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冀州通往司隸的古道上,歪歪扭扭地行進着一支軍隊,或許他們並不能夠稱之爲軍隊。
這是由長水校尉馬越所率領的傷兵部隊,由九十三名全副武裝的北軍將士護送一千七百名受了輕傷、重傷未死的平叛部隊,以及千柄損壞的兵器撕爛的甲冑撤回洛陽。隊列中粗製濫造的板車、雙轅排車數不勝數,上面承載着重傷的軍士,與一具具的屍首。冀北大陸澤一戰漢軍取得一場大勝,殲滅黃巾勢力僅存的兩將軍之一,人公將軍張樑所率領的十餘萬軍隊,代價就是兩萬漢軍只剩下了一千有餘的可戰之士,一千多名傷兵,他們身負數重爵位,必須儘快回到洛陽醫治養傷。
剩下的一萬七千餘人,皆沒於慘烈的大陸澤戰場上,倖存下來的戰士們會永遠悼念他們的英靈。
陣亡將士的遺體許多都已經混雜在戰場上的碎肉中,此去經年將於大澤畔的蘆葦相伴,殘缺的兵甲多爲軍官與應徵郎官的遺物,被人辨認出來,送往家中以告慰藉。戰場上收攏的兵器不僅僅這麼一點,單單是漢軍一方的制式兵器回收便有超過四千之數,何況黃巾營地中被繳獲的牛羊、耕具更是數不勝數,但那些東西都不由馬越負責,他的使命是將這些傷兵帶回洛陽,包括他自己。
大陸澤一戰馬越出生入死,身負重傷,後背被砍個稀爛,大腿手臂盡是創口,此時帶隊的是程立與程武,父子二人在混戰中跟隨皇甫嵩身後並未加入戰鬥,算是給馬越麾下留下兩個有效的戰鬥力。否則尋遍長水一營屯級以上軍官只怕都找不到一個能夠領兵帶隊的。
關羽被流矢射中,甲冑被毀後身負重傷,此時與馬越並排躺在牛車上忍受顛簸。閻行折了黃巾大旗,欲突出重圍被拽下戰馬,所幸甲冑在身只是受了些輕傷此時正扶着馬越的車轅行走。徐晃混戰中落馬,被奔馳的戰馬踏碎左臂,馬越嘗試接骨,但效果如何暫不可知。楊豐斬殺張樑時孤膽力戰,正靠在篷車上休息。
騎兵小屯長黑夫屁顛屁顛地策馬跑前跑後,爲馬越傳達行軍命令。這個輕騎屯長被馬越相中,退出長水成了馬越的私人部曲,也是親隨。因爲目前親隨僅有兩人,分別是被馬越在東阿接骨的劉二郎與他的兄長劉伯,再加上黑夫,一共三人。
要說幾人中誰的心情最開朗,必然是黑夫,從一個無人知曉的屯長一躍而成了兩千石校尉的親隨,他的心裡可是開心的緊。如果說誰的心情最差,那人必是程立。
長水營一部超編四千六百人,陣亡四千五百有餘,其中將近三千兒郎都是東郡應徵的軍士,一下子死的乾淨,程氏父子如何能開心的了?
就連立下戰功的馬越都滿面陰霾,他終於明白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意義。
聽說中郎將朱雋在南方以平叛累功封侯,北邊的皇甫嵩經過如此慘烈的大勝之後也差不多,一個平定南線,一個平定北線,這一場黃巾之亂讓他們兩個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將領一躍而成東漢名將。
有多少人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戰亂中沾到了便宜呢?又有多少人在這場戰亂中損失巨大呢?
枕着手臂渾身疼痛的馬越隨着牛車的顛簸,腦袋裡胡亂着想着。
皇帝不理政事,妄臣們整天變着花樣兒地討他的歡喜,苛捐雜稅。
氏族、豪族、士族兼併了土地,佃戶農夫世世代代爲他們耕田,剩下兒子瘦弱的繼續耕田,機靈的成了他們的家僕,強壯的變成他們家兵,世世代代伺候他們的主子。
終於有一天,這些命該爲奴的漢子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如此,也許應該爲自己抗爭一下。這個時候,張角站出來了,傳道、授業、解惑,領着百萬門徒藉着黃天的名義奮勇抗爭,向蒼天發出他們的抗議。
三個將軍被提拔,南北軍十來個校尉,六郡之地數萬良家子弟,三輔三河上萬騎士在一夜之間被征伐,大軍轟然調動,剿滅叛黨。
爲百姓發出吼聲的張角死了,積勞成疾的屍身在死後沒有靈堂可以安放,被心腹門徒運送回鄉,黃巾勢力大勢已去,恐怕鉅鹿城破之日他將不留全屍。
自稱人公將軍作威作福的張樑死了,被楊豐刺了個對穿,腦袋被割了下來現在被石灰封好,被宦官裝進盒子裡送往洛陽。
抗爭的百姓們,參戰的身首異處,逃竄的流離失所,從他們打算抗爭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註定了,他們今生今世只能苟且與山林之間,死不能入土爲安。
應徵的官軍們,活着的傷痕累累,死去的埋骨他鄉。不到一年的時間,因爲這場戰爭超過三十萬生靈塗炭,百萬百姓流離失所奔走他鄉,從雁門到南海,從遼東到敦煌,人心浮動。
然而,又得到了什麼?
貪圖享樂的皇帝仍舊睡在他的萬金堂,千夫所指的宦官依然權勢滔天,因爲大量小豪族被漢軍或黃巾而身死族滅,土地兼併有了更多的生存土壤,難民佃戶們的生活依舊。
“彥明,你說……這場戰爭爲了什麼呢?”
閻行扛着鐵槍跟着牛車步行,儘管肩膀上和額頭纏着白布,但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不快,黃巾戰旗被他圍在腰間,反倒有些喜氣洋洋,突然聽到馬越發問,絲毫不過腦子地傻笑了一下,聳了聳肩膀說道:“不知道,主公要去平叛,彥明就去了。”
馬越翻了個白眼兒,接着問道:“那你是爲了什麼打仗呢?”
“爲了主公啊!”閻行撇了撇嘴,突然掀了一下圍在腰間的戰旗有些故作獻媚的說道:“主公啊,閻行給你把戰旗奪來了,您能不能給小寧兒找個老師讀讀書啊?”
“行,沒問題。”
閻行爲了自己,爲了自己的功勳,因爲一榮俱榮,馬越站得越高,閻行也站的越高,閻行、徐晃、閻行、關羽,他們在戰場上那麼奮勇,爲的想來都是這個。
可自己爲了什麼呢?也許以後他會想要功勳,但戰爭之初他是沒有過這種想法的。
深度地去思考自己,三省吾身,馬越得到了一個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答案。
朝廷的指令下來,他就去打,皇甫嵩的軍令下來,他就去聽。
他是爲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