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說過,朝中文武百官正朝着雒舍趕來。雒舍院子外面,赫然出現無數高冠博帶的官員,他們呼天搶地,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奔將進來。
這些人張蒙大多面熟,當先是太傅袁隗、尚書令馬日磾、吏曹尚書盧植,緊隨其後的是太中大夫楊彪、太僕魯旭、光祿勳趙謙、衛尉張喜、光祿大夫淳于嘉、大司農周忠......原本已被闊清的院落,一轉眼就被涌入的文武官員填得滿滿當當。
這些人單拎任何一個出來,都是名望卓著、地位不凡的名士,此等場合下,連閔貢和董卓都沒有說話的份,更別提連張蒙這個小小的郎官了。
很快,皇帝劉辯與陳留王劉協就被混亂不堪的羣臣淹沒,哭聲喊聲四起。相距張蒙不遠,董卓也在奮力往層層疊疊的人堆裡硬擠,只爲了離皇帝更近一點。
有個皓首白髯的老者罵道:“死兵卒,避開些,別擋着我!”
這個老者張蒙有印象,是前任太尉崔烈,家學顯赫,然而當年因爲花費五百萬錢買司徒的官職壞了名聲。他幾個月前剛被免職,本是賦閒之人,如今倒是不顧老朽之身,一心爲國,爭先露面。
董卓正是心煩氣躁之時,毫不客氣,威脅道:“我帶兵晝夜不停前來救駕,一路破除阻礙,還要避開什麼?你要阻攔我,以爲我不能砍掉你的腦袋嗎?”
崔烈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無話可說,不與董卓爭辯,朝着別處擠去。
張蒙靜觀院中喧鬧,目之所至,皆是人影憧憧,不禁思緒飛轉,腦海中走馬燈般浮現隨後很可能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大勢洪流已經到來,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站在外圍等了許久,本想着等局面稍加平復,也去找皇帝,畢竟季宣說了,自己立了大功,能獲得褒獎,結果沒想到後續西園軍、北軍五校並光祿勳卿、衛尉卿所屬諸禁軍旗號紛至沓來,漫山遍野高立飄揚,見此形勢是要直接將皇帝以及陳留王等迎回宮去。
張蒙四面張望,尋找着皇帝的車輦,尚無頭緒,冷不丁有人卻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看清了身後之人容貌,愀然之色頓時緩和。
兩人當下穿過車馬如流的大道,相攜走到不遠處較爲清靜的林子邊緣,望着對面旌旗招展、鑼鼓喧闐的景象並列交談。
“承英,許久不見。”
這名男子牽着一匹馬,三十四五年紀,雙頰豐滿、蓄着鬚髯。雖是個頭不高,但勝在肩厚背闊,可見是常年鍛鍊筋骨的健壯之士。他頭裹簡約的赤幘以及一身便於騎乘的袴褶,整個人顯得格外幹練。加之那一雙極爲澄澈的眼眸,每當與人對視,似乎就要將對方看透看穿,精悍之氣展露無遺。
“孟德兄,久違了。”
張蒙看着眼前的男子,百感交集,哪怕原主人與對方相熟日久,直到如今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有機會與曹操曹孟德談笑風生。
敦煌郡張氏以儒學爲宗,家風使然,張蒙五歲便通讀《急就篇》、《倉頡篇》等啓蒙讀物,八歲熟誦《孝經》、《論語》等儒家經典,十歲經由祖父張奐牽線搭橋,師從大名士蔡邕。
蔡邕對經學、書法、數術、天文、音律等無一不通,博學多聞、名盛天下,弟子自也不會少,其中諸如吳郡顧雍、陳留路粹及阮瑀等俱有才名。曹操不算正式拜在蔡邕門下,不過與蔡邕是忘年交,亦師亦友,故而認識張蒙。
曹操大自己十餘歲,本有代差,然而他待人隨和,倒不會讓人感覺到明顯的隔閡。
“......等我醒來,就到了這裡。”張蒙簡要敘述完自己近日經歷,自然將“借殼還魂”的細節掩去了,“若非史家仁善,今日怕是難與孟德兄相見啊。我來此本意是爲了報答史家的恩情,哪裡能想到竟會遇見天子。”
曹操朗笑道:“你看着精神抖擻的,不像有傷之人。哈哈,經受大難,後必有大福。”言及此處,轉而面色一沉,“此次社稷歸寧,袁氏叔侄居功至偉,汝南袁氏聲勢必將更上一個臺階,哪怕取何氏地位代之成爲新晉外戚,也不無可能。若是如此,于山河社稷而言,倒不失爲好處,可惜......”
