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順整理清點的俘虜名冊中,大量都是老幼婦孺和傷病號,真正能夠編隊上戰場的大約只有四千人。我把按名冊分發農具種子、領取土地,頒佈屯田法令等等煩瑣事情一股腦推給了魏延和秦宜祿之後,親自帶領着挑選出的士兵去操練。
新王朝末年僞帝王莽幾次清剿綠林山都沒有成功,這是由於和官軍的僵化戰術相比,流民的頭腦沒有受到過排兵佈陣等死條框的限制。他們的戰術都是由地形地理衍生的隨機應變,配合着這些人在當地奇異的生存本領就能夠發揮難以想象的戰鬥力。可是流民也有缺陷,他們畢竟沒有受過軍事訓練,所以組織結構鬆散缺乏紀律性,武器又相對落後,官軍在這些方面佔盡了優勢。所以一旦在平原上兩軍對戰,流民往往不是官軍的對手。如今,平原地帶的黃巾軍主力已被全部剿滅,而依託山地生存的張燕等黃巾餘部卻依然頑強十足,就是這個緣故。
所以如果把流民組織起來進行訓練,使之能夠在發揮原有靈活性的基礎上進一步具備了嚴密的組織紀律性和視死如歸的氣勢,那就能變成一支極爲可怕的戰鬥力量。
傍晚回到府邸,秦宜祿已經等待多時了。看見我進來,秦宜祿趕忙起立,他一臉倦容,看來下午勞累不淺:“稟報府尹大人,屬下有一點目前本地區經濟運作的構想,還請大人批示。”看着秦宜祿畢恭畢敬的樣子,我不由一陣感慨,自己從一介流民到現在成爲一郡地方長官,這中間經過了多少風風雨雨?等回過神,發現秦宜祿沒得到我的允許所以不敢說話,還站在一邊等候指示呢,趕忙揮揮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秦宜祿恭恭敬敬道:“目前河南尹土地荒蕪、百費待興。屬下思來想去,首先應當從治水造田備耕植桑這麼幾項着手……”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何處應當興修河渠、何處可以種植桑樹、如何調理鹽鹼地造田、何時徵發徭役才能不影響春耕、如何籌備材料可以節約資金……掐着手指頭一口氣連說了一個多時辰,處處設想周到,事無鉅細,如數家珍。我聽得呆了:原先自己對秦宜祿不大瞭解,只知道而他性格柔弱卻娶了個美人。今天聽了這一席話,才發現此人原來竟是管帳理財一等一的好手,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大人,對屬下的構思,還有什麼指教麼?”秦宜祿躬身問道。
“沒有了,”我趕忙站起來對着他一拱手,“秦先生,您說得太好了,就按照您的意見辦罷!”其實自己這外行早被他的報告纏雜得頭昏腦漲,倒是有一大半沒聽進去,“您、高順將軍和在下同樣都是奉先公的直系部屬,所以真髓不好自做主張封您官職……明兒個大早我就飛馬奏請奉先公,暫且委屈您擔任河南府長史。日後本地屯田修渠等這些工作,就全靠您費心了。”
秦宜祿慌忙站起來躬身道謝,竟是語帶咽聲:“宜祿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之人……今蒙大人不棄,將一郡政事相托,宜祿定要不辜負大人的栽培之心!”
趕忙攙扶他起身,我哈哈笑道:“秦先生太見外了,我等同爲奉先公效力,各盡其用嘛。今天夜已經深了,您早點回去休息,明天就請開始主事罷。”
將感激涕零的秦宜祿送出門口,剛打算回府。眼睛餘光一掃,忽然發現大門口右邊廊柱的陰影裡隱隱約約站着一個人。再定睛一看,我有點意外:“安姑娘?是你?”
健美的高個子獨眼姑娘遲遲疑疑從廊柱後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我的面前。看來她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一會兒了。“我想當你的部下!”還不等我開口詢問,她急躁地說了一句,然後輕咬着嘴脣側轉過頭去,大概是不想讓我看到那幾乎毀容的醜陋傷痕。在朦朧的月色下,她的頭髮閃閃發亮,輪廓柔和的臉龐顯得那麼溫柔俏麗,真令我有一瞬間失神。
夜色更濃了,擡頭看了看深藍色的天空,我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一陣風吹過,忽然看見她打了個寒戰,趕忙脫下大氅圍在安羅珊那衣衫襤褸的身子上。她輕呼一聲,身體不自然地微微掙了掙,卻沒有拒絕我的好意,只是努力裹緊了自己。
“我說我想當你的部下!”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愈加急躁,但神態反而愈加扭捏不安,“但我不想成爲別人的士兵。我找過魏延,他說如果想當你的部曲親兵,就必須經過你同意才行。”我摸透了這姑娘的性格特徵:性格倔強剛直但不善於表達感情。大約是戰亂的關係,她的自我防護意識很強,所以習慣用憤怒和急躁來掩蓋內心的不安和期望。
我回過神:“啊,當然好!你的武功很高,願意做我的護衛麼?我……我也很想聽你講的那些故事,你們國度、大秦還有那個馬其頓大帝。”
在聽到回答的那一瞬,安羅珊的大眼睛在暗夜中閃閃發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對我深深鞠了個躬。
三月初的清晨微風雖然冰冷依舊,但城牆腳、河岸邊已有了點點綠意。我正在岸邊樹林中和新護衛練武,忽然就聽有人自外面大叫大嚷着騎馬跑過來。安羅珊轉頭一看,笑道:“將軍大人,文長來了!”
