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輕易佔領了整個琅琊國全境。
在留下兩名軍司馬及少部分駐守士兵之後,一萬七千人浩浩蕩蕩,從繒國南下,進入了襄賁縣境內。
沿途一路風景倒是極美,此地就是後世的蘭陵縣,以前叫做蒼山縣。
並非雲南洱海那個蒼山,而是山東臨沂那個蒼山,此地有連綿幾十裡的繒山,羣山起伏,丘陵大嶽,煙沙霧渺,景色宜人。
順着繒山下的道路,還未到襄賁縣城,遠遠地就有騎兵奔馳而來,是陳暮派出去的斥候探子。
“都督。”
探子下馬來報。
陳暮問道:“前方有敵情否?”
“並無敵情,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有一件怪事。”
“說。”
“我等小隊順着官道往前探視,發現沿途村落空無一人,有些人家大門洞開,連屋門都未鎖。”
“哦?”
聽到探馬的話,陳暮細細思索,微微皺眉道:“屋中細軟財物在否?”
“大多都在,還有雞鴨牛羊散落野外,無人飼養。”
“有無打鬥痕跡?”
“無。”
“腳印呢?”
“腳印十分凌亂。”
“帶路,去最近的村莊看看。”
“唯。”
探馬翻身上馬,小隊五人領着陳暮及護衛的玄甲重騎一路奔馳。
約快馬奔了半刻鐘,遠處山下,就能看到一處依偎着山林的村落,村落邊有一條溪流從山中流淌出來,做村莊水源。
在村外就是官道,然後是曠野平原,大量田地。田間竟有無人看管的牛羊在啃食粟苗,雞鴨滿地亂跑。
這在農村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牛羊啃食粟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兩家人的爭吵。
但現在整個村莊像是人間蒸發了般,財物細軟也沒來得及收拾,確實令人費解。
而且從官道方向再看村口附近,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腳印。
看腳印其實也看不出什麼,因爲一個村落多則數百人,好則數十人,往來行走,總歸是一片雜亂。
可問題是陳暮下馬勘探,發現這些腳印當中有一個腳印很奇怪,踩出來的並非普通的鞋底花紋,而是幾個方格網狀的泥印。
稍微有點常識的都知道,這是銅泡靴底。
銅泡鞋其實就是釘鞋,早在春秋戰國就已經發明,鞋底並非普通的紋路,而是銅釘,在雨天行軍打仗時有防滑的功效。
漢朝普通士兵和底層百姓的鞋子基本都是麻履,唯有軍官會穿這種靴子,雖然這種鞋子在唐代已經普及於百姓,但在此時基本還是軍官專屬。
包括在後世出土的漢代墓葬陶俑中,也多是將領級別的陶俑中腳下穿銅泡靴。所以基本可以斷定,這裡曾經出現過一名軍官。
陳暮的護衛阿大看着四處,納悶道:“怎麼這村子裡一個人也沒有,莫非是知道戰事將近,逃進山裡去了?”
“逃進山裡?”
陳暮眺望了這連綿繒山,搖搖頭:“或許這山中還有漏網之魚,但絕對不多。若是因爲懼怕戰亂而逃入深山的話,財物細軟、牛羊雞鴨,必然全部帶走。”
“那就是被亂兵殺了。”
張龍露出了智慧的眼神,人都死了,肯定沒辦法帶走牛羊雞鴨等牲畜。
陳暮卻白了他一眼:“不說此地並無屍體,亦無打鬥痕跡,單說若是亂兵所爲,這些牛羊雞鴨,村中財物細軟,又怎麼可能還會繼續留着,我看,倒像是倉促之間,被人擄走。”
被人擄走?
阿大阿二張龍趙虎等玄甲重騎將領一頭霧水,這亂世人命跟野草一樣賤,幾乎毫無價值,擄人口,還不如搶走財物和牛羊等牲畜來得划算,有哪個諸侯會幹這麼傻的事情?
當下張龍不解道:“可是都督,這錢財不搶,牲畜也不搶,爲什麼單單擄走人口。搶青壯和女人還好理解,可看這樣子,全村老少都搶走了,有什麼用呢?”
是啊。
有什麼用呢?
這也是陳暮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亂世當中什麼都值錢,糧食、黃金、銅鐵、牲畜。
唯獨人口不廉價得很。
天下法治崩壞,殺個人,跟殺只雞沒什麼區別。
有一羣士兵闖入村莊,什麼都沒有搶,偏偏把人口都搶走了,簡直是一件離奇的事情。
他們圖什麼呢?
陳暮想來想去,想不出原因,便不再去想了,直接說道:“不管他們抓百姓有什麼用,先去看看。照此痕跡,此事應當是不久前發生,追!”
