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纔袁術處置端木正朔一事來看,樑習頓時感覺到袁術雖然壯志被消磨了個乾淨,雒陽城中縱馬任俠的豪氣也變成了對權勢女色的貪氣。但畢竟是四世三公門閥薰陶出來的人物,經歷幾次人生低谷後,他在某方面的敏銳,反而更成熟、更遊刃有餘了。
端木正朔完美地扮演了他一個‘腐儒庸醫’的角色,那樑習該在袁術面前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呢?並且,還能讓袁術既急缺又毫不懷疑呢?
“在下樑敏,之所以來壽春,自有一番所圖。如今天下洶洶,兵鋒戰亂不休,正是某之所求也。九江兵精糧足、雄踞一方,在下觀將軍對中原圖謀已久,多番觀瞧之後,才決意來此一展抱負!”
“哦?原來是一兵家。”袁術那已經看不出線條的肥臉,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先秦時代百家爭鳴,兵家也曾獨樹一幟。可隨後秦始皇焚書坑儒,漢代又獨尊儒術,這兵家一脈可就算是失傳了,不知先生算是屬於哪一脈?”
樑習微微眯眼,他慶幸自己沒有小瞧了袁術。畢竟是士族大閥裡出來的人物,對於這些古聞都知之甚清。要知道漢代普遍還是用的竹簡,一戶人家有本《論語》,都算是書香世家了。知識在這個時代,可是相當寶貴的,尤其事關前朝的歷史,更就屬於家族秘藏的內部資料。
袁術所問的那一句,看似平淡無奇,但事實上卻大有講究。假如樑習只是想魚目混珠或別有所圖才冒充兵家,那他是根本不知兵家到底分爲幾脈的。不過,既然樑習敢這樣,自然不會便讓袁術這麼輕易看穿:“權謀、形勢、陰陽、技巧四脈皆有所長,但若只學一脈,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能融會貫通。在下繼承的乃是最無足輕重的陰陽一脈,但對其他三脈也頗有涉獵。”
樑習說到這裡,袁術的興趣登時被調動了起來,他探身再度用眯縫的小眼看了一眼樑習:“既是陰陽一脈,那先生對《春秋讖》當中‘代漢者,當塗高’一語當如何解釋?”
兵家的陰陽一脈,對外說是重天時,但實際上就是搞封建迷信的。而‘讖’就是預言的意思,是漢武帝時期儒生董仲舒根據五行八卦推演出來的‘五行更替說’,逐漸形成的漢代“讖緯之學”,在當時影響很大。
後來光武帝蕩平四海,安定天下,起兵時用的也是這種讖語蠱惑人心,使得代表火德的大漢延續至今。由此,光武中興之後,上至皇家下至百姓都無不大力鑽研此術。倘若這個樑敏真的屬於兵家陰陽一脈,那對於這句讖語是不可能沒有一點見解的。
“此讖乃武帝時所傳,言漢有六七之厄,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樑習心中冷笑,但面上卻裝作十分認真的樣子解釋道:“漢自高祖建都長安至今,已近四百年,如今天下大亂,漢室日薄西山,想必再有二十年必然不復存在,正應了六七四十二之說。不過,六百四十二年後代漢者,一切尚未跡象,在下不敢亂自揣摩。”
“本將軍字公路,自應了這‘塗’字。袁氏乃名門望族,春秋陳國大夫轅濤塗之後,舜之苗裔也。舜乃土德,本將軍即土德之後,大漢是火德,五德流轉中的火生土,此爲朝代更迭之序,可見早有定數,天命所歸。事到如今,先生莫非難道還不知那‘代漢者’是何人嗎?”
樑習立刻一片恍然大悟,頓時拜伏在地恭賀道:“卻不料今日得見真龍,實乃敏三生之幸也!難怪前日夜觀星象,有四星會於箕尾,將有神人降於淮揚,原來是真龍天子悟得天命,實乃普天同慶之事!”
