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緊閉城門!”我大聲發佈命令,但聲音立即被淹沒在數千新兵七嘴八舌的雜聲之中。頭一次遇到這種混亂的情況,頭上汗滴不斷冒出,我嘶聲大喊着,但偏偏沒人能聽清命令。

正在焦急萬分的時候,我猛地急中生智,拉過身邊那個傳令的士兵,湊到他耳邊沉聲道:“趕緊一個個用耳語告訴大家,陳留張邈的五萬救兵傍晚便到了。全都保持安靜聽從本將軍指揮調遣,一定能趕走敵人!”此時以大聲叫嚷根本無濟於事,無論如何以一人之聲也壓不倒這許多人,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方有希望出奇制勝。果不其然,不到片刻耳語一傳十、十傳百,城頭士兵已經全部安靜,望着我等待下達命令。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下面要做的就是鼓舞士氣,否則以這批新兵的訓練和素質,這一仗不用打便輸了。

我雙目神光暴射,掃視衆人。大家措手不及,頓時被我這一望而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環視了一週,我沉穩道:“大家原本都是世代的農夫,這幾年倍受流寇之苦。眼下每戶人家按人頭劃分了耕田,難道就不想過點安定日子麼?”我故意放慢說話速度,說到“安定”二字,更是丹田用力,將每個字遠遠傳出,“你們當兵究竟是爲了什麼?難道不是爲了保衛家園嗎?如今盜賊肆虐,你們新獲得的土地和財產難道就任由他們糟蹋不成?!”頓了頓,我再度威嚴地掃視四周,洪聲道,“眼下賊兵數量雖衆,但他們部隊行軍喧譁無度,不過都是些不懂兵法的烏合之衆!只要大家聽從我的指揮,擊敗他們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死般的沉默後,接着是暴風般的爆發。新兵們羣情激憤,紛紛叫嚷,“追隨將軍”、“驅逐賊寇”的高呼聲響徹雲天。我滿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現在士氣已經不成問題,接下來就是如何安排戰術,打退敵人了。

安排了崗哨與駐防之後我總算喘過一口氣,扭頭尋找魏延,卻正好迎到了高順。他在城牆的甬道口負手而立,看着我微笑道:“府尹大人,從前你我還沒有配合作戰的經歷。今日一見,這令將士歸心的本領實在讓高某折服。”

我伸手擦拭額頭上適才情急流出的汗水,慚愧道:“將軍謬獎了!若論作戰經驗和韜略才幹,在下遠不及將軍。如今賊勢大盛,還希望將軍助真髓一臂之力!”說着沿着階梯步下甬道。

高順與我並肩而行,沉聲道:“賊兵遠來疲敝,我軍正好乘勢取之。高順有一計,定能擊破賊寇。”

剛過巳時。

西北風在大平原上肆意橫行,天空陰沉沉地,雲端的太陽變做一顆柔和白色光點,高高地掛在頭頂。

根據高順將軍的計劃,早在賊寇距離中牟尚遠時,我與魏延統率着一千一百名步兵、三百名騎兵偷偷從北門出城跨過渠水,埋伏在官渡北岸的小樹林中監視流寇的動向。我騎着戰馬,倒提鐵戟向西南望去:流寇的前鋒已經緩慢前進至中牟城下,後續隊伍連綿不絕大約三十里。大致估算一下流寇的數量,敵人竟有七八萬人之多。

魏延策馬來到我身側,低聲道:“主公,高順將軍發狼煙信號了!”我擡頭注視着城頭,隨着敵人接近中牟,城頭上一道狼煙直衝天際,無數的士兵們慌亂地在城牆奔走喧譁,銅鑼和戰鼓雜亂無章地敲響。看到這裡我不由微微頷首,一絲笑容從嘴脣擴散開來:高順將軍的演技真是精湛無比,城池一片混亂的形象惟妙惟肖。其實這些喧譁和鑼鼓都不過是爲了掩飾狼煙的作用,放鬆敵人的警惕性而已。

