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有四個羌人,三個老人一個小孩,衛和說他們擅長相馬。那羌人少年的漢人名字叫做衛發,跟着他父親一起。衛發是否擅長相馬馬越不知道。但他知道衛發擅長吹羌笛。
羌笛聲音尖細,吹奏有悲涼的思鄉之感。衛發休息時吹奏羌笛被馬越聽到非常喜歡,就讓衛發教會他吹羌笛,打發無聊光景。此時馬越正靠在板車上握着馬騰送他的繯首刀削着支兩管羌笛。如今他們已經進了武威郡,距離祖厲縣城至多不到半天路程。馬越騎術一般,一天至多能騎三個時辰,過了四個時辰便難忍腰痠背痛馬上顛簸,騎馬時要雙腿駕着馬臀纔不會讓自己從馬上栽下。
關羽說這也是一種修行,因此馬越每天都在馬上待上近五個時辰。實在受不了就讓關羽騎馬掛上板車拉着他走。衛發教他的曲子名叫白雲,講述了一個少年離家少女守望的美麗故事。這些日子他已經能吹得有些模樣,倒也不算難聽。這一片孤城萬仞山只有天邊的白雲相伴,吹這首曲子倒也不錯,反正馬越的吹奏能力欠佳,也吹不出曲子本身的思鄉之情。
看膩了路途中的天邊風光,反倒有些覺得這一成不變的美麗景色分外惹人厭。
這在此時,商隊前方一陣呼嘯,十餘支箭矢從官道兩旁林中激射而出,其中一支便射到板車上嚇得馬越手以哆嗦,慌亂中急忙舉起馬瘸子大哥送他的銅皮小盾擋在前方。
“三郎小心!”騎馬的關羽反應很快,幾乎在箭矢射來的同時便發出一聲長嘯。
“敵襲!”
噌地一陣拔刀聲,官道兩旁吼叫着衝出數十揮舞刀劍的賊人。
短兵尚未相接,商隊便倒下幾名護衛。慌亂之中關羽提刀下馬一腳踹翻板車,將馬越藏在板車後面,以防被流矢所傷。接着虎躍而出迎上賊衆。
馬越躲在木板後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生命的脆弱此時一覽無餘。這是他第二次經歷這種情況,第一次是彰山砍柴被野狼撲倒在地的時候。他左手舉着盾牌,右手緊握長刀半蹲在板車後,透過木板空隙他在亂戰的人羣中一眼就看到關羽的身影。
此時關羽以一敵三刀法大開大合,身下已經有兩具屍體,商隊護衛們看他如此勇猛都在奮勇殺敵的同時努力向他的身邊靠攏。
不多時馬越便看到了二哥馬宗帶着幾名隴縣出來的護衛同關羽回合。馬宗此時遍身染血但看起來並無大礙。
一腳踹開擋在兩人之間的賊人,補上一刀的同時馬宗急切地問道:“三郎呢!”
關羽砍翻眼前最後一人,朝馬越躲藏的板車示意,馬宗點頭後二人一同朝着衛公子那邊殺過去。
比起車尾的攻擊,賊人明顯將攻擊的中心放在衛公子那波人身上。賊人數量衆多,密林中又有潛藏的弓手,形式岌岌可危。若非關羽馬宗二人帶人趕到,恐怕他本身的衛家護衛要死傷大半。
馬越在板車後沒有絲毫危險,看着眼前形式心中敲起小鼓。這夥賊人不似劫財,倒像是爲了殺人而殺人,手段兇狠但實力不足,看起來又不像是混跡山林多年的賊人。
何況還有弓弩在手,漢朝明禁民間出現弓弩。何況是涼州這種與外族接壤的地方,漢朝之所以並未強盛致勝的法門便是強弓勁弩與軍陣之法,因此邊塞地區的弓弩管制比中原更爲嚴格,盜匪之流想要拿到弓弩簡直難比登天。
廝殺結束,賊人久攻不下露出膽怯之心,又怎能是越戰越勇的關羽等人之對手,丟下二十多具屍體逃走了。馬宗本想追擊,被密林中射出的幾支利箭多阻擋,只能作罷。
馬越此戰拔刀出鞘卻並未參與戰鬥,看周圍安全他才從板車後面走出,幫着清點傷亡。
關羽說的那句‘想要錢也要有命拿’是對的,付出與回報往往是成正比的。此戰賊人死了二十三個,商隊裡死了一個馬伕三個護衛,還有六個護衛重傷眼看活不成躺在地下哀嚎。
其餘衆人也有不同程度的輕傷,原本輕快的旅行氣氛轉瞬之間蒙上一層哀傷。
誰都沒了談笑的心情,傷者簡單處理後衆人再次上路,不過這一次大家都很警惕,擔心再次受到伏擊。
馬越坐在板車心情難以平復,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屍首被拋在路旁只有蓬草野狼爲伴的死者的臉,可手卻不住的發抖。這讓他想起從前世界裡一段短暫的對話。
“聽我說,現在不要想蘋果。”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蘋果。”
馬越現在就陷入了一個這樣的循環裡。他越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死去的人,思緒就越忍不住往那邊跑。
騎着駿馬的關羽扭頭笑着問道:“第一次見死人?”
馬越面無表情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他點頭之後想到自己出生的第一天就見到大哥馬騰揮舞草叉將兩個馬賊從高頭大馬上捅下來所以他搖頭,然後發現這是沒辦法說的事情,難不成關羽問他第一次什麼時候他說出生的時候嗎?
