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切斷曹植的話, 曹丕用沒有出鞘的佩劍壓在他肩頭,緩緩道:“讓你跪下,不爲別的, 只爲那些在西征路上餓死的將士。”見他瞬間沒了動作, 眼神也黯淡下來, 曹丕繼續道:“你在這裡縱情詩酒, 一再耽擱糧草賙濟, 可曾想過前線有多少人等着那口飯吃?”
望着兄長被夜風吹起的衣袂,曹植慘笑兩聲,用只有他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道:“二哥, 我與你爭也不是,不爭也不是, 你究竟要我怎樣?啊?”嘆息似的尾音帶着悲傷的顫抖, “你告訴我, 你怎麼能如此道貌岸然?你回答我。”
“道貌岸然也好,卑鄙無恥也罷, 我的確可以爲了目的不擇手段。”望着從曹植眼裡突然滾落的滿含失望的淚水,曹丕聲線平緩道:“但我絕不會爲了與你爭奪儲位而置全軍將士的生死於不顧,否則,我就不配坐上那個位置。”轉手將佩劍別回腰間,他又道:“如果你連這點認知都沒有, 只能說, 是我一直以來高估了你。”
看着曹丕平靜冷冽的面龐出了會兒神, 曹植慢慢低下頭, 聲音喑啞道:“橫豎都是錯的,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轉開頭不去看他這副頹唐的樣子, 曹丕咬了咬牙,聲音裡依舊沒有任何情緒,“讓父親放棄你的辦法有很多,在這兒跪一晚上,總能想出幾個。”頓了頓,又道:“你最好是向西跪着,也好告慰那些亡於西征路上的將士。”說完,曹丕揚揚手遣散了衆人,轉身便往殿前階上去了。
聽着身後漸遠的腳步聲,曹植擡頭看了眼漆黑的夜空,眼裡同樣一片灰暗。半晌,他緩緩動了動身子,真的就端端正正地面西而跪了。
在正殿門口回身看向殿階下跪着的那團小小的黑影,曹丕在原地靜默了許久。他聽着風聲在耳邊呼嘯,在空曠的宮殿上方穿梭,卻遠不如他內心的聲音蒼涼蕭瑟。輕輕眨了下眼,曹丕終是轉身進了正殿。
着人伺候好了筆墨,曹丕就開始跪坐在矮案後擬寫送與許縣尚書檯的信件。不出片刻,他便將寫好的信函交到貼身的侍衛手中,吩咐道:“派人快馬加鞭,送到許縣華尚書手裡,轉告他,合肥戰場那邊的糧草就靠他調集了,請他一定不要耽擱。還有,馬上把相國傳進宮來,我有要事與他商議。”
“諾。”
看他應聲出門時吹進殿內的風很是清寒,曹丕猶豫了一會兒又對旁邊的宮人道:“你且去給臨淄侯送件披風吧。”
不出所料,怎麼送出去的披風又被怎麼還了回來。嘆口氣,曹丕拿起披風,起身向外走去。
察覺到身側氣流的涌動,曹植不耐煩地閉上眼道:“我說了我不冷,不用他虛情假意的施捨,拿走。”
彎腰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披風放到曹植身邊的地上,曹丕沉默一會兒纔開口道:“真心還是假意那是我的事情,穿不穿,身子好不好則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跟我賭氣,作踐的卻是自己,這是什麼道理?”
睜開眼,曹植看着腳邊那被風吹出了幾條褶皺的披風,只覺得鼻子裡很酸很酸,深深吸了口氣,他低聲道:“二哥,這是我們兄弟這麼多年,你頭回給我送衣服,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是嗎?”眼神有些飄忽地望着遠方,曹丕自嘲地笑道:“父親看重你,我有的,你都不會缺,哪裡還用我送給你?”
“不一樣,那不一樣。”伸手抓起披風緊緊攥在手裡,曹植紅着眼眶道:“你是我兄……”
“當真是人苦無足。”打斷了他的話,曹丕漠然道:“子建,你得到的太多,你任性的哭、率性的笑,恣意妄爲,卻還是擁有父親的重視、母親的疼愛、世人的讚歎,彷彿你天生就該如此不平凡。你還想怎樣?這樣還不夠?如果沒有你,這一切本該屬於我。”
有些畏懼地擡起頭,曹植卻意外的沒有從曹丕臉上看到分毫的嫉恨,有的只是一派平靜。遲疑了片刻,曹植試探性地問道:“你恨我嗎?”
“恨過。”低頭衝他笑笑,曹丕毫不掩飾道:“但那又如何?沒有任何意義。”
不知道是該爲他的這份坦誠高興還是難過,曹植艱難地牽了牽嘴角,苦笑道:“我不想跟你爭,真的,二哥。我只想自由自在地活着,與友人飲酒作詩,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我都不想要。所以你儘管放心,我曹子建絕不與你爭奪分毫。”揉着痠麻的膝蓋,曹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手裡還拿着那件披風,“可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爭的又是什麼嗎?”