“可惜什麼?”張蒙敏銳覺察到曹操神色有異。
曹操笑了笑,道:“無事。”
張蒙知道曹操雖然表面和善,其實胸中溝壑萬千,極有城府,因此並不追問,而是想:“他似乎有心事,適才見董卓,神情微妙,似乎也有心事。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史書上可不會寫出來。”
“天子蒙塵,迎之復歸寶殿,可算得上大大的勤王功勞。滿朝公卿腳不及履、衣不及蔽趕往此處,嘴裡說着君君臣臣的仁義道德,可是實則怎麼想,嘿嘿,難說得很吶!”曹操平時說話喜歡帶笑,看着似乎不端重有幾分輕浮,卻能使旁人感受到親和力。然而說這句話時他沒有笑,“不過話說回來,此次天子化險爲夷,必然大加封賞有功之臣,聽你一番言語,這兩日捨生忘死,功勞甚著,必也能以此分得一杯羹,不知心裡如何打算啊?”
“好個曹孟德,果真口無遮攔。”
現世的張蒙與曹操關係不錯,知道曹操一直以來都以敢說敢做聞名,幾次因爲剛直不阿的性格或被免官、或被構陷,就算被評價無狀輕佻也從不在乎。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豪邁之士,今後會在史書上以一個城府極深的奸詐形象出現。
事到如今,張蒙基本認定,自己正處在東漢末年一個非常微妙的時間段內。他能夠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天下將會迎來徹底的亂世。人在亂世身不由己,他只有盡一切可能在亂世來臨前積累起足夠的資本,才能應付未知的變局。
可是,無論前世瞭解到多少歷史,大抵都是宏觀的大勢,當自己真真切切,以單獨的個體捲入其中,涉及到一個又一個現實的客觀因素,當真是千頭萬緒,繁雜無比。
張蒙目前可以確定的是,二十歲任職郎官的原主人通過家世取得了一個相對來說還不錯的政治起點,如果能借上雒陽政亂的東風,再進一步也大有可能。雖說發皇帝落難財的意圖與那些趨利避害的公卿大臣別無二致,但現實不容他選擇,更何況自己的確付出過血的代價。
張蒙思緒未了,曹操斜眼看他,慢悠悠道:“承英,你若想扶搖直上,這是個大好機會,可不要放過去了。”說完,似笑非笑。
“放過去?”張蒙只覺曹操話裡有話,“孟德兄此言何意?”
“十常侍固然遭受滅頂之災,灰飛煙滅,然宮城遭到重創,滿目狼藉,雒陽城內亦是民心浮動,上下混亂不堪。爲防局勢再度失控,太傅袁公適才傳諭,天子回宮,內外人等需要嚴加排查,身份存疑者都將被阻攔審問。”
張蒙道:“我任職宮中,有何可慮的?”
曹操搖着頭道:“那可不一定,短短几日,時局變換猶如驚濤駭浪。如今浪潮退去,看到的還是原來的沙岸嗎?”
張蒙聽出他的隱喻,笑道:“我只是無足輕重的郎官,料想無礙。”
曹操故作淡然,聳聳肩道:“那倒是,尤其是你。”
張蒙擁有兩世記憶,爲了避免認知上的混亂,主觀上仍以前世思維爲主導。現世思維退而求其次,形成隱而不發的狀態,即基本的日常生活與人際社交等能力一如往常,但對一些事情的細節則需要收到外界啓發後主動進行回憶。
時下曹操的話提醒了張蒙,身體的原主人其實是一個庸碌之輩,二十年來按照家族的意志讀書入仕,猶如提線木偶,很少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他也曾不止一次在酒酣耳熱之際,對諸如曹操等親朋好友誇下海口,聲稱自己的目標是出將入相,然而回過頭,哪怕有着極好的文武基礎,卻是終日貪戀酒色財氣,志大才疏、不思進取,可謂徹徹底底的紈絝子弟。
若非如此,擁有極好先天條件的張蒙,又怎會在原本的歷史上籍籍無名。
因此,結合曹操的前言後語,他之所以提醒張蒙,並不爲鼓勵,更多的是一種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