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新豐縣。
繞過桃花水榭,孫偉牽着駿馬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卵石路上,遠處天空中一處炊煙昭示着在這遠離城郭四下無人的鄉間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就是孫偉的目的地。
這個地方不好找,但孫偉一直記着,其實他與這家的主人也只有一面之緣,但這家的主人對他卻有着救命之恩。
眼下,他是來求援,也是來報恩。
隔着不遠,孫偉便一眼望見院子裡的瘦骨如柴的老婦人正弓着身子在地上撒着陳年穀子,孫偉望着那背影兩眼鼻間便是一酸,牽着駿馬步至院門,推開院門站住了身子,頓了兩頓這才膝蓋一彎,便跪拜在地。
“阿母,孫毅回來見您了。”
老婦人聽到聲音,扭過頭來露出一張受盡了風霜摧殘的面容,渾濁的雙眼在見到孫偉的瞬間愣了一愣,接着才伸出手問道:“……你是?”
聽到這個聲音,孫偉的眼眶便流出了淚水,六年了,六年前鮮卑寇北地,就是馬越於蕭關奪了和連屍首的那一年,幷州也遇到了鮮卑人的大舉進犯。那個時候的孫偉還叫孫毅,他是幷州邊軍。指揮作戰的校尉在混戰中逃跑,命令時任軍侯的孫毅提領本部人馬拼死抵抗。
六天五夜的拼殺,鮮卑人退去了,校尉爲了逃避責任,冤枉浴血拼殺的軍侯孫毅謊報軍情,當天下獄屈打成招,獄卒的黑心就是再硬的漢子都會被打得軟了牙關,何況是身受重傷的年輕軍侯呢。
生死相依的袍澤觸犯律法將他營救出來,他只有一匹馬,駝着半死的身子從幷州逃到京兆尹,新豐縣。
就是這裡,在這裡,他的馬終於累死,他沒有方向,只想離開,逃離這一切,走得越遠越好。
疲憊的軀體無法支撐長遠的勞頓,飢餓與寒冷時刻侵襲着他的身體,羞辱與憤懣折磨着他的靈魂,他還是倒下了,就在這棵大桃樹下。
他的先祖有着無上的榮光,爲光武帝時雲臺二十八將吳漢麾下彪將,攻城略地無所不破,殺敵斬賊所向披靡。也曾興盛過兩代,後來恥辱者貪贓枉法,革職庶人,家族被連根拔起,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如今祖上的榮光已是曾經,但軀體中流淌同樣的鮮血註定要征戰而死。
那個庸才校尉毀了他的征戰夢,也使孫毅這個名字無法再名於世,他只能以孫偉的名號在天地間遊蕩,無依無靠。
這戶人家,姓鮑。男主人死在戰亂裡,留下妻子與四個兒子,婦人含辛茹苦養活四個兒子成人,如今儘管他們都還未能成家,但一家五口過的還算湊合。當年,便是老婦人發現倒在桃花樹下眼看着活不成的孫毅,花去了家中四兄弟採蓮蓬換來的大錢請來醫匠用藥,才救活了他的性命。
孫偉怕逃兵的身份拖累他們,傷一好便離開了新豐,憑着些許武藝開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直到聽說洛陽有個馬長水,拜入門下兩千石的事情,後來便投身與樑府。
“阿母,您不記得我了嗎?六年前,那棵樹下差點死了的就是我啊,是您救活了我……您忘了嗎?”
孫偉扶着老婦人坐在,跪拜在地下不住地磕頭。
老婦人這時纔想起這個險些死去的孩子,顫抖着雙手想要拉他起來,孫偉不敢使力,急忙起身攙扶着老婦人走入茅草屋。
“阿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那時候你也不說一聲就走了……這些你過的怎麼樣?”
“阿母,當年我怕自己罪軍的身份拖累了大家,便趁着黑夜逃走,這些年去了太多地方了。阿母,您怎麼樣?”
老婦人笑着搖頭,牙齒掉了些許,擺手說道:“老身還是老模樣,還能怎麼樣呢?”說着細黑的手指指了指渾濁的眼睛說道:“無非是老眼昏花罷了。”
孫偉是來這裡請老婦人的兒子出仕的,言至如此卻又不敢說出來了,他明白跟隨馬越意味着什麼,府君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可跟在他身邊的人如大浪淘沙,征戰幾人回呢?
自己孑然一身再沒什麼可丟的了,可鮑家幾位兄弟若是死了,卻不知阿母會有多難過。
想到這裡,他的話怎麼還說得出口?
“阿母,孩兒們回來了!”
就在此時,院中傳來一聲沉着的聲音,接着便是幾個在門口剛放下揹簍的農戶模樣的漢子走了進來。
“你是……孫毅?”