我無聲地發出行動命令:輕輕將左手握拳舉過頭頂,身後的士兵一個個照做,一直通知到隊尾。

於是,由五百五十輛運糧車組成,打着張邈旗號的“運糧隊”在我所統率的三百名騎兵帶領下,大搖大擺地自官渡渡過渠水向中牟進發。

剛剛接近中牟不到五里,遠遠地看見敵人的騷動彷彿波浪般擴散開,五六千名流民爭先恐後地放棄了對中牟的包圍和工事的修築,嘈雜地操起武器向我車隊迅速地衝過來!這就是流民組織鬆散和訓練不夠的弱點。

我望着四里遠處漸漸接近的喧囂人羣,嘆了口氣:縱然流民們缺點很多,但經過數次搶掠,他們也已經有了一定的武裝,何況龐大的人數總以彌補一切。車隊繼續前進,直到看着敵人進入一里以內,我回頭大聲下令道:“砍斷車軸!立即撤退!”

剎那間,五百五十輛糧車頓時變成無法行動的障礙物。而四百名斷後步兵舉起盾牌形成防禦牆,掩護着騎兵與其他士兵緩慢而整齊地向北撤退。爲了力求使敵人中計,所以每輛糧車上八隻麻袋中的四隻都盛得是穀物。我看得分明:敵人根本顧不上追趕我們,他們瘋狂地衝到一輛輛糧車上用力地戳刺,將車上麻袋刺破了幾隻。看到黃澄澄的豆子散落下來,那些衣衫襤褸的男人們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

看着這幅景象,我不由得心中一酸:當年自己四處流浪、忍飢挨餓,如今卻要拿這些與自己同樣出身的可憐人開刀!但除了這樣做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長期的亂世使這些流民們已經適應了以搶掠和殺人作爲自己的生存方式,單憑仁義道德的說教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只要這個亂世存在,就根本無法將他們徹底從罪惡的生涯中拯救出來。

唯有先用實力以法律和土地約束他們走上正軌,然後再逐漸以道德教導潛移默化。

唯有結束這個混亂罪惡的時代。

用干鏚以濟世。

流民們已經顧不得別人了,他們收起了武器,歡天喜地地抗起一隻只沉重的麻袋,想把戰利品搬回城下去。我咬了咬嘴脣,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隨着一聲號令,斷後的盾牌手們一律伏倒,暴露出早已填裝箭矢完畢的七百名擎張手,他們平舉弩箭迅速瞄準——這批擎張手都是跟隨我的侯成舊部,各個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戰士,無論是瞄準精度或者填箭速度,都是一流水平的弩手。

下一秒鐘,漫天的箭雨飛過將近四百步的距離,深深刺入流民們沉重麻袋下破爛衣衫覆蓋的。

高順將軍的計策辛辣有效:在這五百五十輛糧車中每輛車都放置了八條麻袋。在退軍時斬斷車軸後,流寇們就只能通過身抗肩挑的方式搬運糧食,處於運糧狀態下的他們不僅無力作戰,而且機動性大打折扣。這樣四千餘名流寇被輕鬆剝奪了戰鬥力,從身負武裝的戰士變成了手無寸鐵、行動緩慢的活靶。

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能算作戰了。我幾乎不敢正視面前這場單純的屠殺:僅僅頭一次齊射,對面依然手持武器具備作戰能力的人就已全部被射倒。

遠處城下的敵人大驚失色,他們無聲地看着擎張手進行第三次齊射時纔有了反應。大股的流寇吶喊着向這邊跑來,企圖救回他們的同伴。擡頭望着密密麻麻的人頭遠遠地衝過來,我心知肚明,他們的行動已經太晚了。

