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城頭,曹植緊捏着手中的奏摺,心中十分的矛盾。從曹睿繼位以來,邊境戰事不斷,曹植不止一次的上書請求帶兵出戰,可惜曹睿卻是秉承其父舊習,對曹植的文采大加褒揚,至於出戰之事,只是簡單四個字“忠心可嘉”,便沒了下文。曹植已經是年過四旬之人,自從失寵於父親曹操,便至今碌碌無爲,而且還要被曹丕、曹睿父子兩人一再禁錮。曹植就算是泥巴做的,也早懷恨在心了。
皇帝曹睿遷都鄴城,卻在途中病死,曹植以爲機會來了,再次上奏請旨,願與老將龐德同守洛陽舊都。可是上面的批覆,仍舊是“忠心可嘉”,曹子丹這個混帳得了大權,也拿雞毛當了令箭。隱忍了這麼多年,難道還要向一個四歲的孫兒輩的娃娃低頭,曹植狠狠地將手中的奏摺撕成數片,轉喝道:“來人。”朱晨立刻跑上城牆,答道:“屬下在。”
原本該是在疆場上立功殺敵的猛將,卻只能跟隨自己一起作個普通的侍衛,曹植知道朱晨的心裡也在期盼着有一天能馳騁沙場,建功立業。“準備的怎麼樣?”曹植淡淡的問道,多年如囚徒般的生活,早已經讓他覺得厭倦,急於改變這一切。
“已經準備妥當。”朱晨的語氣之中,也透露出一絲難掩的興奮,繼續道:“剛纔探子回報,曹真帶着先帝靈柩,只有十五里便可到達。”曹植長吁口氣,道:“從今日之後,將軍與孤都將得嘗所願。”朱晨知道曹植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遂抱拳道:“末將誓死追隨殿下。”曹植遂點頭道:“將軍可在城中等候,孤與德祖前去迎接先帝靈柩。”
再說曹真等人一路捧棺而來,將至鄴城,遠遠就見一隊軍馬,皆着白盔白甲而來,只到是城中官吏將士出迎。及至近前,才發覺當先一人竟然是陳王曹植,曹真頓時心中一緊,與徐晃道:“如何陳王在此?”徐晃看了看遠處的曹植,低聲道:“只怕來者不善,將軍還要多加小心。”曹真略微點頭,乃打馬上前道:“陳王殿下如何在此?”
曹植恨極曹真不準自己所奏,卻不能絲毫顯露,乃拜答道:“小王聽聞先帝駕崩,特前來拜祭。固知私離封地有罪,還望將軍念在小王一腔赤誠之心,能讓小王在先帝靈前親自參拜。”曹真見他不奉明詔,私自前來鄴城,本有幾分不悅,此刻卻聽曹植說的至誠,復想起曹睿駕崩,朝廷羣臣人心惶惶,心中先自有了幾分悲切。便下馬扶起曹植道:“殿下不必如此,可隨吾前去拜謁先帝。”乃與之攜手而入。
徐晃在後見曹真仁厚,密謂其子徐蓋道:“陳王此來必懷奸詐,汝帶好心腹,只看爲父眼色行事。”徐蓋答應之後,卻又問道:“陳王總是太祖皇帝親子,父親欲如何處置?”徐晃搖了搖頭,道:“當年爲父親授他武藝,素知其志不在小。方今國遭大變,內憂外患,不可再生禍端,先行拿下,再作定論。”徐蓋遂受命離開,徐晃自步行遠遠隨在二曹之後。
曹植行到曹睿棺木之前,便伏棺痛苦,起先還只是有些故作,到後來聯想自己多年不得志,猶如囚徒般的生活,不禁悲從中來,號啕大哭。曹真在旁觀看,原本對曹植還有幾分防範之心,此刻見其情真意切,也覺得心中難受,上前勸慰道:“還請殿下節哀,前去拜見新主。”曹植於是急忙擦拭眼淚,道:“還請將軍引路。”遂與曹真一起來見曹芳。
那曹芳只有四歲不足,哪裡明白眼前這些人給自己下跪是什麼意思,只是摟着乳母嬉鬧。曹植必恭必敬地叩頭行禮,等着曹芳在乳母的教導下,奶聲奶氣地說了句“平身”。才起身對着曹真道:“小王在城中已經準備好行宮,還請陛下與大將軍入城。”曹真早沒有防範之心,而且曹睿的棺木與小皇帝也都該入城,便道:“有勞殿下。”正要下令人城,卻聽徐晃大聲道:“大將軍且慢。”
曹植見到徐晃走來,也暗自心驚,急忙上前道:“見過徐老將軍。”徐晃瞟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不敢。”又轉向曹真道:“大將軍不可輕易入城。”曹植心中有鬼,不由問道:“老將軍這是何意?”徐晃冷冷答道:“王爺心中明白。”說着便向徐蓋示意動手。徐蓋得奉父命,急忙帶人上前將曹植及其所帶隨從圍住。曹植被徐蓋拿劍架住,怒喝道:“徐晃,你要造反麼?”
