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在黑暗中規避敵人高舉火把的大隊歸師之後,我回到了河畔的軍陣,找鄧博交接指揮權後,發現情況比想象中還要糟。

由於敵人首輪的攻勢使得右翼盾牌幾乎全部損失,所以在這第三輪的狂攻中,右翼傷亡慘重之極,一千一百名長矛手還具備戰鬥力的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只能勉強維持着一條極爲薄弱的防線:在第三輪打擊到來之前,若不是鄧博利用了打退首輪攻擊時就地繳獲的大鐵槊對前排矛手們加以武裝,結局根本不堪設想。

左翼也孰不樂觀,前面那些長矛手都是魏續的部曲,看到了經過首輪打擊後右翼的慘狀,士氣早就沒了。我剛剛離開不久,不少人就開始叫嚷着應該要退到城裡去防守,而且還逃跑了數十人,新調任的胡安根本就管轄不住。還是鄧博過去連斬了十幾個大肆宣傳逃跑的屯長和什長,又從曹性部抽調了一批骨幹過去擔任下級軍官,這才勉強穩定了局勢。如今在遭到對方如雷轟電閃般的突襲之後,看見自己前面的士兵們幾乎全部陣亡,不少人蹲在地上嚇得大小便都流了出來,已經哭成了一片。

我心情極度沉重:若是讓這種情緒繼續蔓延影響其他的戰士,整支部隊軍心渙散,會有土崩瓦解的危險,但此刻自己實在沒有理由去責怪他們。況且現在對這些士兵來說,要麼被敵人殺,要麼被自己人殺,橫豎都是個死,根本沒區別。若是再打算以殺人來穩定軍心,只怕不但震懾不住,反而會激起反抗。到時候也不等鐵羌盟的第四波攻擊,自己就先窩裡殺起來了。

不僅是如此,真正的危機關頭現在纔剛剛開始。

趁大夥兒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悄悄地回頭眺望一眼:沒錯,原本點點燈火的曹營方向變得一團漆黑——曹操確實行動了。在中牟出現大火之後,他特地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此後卻先是按兵不動,接着又忽然熄滅了火把,沒有了聲響,整支大軍彷彿憑空消失了似的。此人的舉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究竟他是什麼目的,我竟一點頭緒都沒有,這一點幾乎讓我着急到發瘋。

此時心中矛盾之極,現在將這消息透露出去,不,甚至只要下達擺出防備東南方曹軍的命令,都有可能導致士兵們的崩潰;但是如果完全不加以防備,假使曹軍真的從背後殺到……我吐了一口氣,此時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與其令士兵得知了消息先行崩潰,倒不如賭上一賭,暫時將曹軍完全棄置不顧,先全力對付鐵羌盟!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又回頭向東南方向看了一眼,這一眼令自己幾乎就要大聲叫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東南方向的原野上高速地奔來,但再仔細觀看,又好象都什麼都沒有。

這是心理作用嗎?我回過頭環視四周一心一意緊張注視着西北方向的將士們,忽然對他們的一無所知產生出一種強烈的羨慕之情。

正在這時,旁邊一個騎兵充滿緊張恐懼地回過頭來,一瞬間正好跟我四目相對。雖然自己胸中憂心如焚,但我還是成功地對他平靜地笑了笑以示安慰。看着那年輕的騎兵興奮得臉色通紅,不好意思地轉回頭去,我暗自鬆了口氣,總算沒讓任何人看出破綻。

只是自己暗自握緊拳頭的左手,由於過於用力,使得四根指甲深深刺進掌心的肉裡,手掌上滲出了鮮紅的血。

自從鐵羌盟的第三波攻勢瓦解之後,敵人沒有再繼續進攻,雙方陷入了難堪的對峙局面。藉助這一點喘息之機,士兵們正分別在鄧博和胡安的指揮下將敵人遺留下來的屍體在陣前壘成橫排,以便對敵騎多形成一些障礙物。