命令一出,衆人紛紛上馬,玄甲重騎浩浩蕩蕩地向着南面奔去。
此時的玄甲重騎可以說是輕騎,因爲重甲都在後面的輜重車隊上,只有需要衝陣的時候,纔會臨時裝備。
但沒有了重甲,輕騎兵的速度就能提起來,陳暮騎着紫影,如一道紫色的閃電奔馳在最前方,曠野之上,打了馬蹄鐵,半隻腳踩進馬鐙的騎兵們全速前進,時速已經到了20公里每小時。
奔馳了約二十分鐘後,馬隊速度慢下來,開始輕跑。馬匹也需要休息,不能一直維持着最快速度。一般的馬跑一個小時,就得休息半個小時,所以必須要愛惜馬力。
而且加速奔跑後,騎隊的隊形也散開了,現在速度慢下來,再維持好隊形。等休息了十多分鐘,又開始狂奔,跑了七八分鐘,已經遠遠能看到人影。
別看到現在爲止,他們只追了四十分鐘左右。但縱馬狂奔之下已經跑出了10多公里,按照人步行速度,差不多是三四個小時的時間。
這沿途一路上,都有不少村莊,隨意掃了一眼,亦跟之前的村莊一樣,多是空蕩蕩的,即便偶有人影,似乎也是藏進山中的漏網之魚,等人走後回村查看,見到騎隊,嚇得立即又躲藏起來。
陳暮領着玄甲重騎狂奔,最終還是追上了那些擄走百姓的人。就看到遠處曠野道路上,密密麻麻全是百姓,被麻繩捆着,一路哀嚎,有士兵持戈看管,亦有監工抽鞭急急催促。
似乎是聽到了身後排山倒海的聲音,遠處的士兵紛紛回頭查看。待見到煙塵四起,居然是恐怖的騎兵大隊之後,所有士兵都愣在原地,一時間隊伍居然停下腳步。
片刻後,一聲聲淒厲的長嘯不斷起伏,從後隊傳到前隊。這些人最少抓了數千百姓,連綿隊伍長達數裡,最後面的士兵發現情況不對,紛紛開始往前面跑,一邊大喊大叫報信,一邊不時驚恐地回頭觀望。
陳暮領着騎兵大隊來到了百姓隊伍身後,放慢了腳步,從側面野外地裡踏過去,也未曾理會那些被他追上的士兵,徑直往前,要去尋這次帶隊的將領。
過了幾分鐘,前面一大隊士兵急急涌來,爲首的將領一開始還氣勢洶洶,騎着馬匹紛紛呼喝,要求士兵們舉戈結陣,嚴陣以待。
結果當看到陳暮的時候,頓時爲之一驚,然後縮了縮頭,翻身下馬準備鑽入士兵堆裡去。
然而陳暮早就看到了他,朗聲道:“于禁,你往哪跑!”
于禁身形一僵,轉過頭,堆起笑臉,站在原地滿是尷尬,一直等到陳暮騎馬來到他身前數米外,才拱手行禮道:“光祿大夫!”
“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光祿大夫,就說明眼中至少還有朝廷!”
陳暮騎在馬上,俯身看着他,冷冷喝道:“可是爲什麼我卻看到你在這兒擄掠百姓,肆意妄爲?莫非是見天下大亂,法治崩壞,想要犯上作亂,稱侯做王?”
迎面就是一個大帽子扣下來,于禁當時候就慌了,他早年跟着鮑信參加過討董,當然認識陳暮,現在在曹操手下做校尉,雖然地位比不上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人,但也是二線將領,自然清楚陳暮的實力和手段。
因此見陳暮直接給他扣了個犯上作亂,于禁連忙否認道:“絕沒有此事,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哦?”
陳暮眯着眼睛,步步緊逼道:“奉的誰的命令?莫非是孟德兄?他讓你擄走這些百姓做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只是奉命行事......”
于禁連連擺手,就是不說。
“把百姓放了。”
“光祿大夫就莫再逼迫我了,若是放了百姓,我就犯了軍令。”
“看來你於文則還是不知道我的手段。”
陳暮怒視着他,兇相畢露:“你信不信再囉嗦,我今日就把你殺了,明正典刑?”
于禁嚇了一跳,回過頭看了眼自己的士兵,再看了眼陳暮身後的玄甲重騎。
只見自己身後的士兵因爲是倉促迎戰,雖有兩三千人,但陣型散亂,並沒有連結成陣。
而陳暮身後的騎兵卻不知何時已經排列整齊,緩緩拔出腰間的環首刀,一個個凶神惡煞,殺氣四溢。
騎兵受到弓弩兵剋制,但卻極爲剋制步兵,不談機動性,光一匹五六百公斤重的戰馬,往前衝鋒時產生的衝撞力,就絕非步兵能夠抵擋。
多年練兵的于禁自然清楚這一點,因此在發現陳暮的騎兵居然已經列好戰陣,隨時準備投入戰鬥的時候,馬上慫了下來,耷拉着腦袋道:“既然光祿大夫說放了百姓,那就放了百姓吧。”
“快放!”