老人家比不得年輕人的腦袋靈活,幾人中最年長的漢子一眼便認出了孫偉,上下打量着才笑道:“看樣子孫家兄弟如今是衣錦還鄉啊。”
孫偉的一身模樣已經看不出當年那般落魄模樣了,如今拜入馬越門下,儘管只是個門客待遇沒有多好,卻也是一身勁裝罩袍,皮甲馬靴少不了的,更何況院子裡拴着的高頭大馬。
鮑氏四子,鮑初、鮑雅、鮑出、鮑成四兄弟,老大鮑初以至而立之年最是沉穩。鮑雅則是老實巴交的農戶,老三鮑出自幼頑皮是新豐有名的遊俠兒,老四鮑成則剛及弱冠,四兄弟裡只有他在鄉學中讀過幾本書。
“孫毅見過諸位兄長。”
瞧見強壯有力的鮑出,孫偉的眼睛一亮,這就是他想要推薦給馬越的勇士,四兄弟中鮑出最爲勇猛,當年其人方纔弱冠,有官差追殺至此鮑出爲了掩護孫偉的行跡提着一柄單刀而出,後來那七個追兵都長眠於新豐縣的林間,孫偉纔有了後來養傷的機會。
只不過,此時的鮑出可沒有當年的義氣模樣,他在大哥身後望了孫偉一眼,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地繞到門口提起一根碗口粗的木閥指着孫偉說道:“當年不辭而別怎麼不說是兄長,這兒沒有你的兄長,滾出去!”
當年孫偉不告而別讓年輕的鮑出着實不快,爲他浴血力戰他卻不告而別,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保護。在鮑出眼中,他這是看不起他。
既然你不信任我,又爲何回來呢?
“阿出你做什麼!阿毅回來便是客人,收起棍子。”
鮑出最是尊敬母親,聞言便收起棍子,但仍舊根本看都不看孫偉,扭頭向着裡屋走了過去。
孫偉看着鮑出對他的態度,基本上已經知道馬越交給他的事情他辦砸了。
“兄長,孫毅今日前來其實是有求於諸位,新任京兆尹馬府君將我收在門下,如今京兆府被架空,府君命我出來尋些能夠幫襯府君又不爲那些昏官所信的豪傑,我便想到了諸位。”說着,孫偉自嘲地笑了,說道:“看三哥的模樣,只怕是不會願意幫我與馬府君了,那小弟便告辭了。”
孫偉回頭看了一眼老婦人,跪拜在地叩首道:“阿母,孫毅這便離去了,您要保重身體,待府君那邊不忙了再回來看望您。”
說罷,他向鮑初三兄弟拱手告辭,轉身出了茅草屋牽起駿馬,走到當年他曾重傷昏迷的桃樹下,回首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與院門前放着裝滿蓮蓬的揹簍,從馬背囊中摸出一個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掖在蓮蓬中間。
跨上駿馬,頭也不回。
孫偉在樑府中過的日子並不算好,儘管樑府門客能力沒洛陽其他達官貴人府上的門客高待遇卻比別人好,儘管樑府對門客們管吃管住每月還有一個金餅子的月錢,但他過的並不好。
他的衣服曾經滿是破洞都不願更換,後來是愛彈琴瑟的司隸小夥曹耀看他衣着落魄自己出錢送了他一身,他那一月萬錢的金餅,沒有動。
這半年來有不少要花錢的地方,可他都沒有動過那金餅。
需要更換衣裳的時候,他沒動過。
兵器磨壞了需要再買的時候,他沒動過。
跌打損傷疼痛難忍的時候,他沒動過。
曹耀的錢總是花不完,每月都會寄回家裡一些,他沒有家人,所以沒有動過。
劉壞總愛拿錢去買些先漢的古玩兒,他沒有任何愛好,所以沒有動過。
必要的開銷他都掰成兩半去花,再難再苦,那些金餅子他都沒有動過。
他算着每一個金餅子,像個守財奴一般所有的錢都隨時帶在自己身上,他一共有六個金餅與四百二十三個大錢,他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那四百二十三個大錢與六塊金餅靜靜地躺在破舊的揹簍中,打馬離開的孫偉眨眼間已經奔出數裡。
初春的冷風打在臉上,身後的罩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孫偉的心中卻愈加輕鬆。
六年前鮑出的浴血相救,六年前自己的不辭而別,都在今日有了一個交代。
別人罵他是吝嗇鬼,樑府的下人都說他如此看重錢財配不上門客的身份,馬府君養的是士,不是他這樣小家子氣的山村野夫。
這些都沒關係。
但求問心無愧。
幷州孫氏最後的子孫從不欠任何人的!
“阿孃,金子,蓮蓬裡有金子!”
當日下午,鮑成翻撿着揹簍中的蓮蓬,發現了孫偉留下的金子。
老婦人看了鮑出一眼,幾個兄弟相互對視,他們都知道是誰留下的金子。
鮑出放下手上的蓮蓬,在衣服上胡亂抹了兩把,指着小弟鮑成說道:“阿成,去把金子分給平日裡你認識的那些兄長,告訴他們鮑出有求於他們。”
“兄長,還請照顧好阿母。”鮑出乾淨雙手,走入裡屋,在榻下拽出一柄厚背斬刀以麻布包裹背在背後,走出來叩拜在老婦人面前。
“阿孃,孩兒去爲京兆尹做件事,做好了孩兒便會回來侍奉您。”
老婦人渾濁的雙眼看着自己生來最威武雄壯的兒子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唯一的一張几案上拿出三塊饢餅裹住麻布塞到他的懷裡,拍着兒子的手說道:“路上一定要走得小心,遇上盜匪不要逞強……”
鮑出拜別了母親與兄弟,夾着麻布包裹的斬刀,赤着腳踏上彎彎地鵝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