前些日子魏延白天練兵夜晚“發丘”,短短一個月發掘古墓八個,前後取出墓葬的珠寶金銀合黃金一百九十餘斤。隨着這一筆筆金錢的支出,陳留郡的糧食、南陽郡的兵器還有河內郡的牛馬流水價從四周鄰近勢力匯過來,全郡經濟復甦和養兵備戰的工作之所以開展得有聲有色,文長當居首功。
魏延素來喳喳呼呼,但這次顯然給人不同的急躁感。我還沒來得及問話,他已經一馬衝進了樹林,筆直地趕到我面前,馬還沒站穩,人先滾下了鞍子:“主公,主公!大消息!長安、長安城內殺將起來了!賈詡老賊頭還來了一封信!”
“什麼?”我驚喜交加,幾步搶到他身前伸手拉魏延起身,“慢慢講,到底是怎麼回事?信在哪裡?快給我看!”
原來,李傕由於忌憚樊稠的善戰和他的強大兵力,於是命令他東出函谷關討伐司隸的關東諸郡。樊稠要求增加自己的部隊,遂被李傕召回長安述職。興平二年(公元195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傕埋伏的刀斧手在軍事會議上忽然衝出擊殺了樊稠。這一事件鬧得西涼衆將離心離德,人人自危。
郭汜原本跟李傕交好,但此時畏懼他會忽然發難,對自己猛下黑手。二月二十七日子夜,郭汜搶先調兵突擊李家軍營,企圖一舉殺死李傕,但是失敗了。死裡逃生的李傕調集部隊和郭汜在長安城中拼殺得昏天黑地。
繼王允呂布誅董卓、西涼兵逼宣平門、韓遂馬騰犯長安之後,新的喋血劇在這座大漢舊都的舞臺上,再次拉開了帷幕。
“消息是咱滲入的奸細從弘農西涼駐軍中傳來的,張濟已經連夜趕回了弘農,準備調動部隊上京。”魏延報告,他疑惑道,“奇怪的是,咱仔細盤查出關中的通路,可沒一個人打那邊逃難出來。這會不會是假消息?”
“消息不會有假,而死人是沒法逃難的。”我嘆了口氣。董卓死後,三輔地區百姓還有數十萬戶幾百萬口。但西涼軍四下劫掠,又加上連年饑荒和瘟疫,造成青壯年早就逃進了益州,逃不走的老弱病殘彼此爲食,人吃人的慘劇天天上演。僅僅兩年,往日富饒膏腴的關中就變成了荒野盡白骨,百里無炊煙的焦土,所以新****再大,卻連個能逃難的活人都沒有。
拆開賈詡的信箋,信中所說除了大要講述了長安變亂以外,還透露了一些詳細內情,令我頗爲震驚。原來這次李郭內訌,很大程度是司空張喜、尚書王隆、大司農朱儁等朝廷公卿們促成的。他們利用樊稠事件在郭汜面前大做李傕的文章,司空張喜還大搞妻子外交:樊稠死後,張妻和郭妻忽然親密起來,日日促膝長談,閒三道四地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反正最後郭妻懷疑丈夫與李傕的妻妾有染,遂對丈夫造謠說李傕打算鳩殺他,企圖阻止他們繼續往來。這最終使李郭反目成仇。
公卿們的如意算盤是希望郭汜殺死李傕,可是計劃落空了,而擴大的****也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制範圍:三月二日,郭汜陰謀挾持漢帝的計劃被李傕得知,李傕搶先動手,派侄子李利劫持天子和宮中財寶到自己的軍營。然後火燒長安,宮殿和民居盡數化爲火海。天子於是下旨爲李郭說和,可作爲使節拜訪郭汜的公卿們反被扣爲人質,朱儁因此忿恨鬱悶而死。在信的結尾處,賈詡敦促我儘快提兵西進,拱衛漢室。
沒有興奮,沒有激動,我揣揣不安地收起了這封信。
想當初董賊上洛時西涼軍何等強大?關東諸侯會盟伐董聲勢浩大,一個個卻畏董如畏虎:盟主袁紹法螺吹得嗚嗚響,但就是不敢西進去捋****的虎鬚;曹操那麼厲害的人物,照樣被西涼軍打得大敗,險些連命都喪了。可到最後呢?手握重兵的西涼軍閥們硬是被朝廷公卿拉下了馬。這些公卿沒有實權,也沒有軍隊,面對軍事強權領袖他們阿諛奉承、醜態百出,可背地裡策劃着無數分化瓦解的陰謀圈套。董卓、李傕、郭汜這些強絕一時的人物就這麼一個個地掉了進去,再也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