臉上閃過一絲恍惚之色,曹丕連忙背過身,微微揚起下頜,狀似驕傲地笑道:“自然是王位與天下。”
眼神晃了晃,曹植輕輕反問道:“是嗎?”像是在問曹丕又像是自言自語。隨後,讓向曹丕拱手揖道:“臣弟告退。”
走了幾步,曹植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停下步子反身道:“二哥,我從沒想過要跟你爭個你死我活,之前我處處出頭,不過是想讓父親對我有足夠高的期望,那樣,他纔會對我徹底絕望。這不能算我食言,也請你信守承諾。”想了想,他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爲什麼我們不能像普通人家的兄弟那樣?”
“因爲我們根本不是普通人家的兄弟。”想都沒想,曹丕脫口便給出了答案,但他始終都不曾回頭看一看曹植的眼睛,也沒有心思去管他怎麼沒經過自己允許就起身要走。
對着他清冷決然的背影凝望了許久,曹植長嗟一聲,踉蹌而去。
一直等到耳邊再也聽不到腳步聲,曹丕才緩緩轉過身,滿懷落寞地對着空寂的、黑暗的空地喃然道:“在我心裡,除了子修哥哥,也再沒有其他兄弟。”
在鍾繇、崔琰等人的通力協助之下,曹丕制訂了新的運糧計劃,算是完滿地解決了西面戰場糧草吃緊的問題。
而曹操則在沒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陸續又收復了巴地的七姓夷王樸胡以及邑侯杜濩,期間不斷有巴地的流民前來投靠,於是,曹操索性便分劃了巴郡,任命樸胡爲巴東太守,杜濩爲巴西太守,共同管理巴郡。
這樣不緊不慢的節奏一直持續到了十一月,張魯終於按捺不住,主動從巴中率領其餘兵投降曹軍。
算下來,曹操這場仗已打了半年有餘,加之又到了年關,將士們都已無心再戰,曹操便索性接受了張魯的投降,並封他和他的五個兒子當了列侯,倒也算是皆大歡喜。
可是這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眼看着曹操班師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曹植卻還是整天聲色犬馬地混日子,楊修當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惴惴不安的又過了兩個月,楊修突然聽聞,曹操已在許縣皇宮中被天子加封爲魏王。
匆忙找到在銅雀臺上登臨會客的曹植,他眉頭緊蹙道:“侯爺知道丞相已進爵魏王了嗎?”
倚在圍欄上,曹植輕輕晃着手裡的酒樽,漫不經心道:“知道。”
“那您知道王太子一位依舊空缺嗎?”被他這心不在焉的態度弄得有些氣惱,楊修直接奪了他的酒樽放到一旁的木質圍欄上。
終於肯擡眼看看他,曹植微微笑道:“那又如何?”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楊修扶上他的肩膀,神情嚴肅道:“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之前做了那麼多,不都是爲了……”
“德祖。”並不響亮的聲音,卻足以起到打斷的作用。把視線從楊修滿是疑惑的臉上移開,曹植轉身伸手拿回剛剛被奪走的酒樽,稍稍一傾手腕,清亮的酒水便盡數落入了銅雀臺下滾滾的漳水之中。直到酒樽裡變得空空如也,他才重新面向楊修,眼神平靜卻哀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付之東流。
楊修當然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也不知道箇中原因。所以,他執着地追問道:“我不明白,我要聽你親口說你是什麼意思。”
幽幽嘆了口氣,曹植望着眼前這已過而立之年卻和自己一樣還帶着少年心性的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面向着寬闊的漳水水面,曹植手肘抵在圍欄上,目光遼遠,“我的意思是,比起王位,我更喜歡自由。我更願意做曹子建,而不是什麼魏王。”
心彷彿被蒙上了一層死灰,楊修看着曹植依舊清透的眼睛,竟說不出半句責怪的話。可這並不代表他不痛心,他終於知道,自己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構築在了錯誤的基礎上,他所有的心血,到頭來都只是一出一出的鬧劇。但奇怪的是,除去心痛,他並無懊悔的感覺,似乎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曹植不敢去看楊修此時此刻的表情,他目光遊離地看着遠山、流雲、飛鳥,強笑着語無倫次道:“其實,二哥還是很欣賞你啊,我……你二人又有舊故,追隨他,以後……”
“子建。”擡手撫上他並未束起的長髮,楊修看着他固執的不願轉正的側臉,低聲道:“我都清楚……”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就這樣吧,你覺得好,就好。”
離開,用盡力氣,維護着身爲名士的最後一點驕傲。
楊修順着沿着臺階慢慢走下銅雀臺,將那上面紙醉金迷的歡歌笑語拋之腦後。絲竹嫋嫋間,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他天真爛漫,他意氣風發;他輕狂不羈,他瀟灑風流;他言笑晏晏,他笑談天地……
“鐙——”斷絃的刺耳聲音傳來,樂聲戛然而止,一如那幻化成煙的美夢。
“德祖,你信嗎?我能七步成詩。”少年清越的聲音與他亮晶晶的眼睛格外相符。
“哦?此話當真?”年輕人循聲擡頭,只見朝陽下那人略帶稚氣地踱了七步,已是援筆成篇。
眯眼看着沉入遠山的夕陽,楊修想,從日升到日落,這個白日美夢,也算是做到頭,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