關羽嘆了口氣,用一種很難在關羽臉色看到的神情說道:“這年月就這幅模樣,每天在任何地方都有死人的,你看得多了就習慣了。”
這是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情。板車上馬越看着關羽剛強的側臉心情突然寧靜了下來,他覺得這種表情應該是不會出現在關羽這種冷麪鐵男身上,偏偏出現了。賊人將鋼刀朝向你的時候你不想死,所以瞬息之間關羽手中又多了七八條刀下之鬼。
如果連續的殺人都沒有令一個人的心腸變爲鐵石,那這個人一定是善良的。無論他因何殺人。
馬越不明白,要有多麼的憤怒和被逼無奈,那些賊人分明是素不相識卻握着鋼刀撲向他們。從前他一直以爲刻骨銘心的仇恨纔會驅使一個人抽出刀刃,就如同他衝向龐德的時候一般。現在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不講道義不分因果,能夠毫無緣由地就想砍下你的腦袋取你性命。
衛和送了馬越一把手弩,交戰中繳獲了三把手弩,這是其中一把。手弩主體爲木質外加青銅加固,弩在漢代已經基本完善,如馬越的這柄手弩弓臂標準器一應俱全,只不過瞄準器在漢代叫做望山,是裝在牙旁邊的一個小青銅柱,上面標着刻度。手弩全長二尺多點兒,漢尺比如今的尺稍短些,二尺多合現在的六十釐米,馬越在手柄位置拴上一根繩子掛在腰間正好。
馬宗上過戰場用過弩,剛纔的爭鬥中他手臂被射了一箭但無大礙,便過來教馬越如何用弩射箭。弓弩這些玩意兒,對於不穿鐵甲的人來說是大殺器,若是白刃戰以馬宗的武力尋常人難進其身,但冷箭很輕鬆就能取他性命。畢竟武藝不是鐵布衫金鐘罩,要害中箭照樣沒救。
弩力三石合九十漢斤,馬越人小但力大可連開五弩。衛和附送的還有十支弩箭,箭頭爲青銅穿透力強,可射八十步。
說是八十步,但弩箭無箭羽,超過六十步就有明顯翻轉。不過這對於馬越來說無所謂,他要的就是這弩在三十步內的準確性,以他的射術三十步外就射不中人類大小的目標了,三十步內還可以射中,十步他可以指哪兒打哪兒。
馬越有了新的武器,每日持着手弩把玩不亦樂乎。雖然弓弩在這個時代是違禁品但如今身處荒郊野嶺之中誰會抓他。因此他就沒完沒了地削樹枝,削完了就射,也不裝箭頭,練習準度。
衛和腰上也掛着手弩,他這柄手弩製作更精巧,並非繳獲而是他自己的。這些日子以來馬越已經熟悉了衛和的性子,儘管看來像個貴公子,但言談中有着一股市井人物的親熱,尤其是對馬越三人態度奇好,幾人很聊得來。
“三郎你問我信道麼?我不信教,但我見過很多道士都挺不錯的。等我老了卸下這一身重擔我就找個道觀出家當道士去。”
“涼州都沒有道士的。”
“我在蜀中的時候,見過正一盟威道也有人叫五斗米教的道士,他們教衆每月都得上交五斗米。五斗米教的張天師可是個厲害的人,他在那邊搭米棚,請人吃米。”
“那他可是個好人,這年月涼州總有餓死凍死的人。”
“何止是個好人,你知道可不止他自己請,他號召五斗米教的人一起請,在漢中路邊全是安置的義舍每日放着米菜肉讓路上餓了的人吃。”
馬越三人一聽都瞪了眼睛,馬宗甕聲道:“那別人還不把他家底兒都吃窮嘍。”
衛和一笑指着馬宗說道:“哪兒能啊,且不說沒人會那麼幹,就算真想天天賴着吃也不敢。”
馬越說道:“那有什麼不敢的?”
“他們義舍的食物都是神賜只食,道衆每日禱告,吃多的人會被鬼神降罪的。”
馬越不屑地撇撇嘴,倒是關羽和馬宗對這等鬼神之說很是推崇,都不再言語。
“神吧,還有更神的。大賢良師你們聽說過吧。”
馬越和馬宗對視一眼,都搖搖頭。倒是關羽聽過,說道:“可是太平道教的大賢良師?”
衛和一拍腿,點頭道:“對,就是太平道的大賢良師。”
這麼一說馬越就知道了,太平道黃巾起義的張角嘛,幾年以後浩浩蕩蕩的搞了個農民起義席捲天下,最後病死的那個嘛。衛和這麼一說他也來了精神,急忙問道:“太平道怎麼個神法?”
衛和一笑,指着他的護衛隊長說道:“看到彭脫了吧。我跟你們說,我們在冀州的時候被一夥山賊襲擊,彭脫被捅了個透心涼。”
三人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都被通透了還能活?
衛和很滿意三人的反應,說道:“當時我們正好碰到大賢良師帶着弟子游歷,大賢良師賜下一道符水,做了法事之後我們把彭脫擡回去當時就準備後事了,哪兒知道後來彭脫居然好了起來,在牀上躺了半個月就能下地走路了。”
若非彭脫如今就在商隊前面跨着高頭大馬,這種離奇的事情說出來誰能相信?
馬越靠在板車上,對着一切震驚的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