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愣愣地看着魏延,他都不知道自己眼裡放出了什麼樣的目光。
後世的人們提起魏延,就不能不說起諸葛亮。得益於羅老爺子一支健筆,他在寫魏延的時候,就讓諸葛亮說魏延是反骨仔,然後就想砍了魏延的腦袋,劉備老大當然不肯,再然後諸葛亮便對劉備老大解釋說:魏延這傢伙矜高傲慢,若不上來殺殺這傢伙的威風,恐怕日後難以駕馭。
這事兒當然子虛烏有,但《三國演義》之所以能夠成爲名著,就是因爲虛虛實實之間還能引人入勝。這個橋段雖然是虛構的,可歷史上的在魏延後期確實居功自傲、行事魯莽且不識大體。羅老爺子爲了讓自己的作品生動可讀,架空出這個橋段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至少,劉協這個時候,就十分贊同羅老爺子的觀點。不過,劉協用比羅老爺子更後世的眼光來看,他感覺魏延還不是不識大體,而是這娃就是典型的智商高、情商低……不,基本上這娃就是腦子缺根弦。
就說眼下這事兒,魏延藉着自己剛纔一戰打出來的威信,率領着廬江百姓投誠漢室,你說這時機把握得何等巧妙?而且,事情一旦成功,魏延這一功又相當不小——這足以說明,魏延的智商絕對是在線的。並且,那智商摳出來,怎麼也得好幾斤。
但問題是,這娃在情商方面,那就實在太沒眼力見兒了。
你魏延不管再怎麼心向漢室,眼下也是劉勳手下的小兵兒。劉勳現在還沒有被漢室打趴下,你就急吼吼地要將廬江城獻給漢室,這未免也太乾脆利落了些吧?
不錯,男人乾脆利落是優點,但在某些方面,這也是缺點:你能這樣乾脆利落地對待劉勳,難道不會同樣乾脆利落地對付大漢天子嗎?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魏延難道沒看出來,朕接連好幾天沒出手,就是明擺着要把廬江送給曹操嗎?當然,朕最後肯定還是想要從曹操嘴裡摳出廬江城的,可就算這樣,也不是任由你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亂摻和的。
你讓朕當着曹操的面兒,如何好意思收得下這廬江城,這不是逼着讓朕暴露出小心眼兒的本質嗎?
由此,對着滿懷一腔熱血、期不已的魏延,劉協那眼神兒一瞬間可謂變幻莫測。吹着冷風吹了半天,劉協隨後也只能說了一句顯得他自己十分弱智的話:“嗯……你這兵士倒有意思。不過,茲事體大,朕需好好思量一番。”
拜伏在地上的魏延臉色瞬間僵硬石化,眼中完全一片震驚和不可思議:咱這大漢天子傳說中挺英明神武的啊,怎麼自己今天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智障?大好的一座廬江城唾手可得,你卻還要回去好好思量一番,你難道是豬嗎?
“陛下!……”魏延腦中頓時浮現出了‘十萬個我爲什麼’,可話剛一開口,臉色忽然便又是一變,生生止住了滿腔的質問之語。
得益於超高的智商,魏延立刻明白這時他其實什麼都不能說。身爲劉勳手下的小兵兒,這樣一個卑微的身份讓他怎麼能夠當衆質問劉協爲何不收下廬江?更何況,就算他想質問,他難道就能全權代表廬江百姓?