我默默地看着對面的火勢在逐漸熄滅,天空正逐漸重新歸於黑暗:自己放的火正在被撲滅,敵人被自己擾亂的陣地,應該已經恢復秩序了。

經過你來我往前幾回合的拼殺較量,雙方對彼此的實力心裡基本都有了底。

目前自己的防禦已經接近崩潰,最好的方法沒過於主動突擊。

但自己的兵力畢竟太少,而敵人在發起第三輪攻勢時,就已明顯吸取了前兩輪攻勢的缺陷,重新調整了戰術。那種密集方陣的數路並進突擊,憑手頭這點騎兵可絕對沒法子阻攔,就算能夠擋住一路,也絕對沒法擋住其他幾路。可是如果自己退入城中固守,一方面敵人就有了喘息的機會,另一方面很可能會造成我軍內部的崩潰。

對面鐵羌盟也絕不比我更樂觀:雖然兵力總數佔了十足的上風,可是受到我軍佈陣的地形限制,無法形成包抄;三番五次的進攻受挫,加上陣勢被襲,使得士兵始終沒能得到休息,士氣又被我所奪……如今他們唯一的優勢,就是那恐怖之極的突擊力和對我軍防禦陣勢已徹底摸清。

鐵羌盟都是騎兵,只要他們想退,隨時都可以後撤個百十里重整旗鼓。但馬超硬是不肯退走,顯然是被打出了真火,而且認爲有以上優勢,自恃有必勝的把握,因此說什麼也不甘心放棄,要將我軍徹底消滅在此地。

這就象兩隻筋疲力盡的老虎,雙方都已遍體鱗傷,卻仍然狠狠瞪視着對方,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我用力咬住嘴脣,這一戰對自己意義重大:不但可以外卻強敵,內部也能因此趨於穩定,所以只許進不許退,只許勝不許敗。

猛地又想起另外一人,我不由打了寒戰,那曹操呢,在側窺視的曹操又算是什麼,是坐山刺二虎的卞莊嗎?忍不住再次回頭向東南看去,依然是一片墨般的漆黑,經過了這麼長時間,曹操究竟會在哪裡出現呢?

旁邊士兵低低的哭嚎聲越來越響,先是幾個人,現在已經擴散到上百人,我不禁聽得心煩意亂,又是悔恨之極:儘管這些羌騎兵突擊力相當恐怖,但由於執着於強大的突擊力,所以他們的戰術相對呆板而不夠靈活。若非自己原本出城是打算伏擊曹操,肯定會事先將拒馬槍帶出來對付他們,又何懼敵人的長槊衝鋒?

恩?拒馬槍……拒馬槍……拒馬槍?

有了!我靈機一動,有了!伸手招來鄧博,急促問道:“剛纔防禦戰一共殺死多少敵人?繳獲了多少馬槊?”

鄧博想了想,道:“若是算上一開始的首輪攻擊,總共斃敵人兩千九百餘名,繳獲馬槊差不多也是這數字。不過有不少條的槊頭已經被折斷,還能用的大約有將近兩千條。”

“折斷的也沒關係,已經足夠用了!”我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激動得發顫,“吩咐下去,大夥兒在堆壘屍體之前,先將屍體的褲帶統統解下來!”

鄧博想了一想,明白過來:“原來如此,這倒是個辦法。”他又爲難道:“主公,即便是將這些馬槊統統紮好,也未見得能頂多大用啊。適才屬下不是沒有試過,可是敵人衝力極強,還是能對我軍造成很大的傷害。以我軍現有防守兵力的薄弱,即便是用了同樣的武器,也絕對禁不起再一次的騎兵突擊啊。”

我急促道:“用同樣的武器,當然是不成的了。但只要將兩條馬槊捆接在一起……”

鄧博恍然大悟,大喜道:“是,主公英明,屬下怎麼沒想到呢?不僅是馬槊,那些已經犧牲的將士的長矛,也該統統捆接起來!只不過去解死屍的腰帶未免太過耗時,就怕敵人會忽然進攻趕不上趟兒,我這就讓兒郎們統統解自己的腰帶就是!”