曹真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滿,道:“老將軍爲何如此?”徐晃答道:“大將軍,陳王既先入城中,必安排有埋伏在內,將軍萬萬不可輕進。可先帶陛下駐紮在外,等老夫先帶人入城清查明白,將軍再入城不遲。”曹真看了看被制住的曹植,又看了看還在乳母懷中抱着的曹芳,點了點頭道:“有煩老將軍了。”
曹植見徐晃將要離開,心知自己設計已被識破,乃高聲道:“將軍既然懷疑本王,孤無話可講。但孤乃太祖皇帝親子,怎可受此折辱?”伸手握着徐蓋長劍,就向頸下劃去。徐蓋沒有想到曹植會突然自己尋死,急忙收手,寶劍卻已在曹植脖子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流出,將他胸前的喪服染紅大片,身體向後便倒。
曹真急忙過去將其扶住,轉對旁邊嚇呆的徐蓋喝道:“還不快去叫御醫?”又吩咐將小皇帝抱走,不要驚了聖駕。曹植這次確實是拿性命相搏,反正計謀不成,也是一死。現在覺得血液從自己身體流出,拉着曹真的手道:“大將軍既然疑心本王,就不必讓御醫相救。”楊修沒有想到曹植會這樣行險,搶上前泣聲道:“殿下何苦如此?”曹植慘然笑道:“孤乃太祖皇帝之子,帝室親貴,但自文皇帝時,便倍受猜忌,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如今蜀吳相攻,戰事不息,孤非但不能爲國效力,殺敵疆場,反爲人所忌,真生不如死,生你如死。”
“徐老將軍!”楊修大聲道:“我家王爺心憂國事,欲以身報國,將軍乃一介外臣,卻如此相逼,是何道理?”徐晃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看着曹植頸下血流不止,知道如若不是徐蓋收劍得早,只怕曹植已經斃命當場,並非作假,只得道:“微臣身負先帝託付之重,不過小心謹慎。若有得罪王爺之處,還請王爺海涵。”
此刻御醫已經趕到,急忙爲曹植上藥包紮,而曹植失血過多,臉色蒼白,迷迷糊糊昏睡過去。楊修便道:“我家王爺傷勢頗重,請大將軍早入城中,使殿下好生將養。”曹真轉看徐晃,見他還是微微搖頭,但見到曹植的樣子,最終還是道:“入城吧。”
“大將軍……”徐晃待要再勸,曹真卻搖手道:“老將軍不必再言,如今外患不息,我等怎可再互相猜疑。老將軍若是不肯,可帶本部人馬在外,吾保護陛下入城。”徐晃見曹真深信曹植之言,只得嘆道:“既然大將軍心意已定,老夫願隨大將軍入城。”曹真點了點頭,方纔下令全軍進入鄴城。
曹真之所以入城,一方面確實是被曹植苦肉計所迷惑,另一方面也是覺得曹植被禁錮多年,部下無兵無將,興不起什麼波浪。他卻不知曹植這些年表面上當孫子,暗中養有數千死士,在鄴城之內已經部下埋伏。而皇帝駕崩,在曹植的威逼利誘之下,鄴城守將也倒戈過來,整個鄴城都在其掌握之中。等曹真、徐晃二人保着小皇帝的車駕剛入城門,朱晨便帶人從左右殺出,並關閉城門,將後面大隊魏軍阻擋在城外。