在第八次齊射結束時,面前慘狀震撼着我的視覺器官:大片大片殷紅鮮血在灰暗乾硬的土地襯托下有一種莫名的悽絕豔麗,插滿箭支的麻袋和皮囊橫七八豎地倒在陰冷的北風中。

“聚攏陣型!緩慢撤退!”我大聲呼喊。

聽到這個命令,盾牌手們重新站立,聚攏組成堅實的防禦牆再度緩緩後退。

數不清的流民高舉着環首刀、木棒、鋤頭和長矛等各式各樣的武器向我們猛撲過來,他們已經傾巢出動。敵人行動速度非常快:過度的衝動使他們喪失了理智,只知道不顧一切地衝、衝、衝。

盾牌手紛紛亮出環首刀。我向陣型兩翼一望,只見一臉緊張的魏延已擎出雙刀,騎兵們也舉起了長矛。忽然靈機一動,我大喝道:“盾牌手臥倒,擎張手填裝弩箭!”頓時魏延與衆士兵愕然向我看過來。

這當口,敵人又衝過將近兩百步的距離,瘋狂地喊殺聲震天動地!

我怒斥道:“這是命令!立即照辦!”盾牌手們立即慌忙放下盾牌,擎張手們開始半蹲着填裝弩箭。

流民們衝得好快!他們已經越過同伴的屍體,距離我們五百餘步!大約是看到我軍的擎張弩開始填裝,他們愈加努力地拉近距離,企圖在弩箭發射前一口氣衝過來進行貼身混戰。我用眼角一掃,只見魏延轉頭望着我,眼光中充滿了要求出擊的急迫。我對他用力地搖了搖頭,轉過去看着敵人的動向。距離已經非常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最前列的一個流民張開大嘴,用力地喘氣。

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心臟砰砰地跳着。流民們的距離已經進入三百步!

就在此時,魏延歡叫道:“弩箭填裝完畢!”

我心中一寬,用盡力氣大喝道:“瞄準!”

七百張擎張弩齊刷刷地向前平舉。

流民們的距離進入二百五十步。

就在這一瞬間,敵人的前進速度忽然放慢凝滯!

機會到了。

“放!”

七百支弩箭暴射激飛,透體而過!近距離弩射的威力決非常人可以想象,穿透力極強。剎那間對面數百具血肉之軀剎那間好象被刺漏的水袋,軟軟地攤倒,粘稠的鮮紅色液體從他們身上的小孔中狂噴出來。

當一個人急速奔跑到三裡左右便會到達他的體力臨界點,產生出無比疲憊與呼吸困難的感受。適才在敵人瘋狂撲救同伴時,我發現從中牟城下的宿營地至此處正好是三裡多的路程。而這些沒有受過正式訓練的流民們只顧感情用事,這種從遠處急忙展開衝鋒的行爲根本就是對體力的肆意浪費。

精確計算過敵人由於到達臨界點、機動力削弱導致陣型凝滯的距離後,我終於大着膽子一注壓中。衝在最前端的人們紛紛中箭倒地,翻滾哀號,嚴重阻礙了後面流寇們的整體前進步伐,使得他們原本雜亂無章的陣型變得愈加擁擠不堪。

正在此時,一團火焰與驚慌的叫喊自中牟城下衝起,吶喊聲春雷似的從敵人的身後滾滾而來。看到這一切我鬆了口氣,計劃順利展開了。在流民主力完全被我的小股士兵吸引後,高順將軍統率着一萬餘名招募的新兵乘機殺出城門,放火焚燒敵營和工事。瞬間中牟城下的敵人就被高順秋風掃落葉一樣捲走,緊接着他立即掉頭北進,從流民主力的背後掩殺過來。

反擊的時機終於成熟!隨着我總攻擊手勢打出,早已等候焦急的魏延吶喊着指揮騎兵們自兩翼空羣而出,配合高順對流民前後夾擊,宛如兩柄尖刀,深深刺入亂做一團的敵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