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越早就醒了,閻行與徐晃險些發生爭吵的時候馬越就一直醒着,只是身受重傷飢渴交迫,不能出言說話。
一路上一直醒的少昏的多,到了長水營緊繃的精神突然放鬆,再度昏死了過去,只不過這次昏死未能持續下去……炭火加身,哪個能夠心如止水?
如果已經自己能夠主政一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召集所有的醫匠跟他們論上三天三夜醫道,把腦袋裡那些細碎的未來醫學常識告訴他們,這他孃的燒的皮開肉綻疼的滿頭汗水,背後說不得還要燒出疤痕,真是糟糕透了。
哪兒知道還有更糟的,本以爲入了長水營就已經到家了,方纔醫匠已經說了自己現在算是脫離了危險期,精神一放鬆就要再度昏睡過去,程立要遠走他鄉的消息立即如同三伏天的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把馬越從裡到外涼個通透。
“夫子……別怕。”
猛地聽到馬越細微的聲音誰都沒注意,好像出現了幻聽一般,楊豐撓了撓臉左右看了看,突然反應過來扭頭一看,馬越正睜着眼睛看着他們。
“主公,你醒了!”
馬越輕輕地朝楊豐眨了眨眼,他不想說話,喉嚨裡好似着火一般腫大脹痛,重傷後的顛沛流離嚴重傷害到了他的身體,艱難的動了動手指,馬越向閻行招了招手。
“主公,閻行在這,閻行就在這。”
閻行跪伏於地,側身趴在榻上,馬越看着閻行滿面笑意,伸手摸了摸他滿是羌辮的髮髻。
閻行護送他一路南歸,吮血吸腐,甚至爲他傷民害命,他都是知道的。他深切的明白,自己身上的箭瘡只怕常人見之只會覺得臭不可聞,又有哪個能像閻行一般忠心護主?何況閻行爲了馬越居然殘忍殺害了一家普通百姓,只爲了一頭不過價值數千錢的耕牛與一頓樸素至極的吃食。
閻行在落下兵刃的時候內心會有掙扎嗎?馬越不知道。他只知道,養大閻行的姐夫死在戰亂裡,阿姐託付給了自己,他將一切都押在自己身上。
他永遠都不會問,十八歲的閻彥明是以何種心態舉起了屠刀。
馬越笑着躺在病榻手撫着閻行的頭髮,閻行跪伏榻側滿面泣涕,混世魔王楊豐跪坐一側雙目通紅,徐晃在一旁几案後跪坐着不知是在看馬越還是在看閻行。
程立眼前的這副情景,令他喉嚨發癢,萬般心思扭轉心頭。這幾個大漢北軍長水營位高權重的年輕軍候校尉們曾經有着什麼樣的人生,他或多或少有一知半解,他們共同經歷過什麼,不惑之年的老者無法感同身受,可這情景,足夠情深意重。
程立看出來了,馬越麾下的關羽、楊豐、閻行,這些個街頭混混,亡命之徒投靠馬越是遊俠安身,絕處逢生。
馬越輕輕地做了個‘沒事’的口型,對站立一旁的程立招手,用力嚥下口水,馬越說道:“夫子……別怕。”
楊豐一見馬越說話困難,急忙從旁邊的几案上端過水碗,手臂穿過馬越脖頸後面撐他起來,給他喂下兩口溫水。
“咳!”馬越的嗓子腫得太厲害了,小心喝了兩口便被嗆到,猛烈的咳嗽震得胸口劇痛,好半天才緩和過來,對着程立擺手說道:“殺……就殺了。夫子別走,某不死,蹇碩動不得你。”
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但越是這種時候,馬越的頭腦越是清晰,他非常清楚,蹇碩需要他,需要他身後的樑鵠,需要他這個被陛下所信任親厚的長水校尉。
馬越動了動脖頸,看向一旁的徐晃,臉上依舊帶着笑意,不是像對閻行一般的親近,卻也帶着感激。他知道在洛北徐晃對自己如今的遭遇有所怨言,起初他有些憤慨,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的足夠清楚。
自隴縣相隨起至今,徐晃未能給他出什麼大力氣,他也並未對徐晃有什麼親厚之舉,徐晃就像家中的普通幫閒一般,難免有所怨言。他不能因爲徐晃的一時怨言而消磨掉一路護送自己恩情。
“公明……還能上馬再戰?”
自馬越醒來後的種種動作,徐晃心裡有些不安,馬越知道閻行那些動作,想來也聽到了當時自己的怨言,恐怕年輕的長水校尉不會再信任自己了。徐晃的心頭生出了離馬越而去的心思,這心思在洛北被殺出包圍圈的時候都沒有過,到了現在他卻有了這般心思,猛然間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突然看到馬越朝自己笑着問還能否上馬再戰,徐晃一下子蒙了。
“主,主公……某,某自當可上馬再與敵人血戰!”
馬越欣慰的笑了,他沒想到感激的信任竟然引得徐晃認主,再度引得傷口陣痛,手指了程立一下說道:“取某校尉印,洛北戰線,夫子與雲長全權負責。公明。”
“屬下在!”
馬越目光定定地看着徐晃,輕聲道:“保護好夫子,斬,斬盡叛逆。”
“是!”
揮手請衆人散去休息,馬越閉上了雙眼,待帳中安靜,眼角處落下兩行清淚。
卜己已經死了,趁洛北局勢不穩民心不定之際發動全面總攻,一鼓作氣爲大漢收復失地纔是如今的當務之急。如果馬越沒有錯的太離譜的話現在洛北的百姓應當分爲三部,一部北上自發進攻冠縣或越過冠縣直抵冀州歸附大賢良師,一部南下再度歸附漢軍以求赦免,一部則正集結着兵勢打算反撲洛南。
這三部,包括着洛北下至五尺小童上至六旬老者。他們,就是卜己死時所說的洛北三萬百姓。
這一場自己與卜己主導的兵災之禍過後,東郡北部只怕百姓戶口減員過半。
‘這不是我的初衷,但我必須這麼做。’
馬越躺在榻上難以入眠,他不停的以各式各樣的藉口麻痹自己,卻仍舊難以丟下靈魂深處盤踞的愧疚。當年蕭關一把火燒死數千鮮卑人,他僅是覺得造了殺孽卻無愧於心,鮮卑人妄自尊大剽掠大漢國土,抵抗侵略八尺男兒在所不辭。
可這一次卻不同,儘管他只是殺了卜己一人,卻真切得覺得好似旬日之內所有斬在洛北百姓頭上的環刀都是自己劈出的一般。
他知道,卜己是對的,他主政一方的施政方針對百姓而言是好的。
可他是大漢的校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