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以後,端坐明堂的天子渾身上下的骨頭彷彿都被抽離了一般,精氣神一瞬間頹喪殆盡,一直未曾發話的執金吾伏完輕輕擡了擡眼皮,沉聲道,“陛下,臣執金吾伏完,有本奏。”
劉協勉強提起精神,頷首道,“愛卿但有所言,就請說罷!”
伏完拱手道,“陛下,朝廷困頓,如今偌大個京都,空曠無比,臣請陛下下詔,收繳部分稅賦,詔令百姓遷都鎮平,以彰顯我大漢繁榮昌盛。”
劉協將目光投向劉奇,“皇兄以爲,伏卿所言如何?”
劉奇含笑點了點頭說道,“陛下所言有理,荊州稅賦,臣皆按荊州所出,根據朝廷律令,酌情收取,至於荊州稅賦出入詳情,自有州中從事一一詳細記載,陛下若有興致,臣自然召來屬官,一一向陛下稟明。
至於伏大人所言,詔令百姓遷都鎮平,恕臣不敢苟同,這遷移百姓,動輒便是錢財糧草無數支出,如今荊州稅賦困頓,怕是經不起如此折騰。”
劉奇帶着幾分擠兌的目光看向伏完,“若是伏大人願意捐獻錢財糧草,替朝廷分憂解難,那自然是沒有什麼問題。”
伏完面色一沉,儒雅的面龐上露出一絲猙獰,隨即轉瞬而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侯爺如此作爲,老朽倒是想問上一句,這荊州,是我大漢的土地,當今天子的治下,還是襄陽侯的後花園?”
不光是劉奇,就連朝中公卿百官聽到伏完的話,面色也是變了又變,太常皇甫嵩帶着幾分怒色說道,“伏大人,慎言!慎言!雖說你建議向鎮平遷移百姓是好事情,可襄陽侯這話,說的也沒錯,雖說荊州這兩年還算得上太平,可是今歲天災襲擾,如今稅賦困頓,也是應有之義。”
劉奇頗有深意的瞥了皇甫嵩一眼,這老傢伙,倒是好算計,也不知道天子安排誰來當白臉,卻被這老傢伙橫插一槓,解了天子窘迫的局面,同時仗着身份,探一探自己的底細,看看自己要如何應對。
劉奇心中暗自嘀咕一句,“這老傢伙對自己的位置倒是看得準確。”
劉奇驟然從坐席上站起,衝着天子拱手,隨後向着朝中公卿抱拳道,“今日不論官爵高低,在場諸位,都是小子劉奇的前輩,小子敢說,自己爲我大漢社稷前程,已經是殫精竭慮,滿腔赤誠,既然有人心中有惑,那小子就斗膽,當着天子的面,對簿公堂,看看小子有無說假話。”
隨即劉奇就將目光投向了朝堂後方,開口問道,“不知誰願替本侯走上一遭,去本侯府上請我荊州主簿從事賴恭前來。”
說罷,劉奇解下腰間長劍,含笑說道,“就以此劍爲憑,不知誰願意前往。”
殿旁一名執戟郎官閃身站了出來,帶着幾分傲然說道,“中郎路粹,願爲侯爺效勞。”
看着這帶着幾分儒雅的青年,劉奇也不猶豫,含笑走到殿中,將長劍交到路粹手中,朗聲道,“路中郎,如此,有勞了。”
一時間廳中沉寂下來,衆人面色各異,可沒有一人當這出頭鳥,在這個時候開口去捋劉奇的虎鬚,看到劉奇如此滿不在意的神色,倒是開口爲難劉奇的伏完心中多了幾分遲疑,莫非,荊州真的是如此困頓?
