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垂天之雲

‘陛下,老臣終究還是無法陪您走到最後,無法全了鴻都門前邂逅的情分,欠陛下的,便讓老夫的弟子去還吧。’

二更鼓。

洛陽樑府,女眷都坐到了車裡,男人們則站在外面,氣氛如赴死般得肅穆。

樑府的人,大多都已經知道出事了。

“阿若、雲長,你們跟着三郎出生入死,一次?”

楊豐看了關羽一眼,握着漢劍笑了,爽朗道:“老大人,您教的某主辱臣死,主公將中興劍都給某做佩劍,怎能不跟着主公中興這一次?”

“孫毅,前往京兆新豐尋一名叫鮑出的人,三郎讓他安排沿途護衛。”

“諾!”

孫毅沒有多餘的廢話,背上刀牽起馬便走出府門。

“留下便是九死一生,可有誰要留下?”

樑鵠看着面前體態各異的男人們,那個頭頂插着翎毛的吳地漢子站了出來,“先生,某來這兒便是爲了相助三郎,無論什麼事,某隨他去!”

程立一手將邁步而出的程武推了回去,擺手笑道:“小武還年輕,便教他跟先生一同回涼州吧,在下年歲大了,怕是禁不起西北的朔風,便留在這,幫襯三郎吧。”

接着,馬超、彭式、安木等人紛紛走出,關羽眉毛一皺,向馬超說道:“超兒,你護送先生回涼。”

“不可能!”馬超一愣,皺起眉頭對關羽說道:“某跟叔父共生死!”

樑鵠看着馬超笑道:“超兒別倔,你回去要給家裡傳三郎的口信,讓馬玩率軍入京,到時你再過來助你叔父,如何?”

長大的馬超有了跟關羽瞪眼的勇氣,但對於叔父尊敬的樑鵠,他可不敢造次,只得點頭應諾。

樑鵠囑咐道:“涼州軍入京不宜過多,否則邊軍式微恐韓遂趁虛而入,至多一千兵甲,你可知曉?”

見馬超再度點頭,樑鵠這才如釋重負地回首,手撫過冰涼的石臺,他曾在這副石臺上執筆數年,浸上的些許墨跡,抹都抹不淨。

往日平靜的樑府,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夜晚顯得尤爲紛亂,家僕婢女隨着上軍校尉部的軍侯裴若在老先生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便紛紛被遣散,此時正收拾着行裝。梳着髮辮的異族漢子將平日裡金貴無比的梁孟皇墨寶放置於箱中,粗手粗腳地卻不見平時惜字如命的樑鵠稍加一句斥責。

“阿父,真要走?”

樑鵠的心,從馬越入獄的那天起,便亂了。

宦海沉浮半生,書法家換來的可不僅僅是這半尺斑須,還有那與劉宏一脈相承的制衡之術。

他總是在想,三郎等了這麼久,他要做的一定是件大事情,可這事情到底有多大呢?他從未想過。

直至今日裴若將話傳來,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弟子要做的竟是潑天大的事情。

聽到口信,他的心便靜了下來。

梁孟皇被罵作奸妄小人,可他教出了個做過將軍,做過太守的徒弟,真才實學!

他已足夠滿足。

他一直是知道出身草莽的弟子是有野心的,卻從未想過,他有如此大的野心。他以爲弟子想要的是將軍位,是封侯萬里,是裂土開疆,是建立功勳。

卻從未想過,他的弟子,想親自教出個皇帝!

“離家數年,未曾得知,風雨飄搖的涼州竟是最好的避難之地。”樑鵠苦笑着搖頭,“卻不想,最後還是要應瞭望氣者的讖言,兩宮流血,兵災之年。”

樑遠還是不大明白,他在太學中還需再修一年纔算期滿,如今竟要回去涼州去,心頭自是有百般不願,他問道:“阿父,是與君皓兄有關嗎?”

樑鵠輕輕點頭,笑容中含着些許苦澀。

“君皓兄要做什麼?阿父您可以留在這裡爲兄長出些主意啊,爲什麼要逃走,這個時候我們如果都不幫兄長,還有人幫他嗎?”

“以後你就明白啦。”樑鵠摸了摸兒子的頭,儘管時代的風氣男人抱孫不抱兒,可譭譽參半的老先生纔不在乎這麼多。“三郎的翅膀硬了,今後恐怕老夫再都幫不了他了。”

轉眼,這麼久過去了,當初拜在他門下說要兩條腿走路的邊郡惡少年如今成了威震天下的大人物,成就早已超過他這個做先生的,真正的兩條腿走路,戰時將軍平天下,平時太守保一方。

東郡的奏報傳至洛陽,朝野震動,滿朝喝罵,戳着樑鵠的脊樑骨罵他的誤人子弟,上樑不正下樑歪,竟教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樑鵠沒有一句爭辯,只是跪在殿中,一言不發。他記得,那一天在殿上承受的委屈比入鴻都門學以來十餘年所有的斥責加到一起還要委屈,他的弟子做了對的事情,他卻硬要說那是錯的,去認錯,沒有關係……老夫的臉早就丟的不能再丟了。那一天,他這樣安慰自己。

“十年路遙,今後的路,三郎就要自己去走了……”

說着,樑鵠竟覺得鼻尖一酸,他護了馬兒十年,從涼到洛。做弟子從未回饋給他這先生什麼,除了尊敬。可先生卻真真正正地護了弟子十年。

回首往昔,一切歷歷在目。

樑鵠,何許人也?出於微蔑,斗筲小人!

