變時間,靈兒一定會想盡辦法讓黃巾拖各諸侯的後腿,讓董卓得以苟延殘喘的久一些。董卓終究是國賊,不僅霸佔着帝都,掌握着天子百官,而且殘忍嗜殺,天下人誰人不怒不怕。所以,董卓只需在帝都洛陽在一天,天子在他手中在一天,天下諸侯就都得圍着董卓轉。而那時候,各州的黃巾面臨的壓力就將小得多,生存壯大,相互串聯的機會也就大得多”
“涼州郭太、李樂的白波黃巾,勾結變民馬騰、韓遂、邊章,指導匈奴人入境,在長安、秦州、隴右千里地界上肆掠。而董卓的本部核心大半是涼州人,一旦涼州糜爛,董卓的軍心必定動搖,那時候內憂外患,極有可能分崩離析——所以,白波軍絕對不是靈兒教唆掌控的——”
“而——冀州,陶升和黑山軍張燕聯合,在鄴城至延津一帶蜂擁,讓韓馥運往酸棗大本營的糧隊寸步難行。這就能讓盟軍因缺糧而軍心不穩。盟軍內部本就各有算計,明爭暗鬥不休,一旦糧草不濟,就再也沒人願意餓着肚子拼命了。那時候,就極可能是盟軍分崩離析的時候了”
黑夜中,張鑌的眼睛閃閃發光,一坐而起,激動地自語道:“盟軍一旦崩潰,董卓就能繼續挾天子號令天下,讓已經離心離德的各諸侯相互攻訐,董卓就能夠坐山觀虎鬥。各路諸侯時辰都要想着跟董卓和個諸侯**,那時黃巾就有了寶貴的喘息時間——靈兒,你一定在冀州”
張鑌最後一躍而起,渾身發抖地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