曹真此刻方信徐晃之言,再看曹植時,已經逃到本方陣中,雖然脖子上還圍着厚厚一層白布,臉上卻盡是得意笑容,不由怒罵道:“曹子建,汝當真要造反?”曹植卻答道:“先帝軍中亡故,汝等擅立幼帝,把持朝政,意圖不軌。本王奉太后密詔,除亂扶正,豈是造反?”曹真還要再言,徐晃卻道:“大將軍與他說這麼許多有何用處?曹植蓄謀已久,太后密詔不過是子虛烏有之事。小兒與將軍部下諸將皆在城外,知有變故,必會盡力救援。大將軍且保定陛下,老夫上前先斬了這亂臣賊子。”說着便掄起開山大斧,來殺曹植。
徐晃雖然年邁,但威風不減當年,曹植見他奔自己而來,急忙喊道:“朱將軍何在?”朱晨遂抱拳道:“末將去取他首級。”縱馬來戰徐晃,這二人都是使得一柄大斧,當真是斧斧生威。二三十回合之後,徐晃終是年邁之人,又使得這等沉重兵刃,哪裡能與朱晨正當壯年相比?漸漸氣力不繼,大斧掄動之時,逐漸生澀不顯靈活。朱晨看在眼中,喜在心內,越戰越勇。又過得十餘回合,朱晨大喝一聲,一斧直劈徐晃頂門。徐晃舉斧相迎,只覺得雙臂發麻,再拿捏不住,兵器脫手而飛。
朱晨本要再一斧取其性命,卻聽身後楊修喊道:“刀下留人。”於是變化招式,將徐晃掀翻落馬,讓部下擒住。曹植恨極徐晃無禮,見楊修留其性命,乃不悅道:“德祖爲何出言相救?”楊修低聲答道:“自任城王入京之後,徐晃便鎮守幷州,其子現在城外,若聞其父被殺,必然星夜趕回幷州,則幷州非王爺所有也。”曹植遂點頭稱是,再看向曹真道:“大將軍若是肯束手而降,本王絕不爲難將軍。”曹真冷哼一聲,道:“本將軍乃先帝託孤重臣,豈能屈膝降賊?”
曹植見他不降,復下令部下攻殺。曹真部下入城不足千人,哪裡能是曹植對手,高聲喊道:“曹植汝要弒君麼?”曹植“嘿嘿”冷笑道:“本王無意刀兵,只是大將軍一味固執己見,不得已爲之。若是陛下有所閃失,亦大將軍之罪也。”曹真轉看身後的曹芳,早嚇得放聲大哭,只得將手中兵器拋下,道:“本將軍願降。”左右部下見他如此,也都紛紛放下兵器。
曹植見大事將濟,心中狂喜,吩咐楊修帶人保護好小皇帝,又讓朱晨在城上守衛,自己卻讓人押着曹真、徐晃二人回帳。進入帳中,左右軍士都喝令曹真、徐晃下跪,兩人卻哪裡肯跪曹植?押解軍士討好曹植,都是連踢帶打,希望能迫使二人跪下。
“住手。”曹植此刻卻是表現大度,喝止部下道:“二位將軍都是朝廷重臣,豈容汝等胡來?”復笑謂曹真道:“孤向來敬重大將軍,若是將軍肯以大將軍印綬相讓,並向孤效忠,孤定不薄待將軍。”
“呸!”曹真重重地啐了一口,道:“虧你還是皇室血親,竟然做出這等叛逆之事,日後如何有臉去見太祖皇帝?”
“孤不用去見他。”曹植猛然揮手道:“論文學,論才幹,孤哪一點不如子桓?當日飲酒誤事,也是子桓設計陷害,父皇他卻是非不分,黑白不辯,將孤疏遠、貶斥,而讓子桓繼承大位?既然大局已定,孤也不願意去爭,心甘情願接受現實。可是這些年來,子桓父子二人待孤如何,你曹子丹難道還不清楚明白?孤空用一腔報國之心,卻只能做一個無權無勢,日日夜夜戰戰兢兢如囚徒一般的王爺。你說,孤需要什麼臉面去見太祖皇帝?孤不需要。孤現在只要挺起身來,堂堂正正地做人!”