陳暮大聲呵斥。
于禁無可奈何,只能下令放走被麻繩捆着的百姓。
數千百姓死裡逃生,一個個欣喜若狂,不少人扭頭就跑,但大部分人卻也知道是後來的將軍放了他們,一時間感恩戴德,紛紛下跪磕頭之後,才扶老攜幼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眼見好不容易抓來的百姓都跑了,于禁欲哭無淚,對陳暮道:“現在百姓都放走了,我們也可以離去了吧。”
“誰說你們可以走了。”
陳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數萬大軍就在身後,前方即將抵達襄賁,你就跟着我大軍一起走罷。”
“光祿大夫!”
于禁睜大了眼睛,爭辯道:“我爲兗州牧麾下將領,你無權扣押我軍士兵!”
陳暮懶得跟他廢話,對阿大道:“把這廝先抓起來,命人跟臧霸說一聲,讓他統領三軍,儘快趕往襄賁,讓黃忠蔡陽將本部人馬交予臧霸統領,率親衛快馬趕來。”
“唯!”
阿大阿二張龍趙虎四將翻身下馬,上前就要擒拿于禁,于禁身邊的士兵挺矛而出,護在他身側。
但下一刻,陳暮身後的玄甲重騎所有人都放下環首刀,取出弓箭,瞄準這邊。
騎兵對付步兵的辦法除了衝陣以外,最重要的就是遠程拋射,利用馬匹的機動性,遊走於戰場邊緣,先幾波箭雨將步兵打崩潰,再騎馬衝殺,砍瓜切菜一樣簡單。
見到明晃晃的箭支對準這邊,于禁親衛一時間皆遲疑不定,眼神飄忽,緊張地四處對視,想要尋求安全感,可又沒有盾牌,哪來的安全感?
于禁喟然嘆道:“都放下兵刃吧,光祿大夫素有誠信,想來也不會傷害我等。”
“傷不傷害你們還得看你們表現。”
陳暮冷哼一聲:“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打的什麼鬼主意。”
于禁默然不語。
曹操準備拿百姓祭旗,於郯縣城下,當着陶謙面屠殺百姓的事情,他們這些二線將領也大都知道了。
雖然也有於心不忍者,但一來現在是敵對戰爭,不死不休。二來軍令如山,也無可奈何。
古代打仗,雙方如果成了仇敵,不止是對方的士兵要屠戮,就連百姓也要殺。
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有這樣的現象,因爲你治下的百姓,不僅是你的稅收糧草來源,還是你的兵源,特別是戰國時期,七國爭霸,全民皆兵。
像戰國時期,全華夏總人口也才一兩千萬。可大家打仗,動則都是幾十上百萬的大軍對壘,就是因爲各國都用的徵兵制,所有適合年齡的人,都要被強徵上戰場。
如後來長平之戰,趙國被坑殺了四十萬士兵,導致國內成年青壯男子竟然爲之一空,有些像二戰時期的蘇聯,男女比例瞬間失調,舉國動盪,滿城素縞。
百姓被放走,于禁和他的士兵也被扣押。過了約半個時辰,黃忠蔡陽迅速趕到,就看到原地散亂着兩三千士兵,或坐或躺在曠野上,旁邊玄甲重騎嚴正以待,似乎在看管着他們。
雖然對眼前的情況不瞭解,但二人也是馬上來到陳暮面前說道:“都督。”
“嗯。”
陳暮點點頭:“黃忠,你領本部人馬跟我走。蔡陽,押着這些人,與臧霸一起往襄賁行軍。”
“唯!”
二人立即領命。
蔡陽率領親衛,將於禁部衆武器卸下,嚴加看管。
陳暮則帶着玄甲重騎與黃忠,飛一般地奔向襄賁,絕塵而去。
又前走了約半個時辰,擡頭眺望, 遠處城池已經若隱若現。
但讓陳暮感覺到驚悚的是,四面曠野,順着襄賁城池東去的方向,無數士兵押着百姓,像是匯聚成河流,往郯縣的方向而去。
襄賁離郯縣,不過六十餘地。因爲是徐州治所,方圓數十公里,兩縣加起來,生活着超過十萬百姓。
曹操抓他們,到底是想幹什麼?
陳暮目光閃爍出一絲漠然,對阿大說道:“阿大,去,砍幾棵樹,打造個物件。”
“什麼物件?”
阿大詢問,他參軍之前就是個木匠,也曾經打造過攻城器械,這事對他很拿手。
陳暮平靜地說道:“一口棺材。”
“棺材?”
阿大滿腹疑惑,詢問道:“打造一口棺材做什麼?”
“送人。”
“送誰?”
“曹操!”
陳暮的嘴中,緩緩吐出兩個字來。
曹孟德啊曹孟德。
你終究。
還是讓我失望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