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之地民風彪悍,好武任俠,故多豪傑之士,少耕植之民。這固然是自秦漢以來形成的風俗傳統,也和當地自然資源豐富,地廣而饒材,民以自足的環境有關。雖然隨着漢尊儒術,江南世家亦多習經而有所改變,但自從黃巾之亂起,兵禍連結,殃及天下,江東習武之風愈甚。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世家大族亦多有子弟領部曲、任武職。隨着孫堅、孫策父子征戰討伐,在確保家族安危的同時,以求得更多的利益。
若是在戰爭中部曲傷亡慘重,則家族實力必然因此受損,若想發展壯大,唯有吞併流民甚至指民爲盜伐而收之。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使越來越多的普通百姓淪爲世家大族的佃戶部曲。對於劉琮來說,則是動搖了統治的基礎,若無賦稅,何談治理?然而這種情況在江東如此普遍,非一朝一夕能徹底改變,就劉琮所知,兩百年後的東晉對此都束手無策,幾次清理戶籍收效甚微。
所以劉琮纔會決定讓江東世家參與其中,首先這表明了自己與他們合作的態度,同時也會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安撫人心的作用。其次既然江東世家大族參與其中,則彼此之間必然會因此而產生矛盾,對於分化世家大族進而施以籠絡或打壓,都取決於劉琮,從而使得世家大族處於被動應對的地位。因爲劉琮絕不允許出現東晉時幹弱枝強的局面,唯有如此,才能整合荊揚兩州的實力,爲爭奪天下打下良好的基礎。
至於舉薦任官之權,也不會讓世家大族徹底把持,畢竟現在還處於戰爭年代,軍功升授也是一大途徑。況且劉琮既爲荊揚兩州之主,對於人才的任命皆獨任於心,豈會不加分辨?
這便是劉琮初入吳郡,就對江東世家大族宣告這兩件大事的原因。這兩件事並未遭到江東衆人的反對,於是接下來便是對衆人的留用。
劉琮此次出兵雖然並未奉召,但其本身已是鎮南將軍、荊州牧,可設置長史、司馬、從事中郎,擁有開府辟召掾屬的權力,禮儀如同三公,所以對江東衆人的任命,也不算逾矩。只是若以這個身份任命官職,就牽扯到原來的鎮南將軍府中許多人,而劉琮雖已收了討逆將軍印綬,卻不能以此爲名設置官職,故此先以權益之計,仍舊令衆人領本職。
而孫氏諸宗親爲將者,全都自請辭官,並交出部曲,對此劉琮爲安其心,皆收之。
“恩威並用,可收其心。然江東人情好擾,滋事不寧,主公對此就無防範嗎?”一直觀察江東諸人神色的王粲,見狀對賈詡附耳低語。他這番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江東初定,再怎麼恩威並用,也難以盡收人心。即便沒有孫氏宗族暗中反抗,也難保沒有人借孫氏之名擾亂人心,甚至起兵對抗。
賈詡撫須說道:“將軍深謀遠慮,豈能無備?”
不覺已至正午時分,因之前劉琮吩咐過不設宴席,江東衆人便一同告退。劉琮親送至堂前階下,衆人苦勸,這纔沒送出府門。待回到堂上,劉琮對賈詡說道:“今日勞頓至此時,先生可覺得乏了?”
賈詡道:“老夫精神尚可。”之前劉琮所言之事,自然是同賈詡商議之後做出的決定,不過江東衆人對此的反應,尚需要再加分析,以做應對,所以劉琮纔會這麼問他。
“那便好。以先生方纔所見,江東諸大族對清理戶籍之事,是否會暗中阻撓,甚至強行抗拒?”劉琮對此還不太有把握,本來按照他的想法,是從荊州調一批有經驗的官吏來江東推行此事,讓江東世家大族參與其中,豈不是自縛手足,給他們暗中搗亂的機會麼?
賈詡搖頭說道:“設若將軍只行此事,必然會引起江東大族之反對,然將軍所行新政,又何止清戶籍?收大族之兵,則去其爪牙,使其無反噬之力,增其仕進子弟,則固其本心,使其處於難以取捨,猶豫不定之境。加之民政諸多舉措,大族亦隨之受益,彼時誰人敢反?誰人願反?”
“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劉琮感慨道,世人追名逐利,雖死無悔,古今中外盡皆如此。以江東世家大族的本能而言,他們豈會老老實實的上報那些隱匿於莊園之中的佃戶?即便不敢公然反抗,暗中總會找出許多辦法來抵制的。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是也。不過這方面劉琮自有辦法,當初在南陽可沒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麻煩,最終還不都是讓他給弄的服服帖帖?