命令傳下去,自料必無幸理的將士們無不精神大振奮,一時間人人爭先恐後地解下腰帶,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將近兩千條的將近四丈餘長的超長大矛就已經紮好。只是忽然想到,兩千多名長矛手沒了腰帶,需要時時刻刻提防着下身,未免影響衝鋒。好在組成防禦陣線時前面的將士都是單膝跪倒,否則打仗時忽然掉了褲子,那可未免太不雅觀。

看着重新士氣高昂起來的戰士們,我總算鬆了口氣:行軍打仗,是再兇險不過的事。每個細小的環節都格外重要,倘若稍有差錯,就是萬劫不復之局。

再擡頭看看天色,此時無論是背後的中牟城,還是對面七裡的山坡,火勢都在漸漸熄滅,黑暗重新向大地籠罩過來。

“鄧博,還是由你指揮好全軍,”我一面往箭壺裡補滿箭支,一面下令道,“胡車兒,你再跟我去衝殺一趟罷!”

還不等胡車兒答話,魏延從陣後的騎兵隊前策馬衝過來,大聲道:“不公平,胡將軍已經出去衝殺過一陣。這等好事,主公爲何不用魏延?”自從陣勢列開以來,魏延一直在陣後統率騎兵,卻始終沒有廝殺的機會,此時看他激動成這個樣子,顯然悶在後面手都發癢了。

我重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笑道:“好,我需要得就是你這股子銳氣!”

魏延大喜道:“多謝主公!”

我笑了笑,這才接道:“不忙,我要你依舊在後面統率騎兵壓陣。”

魏延先是錯愕,接着憤怒起來:“主公,您這麼說分明是拿我開玩笑,莫非是瞧不起魏延麼?”

“文長,你這說得什麼話?”我雙眼一瞪,聲色俱厲道,“此時何等緊急,我那有心思開玩笑?之所以讓你在後面壓陣,正是期望可以藉助你的銳氣,在關鍵時刻給予強敵做決定性的一擊!現在立即回去壓陣,養足精神!”

看着魏延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回陣後,我一舉方天畫戟,大聲對着適才剛回來不久的五百騎兵道:“走罷,讓鐵羌盟知道我們真髓軍的厲害!”

經過艱苦的拼殺,總算勉強扯平了戰局,如今敵人士氣大沮,軍心不穩,我軍又新增了秘密武器,正好乘勢破敵,若是給他們時間恢復體力和士氣,那就大勢去矣。

感受着縱馬狂奔的快感,我們向着那由火把組成的陣勢逐漸接近。在經受了上次的襲擾後,整個敵陣變得嚴密多了:在火把下,數以萬計的鐵羌盟騎兵嚴格地按照一個個小方陣站齊,無數條長鐵槊筆直地伸向天空,形成一片鋼鐵的森林。如果還認爲能象上次那樣偷襲得手,可就大錯特錯,而且我軍兵器遠比對方要短,以這點兵力上去正面硬碰,肯定要吃大虧。

我把方天畫戟掛好後取出了弓箭,將全部精神氣力都灌注在手中的勁箭上,右手一鬆,箭支穿越二百步的距離,筆直地飛入敵陣,引起一陣小波動。然後勒停戰馬,大聲喝罵道:“馬超,無能小兒,縮頭烏龜,不敢出來跟真髓放對見個真章嗎?”這一聲提氣送出,在原野裡隱隱迴盪。

對面那燃燒着的敵羣忽然發生了變化:隨着陣中傳來一陣“嗚嗚”的角笛聲,敵人有條不紊的移動起來,就潮水般的火焰向兩側自動分開一條道路。百十多名羌胡武士簇擁着一個將領緩緩策馬而出,在無數火把的照耀下,那人身上一副爛銀色的鎧甲,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隨着這股敵人向前的步伐,粗重而莊嚴的大角笛聲此起彼伏,瞬間就波及到整個平原。

此時我才勉強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只見對面那頭領跨下是一匹通體披着重甲的高頭白馬,他一身漢人武將裝束,身穿魚鱗鐵鎧,腰跨環首刀,外罩素白披風,頭頂狼紋鐵兜,就連手中的馬槊都是通體銀白色。此人的年紀並不大,也就二十出頭,長着一張秀氣文弱的面孔,只有一雙眼睛散發着冷森森的光。

我提氣揚聲道:“你便是馬超?”

來人立住戰馬,傲然道:“馬超?馬超算什麼東西?我乃是當今鐵羌盟主韓鎮西之子,韓穆是也!”我不由大奇,韓遂曾受朝廷安撫,被任命爲鎮西將軍,韓鎮西當然是指他,只是統率鐵羌盟部隊的不是馬超麼,怎地忽然冒出個韓遂的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