不錯,適才的一戰,魏延的確爲自己換來了開口的資格。但挾裹着一時的民意投誠漢室,跟擁有着足夠的威望能夠決定百姓的選擇,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投誠漢室是魏延的一時衝動,絕對不能說就是廬江百姓的心願。
不管怎麼說,漢室跟曹軍還是一夥的。剛纔曹軍屠戮了那麼多的廬江百姓,他魏延若一而再、再而三不知進退,恐怕廬江百姓立刻就會將剛纔的廬江英雄視爲仇酋。
更重要的一點,漢曹聯軍現在還沒有徹底攻下廬江。魏延歸入建制之後,仍舊要受劉勳的節制,魏延心向漢室之事一旦傳入劉勳耳中,那劉勳不砍魏延腦袋簡直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就在魏延剛剛開口投誠的時候,便已經註定了劉勳不會放過他。加之劉協又那般含糊其辭,魏延當下便知曉,縱然自己再苦苦相求,恐怕也不會換來什麼好結果。
想到這些,魏延面色便變得十分陰鬱。他擡頭悠悠看了一眼劉協,不自覺間露出一抹譏諷的冷笑。
於是,魏延沉默站起,再沒有同劉協說上一句話。而劉協也同樣轉身,龍靴踩上漢船旋即悠悠離去。
再多的鮮血,也不能讓世間凝滯一分。慘烈悲痛且充滿變數的一天,終於也就此結束。
入夜三更時分的廬江城中,月色昏暗如灰鉤,萬家杳無燈火,一片悽風慘雨之象。所有的百姓都在水澤一片當中追悼哀思着他們的家人,尤其廬江軍營當中,更是響起了悲憫不絕的軍中亡調。不少將士望着深沉的濃夜,感慨哀傷着袍澤的同時,也恐懼着明天是否還能見到太陽。
然而,魏延卻沒有這樣做。他悄悄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一個人警惕地來到了今日黃昏與曹軍大戰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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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這段城牆上已積了半腿深的水,根本沒有兵士駐防。其他望樓當中,兵士們也因爲擔憂着廬江城和自己的命運,根本無心仔細觀察四周。魏延藉着昏暗的夜色,很快來到了塌方城牆的一個角樓。
黃昏回去的時候,魏延清楚記得這裡遺留了不少曹軍的戰船,有好幾艘都還是可以使用的。他選擇了其中一艘,確認自己沒有被發現之後,小心地划動船槳,帶着自己少量的行裝選擇離開廬江城。
他知道,白日之事終究會傳入劉勳耳中,並且他還知道,就算沒有白天他將廬江城拱手相讓之事,劉勳恐怕也不會放過自己。
劉勳是個很刻薄寡恩的人,這點魏延早就清楚。能夠在劉勳身邊呆住的,不是一些文士就是些江湖雜流。真正可以統率一軍的人物,劉勳向來要扼殺在搖籃當中——因爲那樣的人存在,讓靠着溜鬚拍馬混到如今地位的劉勳十分沒有安全感。
留在廬江,魏延只有被誅殺的命運。所以,他只能趁自己還沒有被劉勳盯上之前儘快逃離——見勢不妙,逃之夭夭,不是膽小懦弱,而是亂世生存的一種必備智慧。
船槳輕輕劃開靜謐的水波,一如魏延的思緒般漣漪陣陣:原本歸入劉勳手下,就不是他的選擇,只不過兵荒馬亂的年月,他也不可能不隨波逐流。之前還以爲投誠漢室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今日劉協的表現,實在讓魏延失望不已。
只是,逃離廬江容易,可亂世茫茫,到處刀光劍影、烽火連天,他又該何處何從?
“據聞,荊州劉表雖闇弱中庸,但至少禮賢下士……”魏延輕輕開口,高高蹙起的眉頭有些舒展:“暫且,就在劉荊州那裡觀望一番吧。”
航行有了方向,魏延不由加快了幾分速度,很快,他便通過了城外的曹營。此刻曹營也如廬江城中一片喑默,除了偶爾的刁斗報時聲音外,沒有絲毫兵士們的聲響。魏延知曉今日一戰對於曹軍來說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竟使得曹營今日都沒有照例放出斥候遊哨。
曹營的低靡和鬆懈,讓魏延輕而易舉地通過了那片危險地帶。再之後,便是漢室的營盤,魏延忍不住望了一下昏暗月色下的漢營,看到漢營倒是燈火通明,兵士的士氣明顯不同於廬江城和曹營。
不過,這些都跟魏延無關了。他這艘小船隻是繞過漢營,就算漢營仍舊有斥候遊哨巡邏,魏延也根本不在範圍之內。
“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謂的漢代最有希望的第二任中興之君,也不過世人吹捧出來的一個黃口小兒而已。”魏延最後望了一眼那座連綿不絕的漢朝營盤,回想起今日黃昏時漢室天子的昏聵,不由心生感慨。
可就在此時,一陣強烈的光線忽然晃得他睜不開眼,讓魏延陡然心驚不已。努力辨識了一番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前方自己的去路上早就密密麻麻布滿了戰船,那些戰船靜默無聲,在昏沉的夜色當中根本發覺不了。可待魏延出現之後,三十餘艘戰船同時點燃了火把,照得一片水澤的廬江城外猶如白晝。
燈火通明當中,漢室天子長身玉立,對着魏延笑吟吟地高喊道:“文長,何故此時才至,令朕枯坐久等?”
魏延這時大腦一片空白,望着眼前的狀況根本搞不清到底怎麼回事兒:“陛,陛下您?……”
“你是想知道朕爲何白日不收了你?”劉協淡然一擺手,開口道:“因爲朕覺得白天那時辰有點不吉利。”
“陛下……”
“你是問朕如何知道你此時會逃到這裡?”劉協臉上笑意更盛,迫不及待說道:“因爲朕知道黃昏時拒絕了你,你在廬江已無存身之地,所以朕纔會在此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難道我在陛下心中,不過一隻蠢兔嗎?”魏延心中驀然有些不忿,可很快平靜下來後,他嘴角又忍不住咧出了一抹心悅誠服的笑意,在船頭上對着劉協遙遙一拜道:“末將能得陛下賞識,願憑驅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