其實劉琮也沒打算一味用強,他要做的還是把蛋糕做大,否則再怎麼分,都不會讓所有人滿意,分完之後失去動力,人心便自然散了。
所以接下來,劉琮還要在江東推行許多政策,而與此同時,他必須先爲這次出兵江東謀得政治上的大義,以減少在未來可能出現的阻力。
建安五年十二月底,劉琮上表朝廷:“臣討孫權,自江夏出,五月經皖口,與權初戰於虎林。權水陸皆敗,遁走春谷。九月十五日復接戰,臣立身船樓,居中鎮守,時將士奮激,踊躍百倍,心精意果,各競用命。越渡重塹,迅疾若飛。火放上風,兵激煙下,弓弩併發,流矢雨集,日加辰時,權乃潰爛。鋒刃所截,烈火所焚,前無生寇,惟權與周瑜等乘船遁走。
……雖權未擒,然爪牙盡喪,威勢全無。走至牛渚,立營復守,不期人心離散,所持特孤。十一月十二日會伏波將軍登以兵臨丹徙,權遂再棄牛渚,轉走解圍,後乃去。退至無錫,亂兵夜襲,權等不謹,皆喪身城中。誠皆聖朝神武遠振,臣討有罪,得效微勤。”
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要佔據法理上的正義,以既成事實迫使曹操承認當前的現狀,並藉由朝廷出面,安撫江東軍民。
在上表呈送許都的同時,開始推行的各項新政也在江東地區陸續展開。劉琮爲了確保新政的順利實施,並沒有迴轉荊州,而是在吳縣駐紮下來。雖然王粲曾勸說過劉琮應在正旦之前趕回荊州,但劉琮還是決意在江東爲新政的推行保駕護航。畢竟萬事開頭難,但是隻要開好了頭,後面就會減少許多困難。
這一日已是歲末,魯肅因心中煩悶,便出家門欲往城外散心,行至一酒家,見許多人在他家沽酒,不由勒住馬,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聽有人說道:“賈老丈,汝家可是編了商戶?”
“哼,怎麼會?吾家可是清白之家,早在前日便入了民戶,如何會被編入賤籍?”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在子侄的攙扶下憤憤說道。
農耕乃是立國之本,有“天下大業”之稱,而重農抑商也是秦漢四百年來的基本國策,是以雖有逐利之徒,卻不願擔商人之名。更何況編入籍冊,世代相承?
魯肅見那老丈憤憤然的去了,心下一動,翻身下馬,舉步向酒家踱來。
那些沽酒的漢子,並未注意到他,即便有看到魯肅的,也不過覺得此人雖身形魁偉,衣着卻也普通,並不以爲意。
“聽說凡是不入戶籍者,官府捕拿之後便判爲徙人,罰做官奴。真若如此,明日還是早早去官府報備,以待查驗之後入籍爲好!”一個頭戴幅巾,衣着單薄的漢子一邊跺着腳,一邊對身旁的同伴低聲說道。
以魯肅銳利的眼神,一眼便看出他們二人皆爲逃卒,不僅如此,那同伴似乎還曾做過軍中小官。
“還是,再等等看吧。”那同伴警覺的看了眼魯肅,待看清楚魯肅的樣貌後,驚訝的神色在臉龐上一閃而過。他悄悄的拉了拉先前說話的漢子,轉身便走。
那漢子不明所以,又饞酒許久,哪兒肯離開?掙脫同伴的手詫異說道:“怎麼突然要走?且稍帶片刻沽了酒再走不遲。”
“足下留步!”魯肅見狀,連忙近前對那人說道:“足下可曾識得鄙人?”
“不,不認識!”那人倉皇應了一聲,拉起漢子就走,魯肅攔住說道:“足下且慢!某並無惡意,只是想請教二位方纔所言戶籍之事。”
之前那漢子卻不認識魯肅,聞言大咧咧的說道:“如今城內早就傳遍了,閣下若想知道詳情,自去城門外看告示。”他看魯肅雖然樣貌粗豪,但似乎應是識字的,所以纔會讓魯肅自行去看。
魯肅笑道:“既然在此相遇,何必費事?某請二位壯士入內,把酒敘談,豈不快哉?”
那同伴見魯肅並不點破自己身份,當下稍一猶豫,便被同行的漢子拉入酒家。魯肅做東,揀了角落的位置,三人落座之後也不問姓名,不多時酒家端上來肉脯、蓴菜羹、蒸餅等吃食並一歐好酒。
“方纔足下所言,凡未入戶籍者皆判爲徙人,可是真的?”魯肅待那漢子灌了口酒之後,出言問道。他自從無錫領部曲出走,回了吳縣之後便閉門不出。因孫權兵敗身死,他在失望之餘,也曾想過是否投靠劉琮,只是一時未下決心,所以心中頗爲煩悶。他對於劉琮在荊州所推行的新政雖然有所瞭解,但江東也開始實施之後,他卻因未加關注,反倒有所不知。
看樣子,劉琮已經開始着力於江東施政,只是自己該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