鵠爲何物?

那一年,南來北往掉了毛的灰天鵝,西北的寒風中撿到了兇蠻剽悍的小獸,幼獸說他要也要長出兩支翅膀,他要飛起來。老鵠帶回到自己的家,小獸沒有父親,還長得不像洛陽的同類。老天鵝想,既然養了,抱了,那便是他的父親了,即便一個人畜無害的父親要帶着兇狠桀驁的孩子。人們看不起想要長出小翅膀的野獸,就如同他們看不起他的‘父親’一般。

那時候人們告訴老天鵝,說他的孩子只是嘯傲山林的猛獸,別傻了,他長不出翅膀,便是帶到天上,也只能是個摔死的賤命。

他們攻擊他,有人用言語傷害他,有人用貴胄佩戴的利劍刺向他。老鵝只能用並不堅實的臂膀護着懷中幼獸,細心梳理孩子的翎羽,他知道,他的孩子終有一天是要飛起來的,他的孩子有翅膀,他是有翅膀的啊!

人們都說,地行獸如何能長出翅膀?

他始終堅信,他的孩子是雄鷹,是肋生雙翼的猛虎!將來會飛得比天鵝還高!

他不許任何人說他的孩子飛不得,就是破龍城的將軍後代也說不得!

他堅信。

爲了這份堅信,他頂住了刺骨的寒風,頂住瞭如刀似劍的喝罵,就是遍體鱗傷,他也要小獸在懷中安睡,在夢中長出肉翅!

爲了這份堅信,他爲孩子找了一棵又一棵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

他放棄了追逐多年的名利,放棄了安定的生活。

終於,小獸長出翅膀了。

可老天鵝,飛不起來了。

這些年,小獸身前的銅牆鐵壁早被擊打得遍體鱗傷。

他還是成了弟子的累贅,再也幫不了他的弟子了。他還曾以爲,他還能在地上跑,也能看到長出翅膀的小獸蛻變爲搏擊長空的雄鷹,只要他擡起頭,雄鷹便不會飛得太高,太遠。

他錯了,他的弟子從來不是雄鷹,更不是肋生雙翅的猛虎。

這天下,都當他樑鵠除了一手俊秀的筆法之外一無是處,可梁孟皇從不是僅此而已,絕不是僅此而已!

車駕都整頓完畢,在府門後陳列整齊,樑鵠再度提筆磨墨,在石臺上寫下寥寥數字,貴不可言的狼毫筆被隨手棄置,轉過身,老大人扶着車轅看着仍舊在府中站着的男人們,他知道,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了。

最令他難過的,是他再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時至此刻,方纔驚覺,這天下曾因他的弟子而給予他老邁的身軀無盡的摧殘,而那些爲保護孩子而承受的,卻最令他幸福。

他這一生都從未做過什麼大事,最有成就的事便是收下一個朝中兩千石的弟子。除了一手妙筆生花再乏善可陳。可這,就已經足夠了。

“阿若,老夫這便走了。”樑鵠看着穿戴兵甲的楊豐關羽等人,“你們保重。”

樑鵠不再回頭,沒有絲毫不捨。

樑府的浩蕩車隊出門直奔開陽門,城門校尉是跟馬越打過交道的趙延,樑鵠與趙忠還有幾分情義在,車隊暢通無阻地出了洛陽城,直奔新豐而去。

樑府的石臺上,寫着這樣一行字。“鯤鵬怒起,其翼,若垂天之雲。”

關羽已經有三年未曾着鎧甲了,想當初身上還不過僅僅一副扎甲而已,當嶄新的鐵甲放在面前,摸着鐵胄傳來指尖的冰冷,關羽卻覺得血液被點燃了一般打了個激靈。披上鐵甲,將鐵胄戴好,關羽轉身走入馬越房中,再出來的時候,手中提着一個直重數十斤的長條木箱夾在腋下,翻身上馬。

木箱中,裝着劉宏賜給馬越的兩襠甲冑及環刀。

牽出馬廄中最後的幾匹駿馬,關羽雙腿一夾馬臀,數匹奔馬,十餘個體態剽悍披甲系兵的漢子急速奔行在洛陽城中大道上,肆無忌憚。

“長水兒郎,駐兵承陽門!”

北軍長水營駐地中,聚兵鼓猛然炸響,就在四營還以爲炸營的時候,長水校尉倒提鐵槍猛然從營中奔出,直奔洛陽城。

駿馬嘶鳴,洛陽城頭三更鼓響。

在閻行身後,兩千有餘的長水老卒跨着駿馬四列奔出,轟然的馬蹄聲在大地上炸響。

長水旗幟獵獵作響,閻行的鐵槍上卷着重重黑巾,那曾是偏將軍馬越的大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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