曹真見他如此激動,也知道這些年來,確實過得委屈,過得難受,但即便如此,就該做這樣無君無父之事麼?遂放緩語氣道:“我等也知殿下這些年過得不如意,但文皇帝與先帝都體念骨肉之情,沒有爲難殿下。殿下卻不該這樣以怨報德。”
“嘿嘿……”曹植一陣冷笑,道:“不要以爲孤不知道,毒死曹子文的那盒糕點是誰送的。孤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裝孫子裝得好,可是從今天之後,孤不要再對着那小娃娃裝下去,孤要主宰自己的生死,更要主宰天下人的生死。”說着便哈哈大笑,大約是過分激動,又牽動了頸下的傷口,鮮血浸出白布,曹植自己卻渾然不覺。
“殿下……”曹真看着曹植接近瘋狂地大笑,有心再勸幾句,徐晃卻打斷道:“大將軍不必與他羅嗦,既然落在他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曹真長長嘆息一聲,道:“老將軍以爲吾貪生怕死?只是想着如今漢軍攻打洛陽,吳軍將進青徐,國中再生大亂,這太祖皇帝辛苦經營起來的基業……唉!”
“放心。”曹植笑聲乍止,道:“大將軍只要把軍權交付與孤,孤定能西御趙舒,東退孫權,保存我大魏江山社稷。”漫不說曹真不相信他有這天大的本事,便是曹植真有此能耐,曹真又能將軍權相讓?乃答道:“殿下不必枉費心思,要吾性命容易,要大將軍印綬卻比登天還難。”
“好,很好。”曹植拍了拍手掌,便有軍士捧着一壺酒入內。曹植看着那酒道:“既然大將軍不肯相讓,孤只好忍痛送大將軍上路。來人……”
“不必勞煩旁人。”曹真明白那壺中必是劇毒之物,既然曹植執意如此,自己必是難逃一死,於是道:“吾爲三朝老臣,希望殿下能讓吾自己了斷,保存最後的顏面。”曹植點了點頭,示意軍士爲他鬆綁。曹真手臂恢復自由,便親自拿過酒壺,道:“殿下今日殺吾,奪取大權,吾不怪殿下。但殿下若不能保全大魏江山設計,使太祖基業落入他人之手,吾便是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說完便仰頭將一壺酒全部喝進肚內。
“大將軍……”徐晃想要上前阻攔,但卻被身後幾名粗壯軍士牢牢抓住,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着曹真將酒喝完,乃怒罵道:“曹子建,你這不忠不孝的畜生。”曹植被他罵得興起,覆命軍士道:“送老將軍上路。”
“不可,不可。”曹真喝下毒酒之後,只覺得腹中如同刀絞一般,額頭汗珠直冒,聽到曹植要殺徐晃,乃強忍劇痛,道:“殿下殺吾,便得大權。徐老將軍卻萬萬殺不得。”曹植冷笑道:“如何殺不得?”曹真嘴角已經開始滲出血絲,聲音漸漸微弱道:“殿下若殺老將軍,則幷州非國家所有。殿下若能將其釋放,當可爲冀州西面屏障。”
“你當孤是三歲小孩麼?”曹植冷哼道:“放他回去,豈不是縱虎歸山?讓他去幷州整頓軍馬,再來征討孤?”
“不會……”曹真喝完之後,一直是盤腿坐着,此刻卻有些支持不住,身體微微搖晃。徐晃猛然掙脫後面軍士,撲到曹真身前,用身體靠着他,大聲喊道:“大將軍,大將軍……”曹真口中已經吐出大量污血,勉強睜開眼睛,看着徐晃道:“老將軍,我受兩朝先帝託孤之重,不能以身從賊。但希望在我死之後,老將軍以陛下爲重,以天下大局爲重,不要再與曹植爭了,返回幷州鎮守,保住我大魏江山。”
徐晃雖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此刻也不禁老淚縱橫,道:“大將軍,老夫但有一口氣在,必竭力輔佐新主,中興大魏。”曹真滿意地點了點頭,盡力伸出手臂,指着曹植道:“殿下,若真有心保全太祖皇帝的基業,就請放過,放過……”後面的幾個字還沒有說出來,便又吐出大口的污血,倒地身亡。徐晃自是撫屍大哭,帳中左右軍士,也無不含淚。曹植略帶失落地坐下,喃喃道:“我是大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