“哈哈哈……”袁術聞言果然大樂,笑得那張如蒸熟餅子一般蓬鬆腫脹的臉都變了模樣,尤其那臉上還敷了厚厚的一層粉,隨着他的大笑,那粉末就如下雪似地簌簌掉渣:“想不到樑先生非但是在戰場上用兵如神的兵家,更是如此一位識時務的妙人,當真是上天賜予本將軍的肱骨之臣啊。”
樑習要的就是這樣結果,在袁術那些派系當中,招攬的不過些土豪、匪人、方士之流,部將張勳、樑綱本無用兵之才,吳蘭、雷薄乃灊山土匪出身,再有就是朝廷叛黨韓暹走投無路棲身在他麾下。這些人打仗沒什麼本事兒,禍亂一方都是個中好手兒。
剩下一些謀士,都是篤信儒術的呆子,謹小慎微又不知變通,諸如閻象、楊弘之流實在不堪入目。樑習故意以‘陰陽兵家’這一身份鍥入,既表示他有利用價值,又讓袁術覺得是個貼心之人。如此只要這般接近了袁術,樑習不信他會毫無作爲。
眼下看來,袁術似乎不用自己動些手腳,他就要一心求死了。既然如此,樑習也巴不得袁術在這條作死的道路上走得快一點,讓他手刃袁術報了駱俊的知遇之恩!
可就在樑習以爲自己已初步取得袁術信任的時候,袁術的哈哈大笑忽然便停止下來。這戛然而止的突兀,讓樑習還未想通爲什麼,就感到兩名女子已然一左一右步向他身邊,不知從哪裡取出一枚長達半尺的銀針,作勢就要插入樑習的兩肩。
“好你個大膽的奸細,竟然敢如此蠱惑本將軍。如今漢室中興在望,本將軍卻久遭敗績,龜縮與淮揚一帶,你卻鼓吹本將軍爲真龍天子,欲令本將軍自取滅亡不成?”袁術豁然起身,步履穩重卻帶着沉悶的殺氣逼近樑習,就連那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氣得跳動了起來:“說!你到底是何人派遣而來,來我九江究竟意欲何爲?!”
“將軍,在下從未……”樑習開口就想稱罪,可話到嘴邊卻後悔不迭。表面上,他剛纔完全沒有蠱惑袁術稱帝的意思,完全是袁術一廂情願自己說出來的。可恰恰如此,更讓樑習感到了袁術的狡詐多疑。
儘管袁術奢華淫蕩,一副紈絝子弟的德行,但他領袖南方羣雄與北方袁紹相抗,心計城府之深,絕不是那麼好矇騙的。樑習若是單抓住剛纔他沒有蠱惑袁術那一點來否認,決然不會是什麼令袁術滿意的答覆,只能讓袁術毫不猶豫地給殺死。
想清楚這點,樑習便猛然一怒,擡頭大叫了起來:“將軍你不識天命,唯恐觸犯天威,卻想要我等剛直敢諫之人閉嘴,簡直荒唐可笑!大丈夫生於亂世,自當豪氣縱橫,驅策文武打下一片天地來,倘若無膽,便應自縛投敵,求一狗命殘喘,何必在此裝腔作勢?”
袁術大怒,一腳踹在樑習臉面上哼道:“死不悔改!天命渺渺,豈是你我可擅自揣度出來的?既然你認爲我乃真命天子,爲何本將軍這些年奔南陽、走豫州,最後只能龜縮在這淮揚一帶?”
“時乃命也,當初天下紛擾,大勢尚未明晰,將軍自然勝負難料。倘若天下唾手可得,那將軍又豈會珍惜?哪代開國元祖,不是百折不撓後才否極泰來?若如王莽一般輕易篡漢,世間又豈非一片混亂?將軍言天意煌煌,自殊難預測,然妄自菲薄、自甘墮落,則更爲可恥!”
樑習一陣咆哮之後,便雙目緊閉,再不看袁術,好似一心求死,等待着袁術給他一個痛快。
但實際上,此時樑習面色無波卻實則心驚膽戰。他剛纔暴怒十足的這番話,其實就是一場豪賭,與其被袁術一詐之下露出破綻,倒不如就拿命賭上一次,就賭袁術對心裡那個固執的皇帝夢已然生根發芽。
而袁術死死盯着他,嘴角最後慢慢綻露出一絲微笑:“先生,果然不愧兵家剛烈之人,本將軍幾殺一諍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