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之後的一個夜晚,夜色似乎也如劉協渡河時看到的一樣。但與之不同的,在這個晚上之前,這裡經歷了一場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殘酷戰事。
到了這個時候,袁軍和曹軍都猶如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傷口。空氣裡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許多沒來得及收殮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卻沒人敢上前幫他,因爲不知什麼時候,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一箭。
就如司馬懿和龐統在沙盤圖上推演的一般,當曹操倚仗着漢室名聲護衛,抵達官渡後,戰事彷彿一下恢復到了原點。略微有所不同的,就是袁軍再無之前那般囂喧自大,更不會再出現顏良私自出兵、文丑含怒報仇之事。他們吸取了教訓,只是將白馬城時以傷換傷的打法再度祭了出來,期望用兵多將廣的優勢來擊敗曹軍。
由此,曹軍這裡的處境,瞬間比之前嚴酷了許多。官渡只是一個渡口,並沒有白馬那樣的城池。而由於袁軍的步步緊逼,曹軍也沒有機會分出一營互爲犄角、守望相助。於是,整個官渡就直接暴露在了袁軍的兵鋒之下,使得曹軍只能硬碰硬地同袁軍拼消耗。
另外更嚴酷的一件事,便是沮授建言袁軍依沙壘設營。那些營寨十分簡陋,但佈局卻如同魚鱗一樣,層層疊加,環環相連。
可就是這些東西,卻讓曹軍上下心驚膽戰——袁紹軍明顯改變了思路,打算打一場認真的持久戰了——那些魚鱗寨不夠結實,但便於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護工匠在稍微靠前一點的地方繼續修建,一口氣能修到敵人鼻子底下。會如同一座磨盤,緩慢而有力地把曹軍最後一滴血和糧草都磨平。
而在這些營寨當中,沮授還建議大量修築箭樓。那些箭樓低則十丈、高則二十丈,居高臨下對着曹營射擊。一旦戰事開啓,箭矢如雨,對於曹軍來說就是最可怕的噩夢。曹軍也想過修築箭樓與之對抗,奈何袁軍人多勢衆,曹營此舉不亞於東施效顰,非但箭樓沒有修成幾座,兵士倒先損失了不少。
發展到了後來,曹軍都放棄了主動出擊與袁軍對抗,只依靠官渡堅固的防線來抵擋袁軍的攻殺。終於等袁營的箭樓都可以射入曹營前沿時,那些巡防守備的兵士每出去巡邏一次,都彷彿走過一道生死關。甚至就連一些曹軍兵士小解,都需要有人擎着木盾掩護。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漢營當中那位沒事兒喜歡亂走的天子,自從袁軍箭樓開始發威之後,他便再沒出過一次大帳。
種種跡象表明,袁紹已然在這場戰鬥中取得了優勢。同時也證明,袁紹還是這天下的第一大閥:因爲大佬兒只要認真起來,曹操這位小弟便實在難以與之抗衡。
然而,就在袁軍節節勝利的時候,袁紹中軍大帳中的氣氛卻十分沉悶。各派的策士謀臣垂首而立,猶如一隻只被鬥敗了的公雞。就連最需要氣勢威風的將軍們,也只能維持着一種不屈的姿態,尷尬地站在大帳中。至於袁紹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但在場之人都太熟悉袁紹了,他們知道袁紹越是看似平靜,那胸中就醞釀着越暴戾的驚雷。
事實上,這些文武的猜測也一點都沒有錯,袁紹此刻的確在極力壓抑着胸中的煩悶:自與曹操開戰起,非但沒有意料中摧枯拉朽般順利解決曹操,甚至還初戰遇挫,接連損失了兩員大將。
之後雖然峰迴路轉,但兵糧已經快要告罄了。鄴城的審配之前幾番送信,還只是言兵糧徵調使得各地怨聲載道,現在的幾封書信上,已直接彙報哪個地方爆發小的動亂了。
如今這種形勢,看似袁軍節節勝利,但事實上袁紹卻不過在苦苦支撐罷了。曹軍龜縮官渡之中,袁軍數番強攻都不能拿下,也使得軍中的士氣漸漸不穩。再這樣下去,袁紹非但不能攻滅曹操,還可能因爲糧草不繼而灰溜溜地退回河北。屆時,他這位海內第一強閥,就會成爲海內第一笑話!
另外,還讓袁紹煩悶的是,董白最近的動作十分詭秘,好似在謀劃着什麼陰謀。袁紹知道自己其實已然同董白決裂,他可不想在戰事焦頭爛額的時候,這個董白又會搞出什麼爛事兒。
可若說就因爲這些懷疑而除掉董白,袁紹也不能如此魯莽。畢竟,長安城中那枚棋子,還是董白運用起來比較得心應手……
總得來說,此時的袁紹,他迫切需要一場決戰!
只有一場決戰,才能以優勢兵力擊潰曹操那膽小陰險的傢伙,讓世人看清背叛他袁紹究竟會是什麼下場。
只有一場決戰,才能讓他袁紹的戰旗飄揚在這亂世洪潮當中,讓世人明白這個亂世的主流究竟誰在主掌。
只有一場決戰,才能將眼前亂七八糟的煩惱之事都趕出腦外,讓他可以靜靜地謀略袁氏的未來,或者可以直接說,這亂世的未來……
想到這裡,袁紹不由丟掉了手中的酒杯,終於對着滿帳文武言說出了心中的話:“我需要一場決戰。”
此話落下,本來就寂靜的大帳,瞬間變得更加無聲了。衆文武不管是不是一個派系,都互相對視一眼,搞不清楚袁紹究竟又想如何。
“怎麼?偌大營帳當中,匯聚河北精粹,竟然連一個妙策都想不出來嗎?”事情沒有按照袁紹的設想進行,登時讓袁紹越發壓抑不住心中的惱怒,再度甩袖激將道:“莫非舉河北之力,都敵不過曹孟德一人?!若如此,我留你們何用!”
“明公,”沮授如今執掌整個軍機,最是責無旁貸之人,聽聞袁紹如此急功近利,不由勸解道:“明公少時與曹孟德爲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還望明公戒躁,徐徐圖之。”
“你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愈加難看。
可惜沮授是位絕佳的策士,卻不是善察言觀色的能士,反而就事論事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丑相繼敗北,曹軍雖然一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明公難道不覺得可疑麼?”
高覽卻時刻關注着袁紹臉色,見狀不由高聲駁道:“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爲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高覽本意,是想借此讓沮授看到袁紹的臉色,轉寰一下便也無事了。可想不到沮授卻當真以爲袁軍士驕,不由一指袁紹背後那面獸皮大地圖:“曹孟德將烏巢讓給我等,根本就沒安好心。這裡貌似安全,卻背靠一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我等產生這裡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一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於一役!”
周圍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不由急道:“公與莫要亂言,烏巢一戰乃主公精心設計,才逼得曹操退守官渡。你怎能說這是曹操故意讓給我們?”
可明顯這個時候,已經有些晚了。袁紹終於忍無可忍,怒而拍案道:“沮公與!你百無一策不說,還敢動搖軍心?!本將軍這便撤下你監軍一職,交由公則代掌。來人,將沮授給我拉下去,讓他與田豐一同在牢中靜待我大破曹軍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