至於皇甫嵩,說完之後,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彷彿朝堂上的一切事情,都跟自己沒多大關係。
看着公卿百官的神態,劉奇也緩緩回過味來了,看來,天子籠絡的人,並沒有像三公九卿這樣處於高位的人,或者說,天子沒有豁出去的打算,想要質詢自己,那些職位太低的人沒有那個本事,議郎吳碩的身份還差了些許,越騎校尉種輯剛剛還蹦躂的歡實,卻被結結實實的打了臉,劉奇多少還能看得出來,這種輯,現在還不是天子心腹。
劉奇多少能猜出來,這議郎吳碩,算得上是天子心腹,三公九卿中,定然也還有天子心腹,要不然,區區一個議郎,吳碩還沒那麼大的膽子,現在執金吾伏完蹦出來,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劉奇吃個悶虧,畢竟伏完再怎麼說,也是天子的老丈人,劉奇就是過分,也要給天子幾分面子,不可能讓天子顏面受損。
由此劉奇也看了出來,這天子身旁,真的是有高士給出謀劃策,這朝堂上,說不得,還潛藏着一些等着自己逮出來的老王八。
兩刻鐘過去了,就在氣氛沉悶無比的時候,宮門外終於傳來了侍衛的喊聲,“荊州主簿賴恭,中郎路粹,求見天子。”
劉協點了點頭說道,“宣!”
“宣……”劉協身旁侍立的太監帶着幾分尖銳的嗓音喊了一聲,震得劉奇的耳膜嗡嗡作響。
隨後殿中侍守的郎官也按着次序有序的喊了起來,“宣……”
隨着兩人上殿,公卿百官紛紛將目光投向了這面容帶着幾分疏朗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小步走上殿,先是衝劉奇點了點頭,這才彎腰拱手道,“小民零陵賴恭,見過陛下。”
劉協帶着幾分玩味問道,“皇兄,這就是你荊州的主簿從事?”
劉奇點了點頭說道,“陛下英明。”
隨後劉奇緩緩開口說道,“元敬,無需緊張,本侯今日傳喚你前來,是想讓你給陛下和朝中諸位大人說一下我荊州如今的稅賦收支情況。”
賴恭拱手道,“陛下,我荊州麾下軍隊,迄今爲止,已經發放士卒餉銀五萬萬錢,屬下還在籌措今歲剩餘兩月的一萬萬錢俸祿,至於士卒的糧草,已經下劃到各縣,命令各縣撥給,獨身一人者,糧食也已經摺合成錢財發放。”
“嘶……”聽到賴恭的話,衆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按照劉奇這個花法,光是養着麾下這些士卒,就已經將荊州掏空了,更不要說別的了。
“嗯!”劉協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繼續說。”
“另外,今年天災影響,七郡基本絕收,除卻儲備的五十萬石軍糧,爲了百姓生計,我荊州府中數年賦稅以及屯田積累的近四百萬石糧草已經悉數借給了百姓,爲了春耕,屬下已經勒令百姓將春耕的種子儲存了起來,現在要熬到明年夏收,最少還缺兩百萬石糧草,下官已經同我荊州商人商議,讓他們協助我軍在揚州、益州收購糧草,以滿足我荊州所需。”
“如今荊州府庫中收繳的稅賦還有多少大錢?”劉協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賴恭不慌不忙,拱手道,“陛下,如今,我荊州府庫,欠荊州諸商會大錢五十萬萬,接下來幾年,我等與荊州諸商會商議,每年還他們十萬萬錢,分五年還清。”
“哼!”劉協冷哼一聲,“朕倒是想聽一聽,如此多的錢財,你等都花到哪裡去了?要是不能給朕說出來點眉目,那朕不介意殺了你等貪官污吏,以正我大漢風氣。”
賴恭拱手道,“陛下,爲了修築新都,我荊州府庫花費了近百萬萬錢,其中,我荊州府庫劃撥二十萬萬錢,其餘近八十萬萬錢,是由荊州諸多商號籌措,如今,鎮平城中,除卻陛下所在的宮城和城牆城門以及必要的府衙之外,鎮平城中所有住宅府邸,都在這些商號手中,交由這些商號售賣,就連刺史大人的府邸,也是由侯爺府上管家出面,按照約定的價格買來的,更不要說其他了。”
“哼!”劉協冷哼一聲,看着劉奇說道,“皇兄,這些奸商,肆意妄爲,皇兄不介意朕下令,抄了他們的家,充實國庫吧!”
劉奇輕描淡寫的拱手道,“陛下,這些商人,每年要給荊州帶來數十萬萬的稅賦錢,更何況如今朝廷還欠着這些商人的錢財,要是陛下現在處置了這些人,臣想問一句,我大漢仁義何存?律法何存?上下官府,該以何面貌治理百姓?當年商鞅可立木爲信,莫非陛下想讓臣背信棄義?若是陛下真打算懲處這些人,那臣劉奇,願意揹負這些罪名,還請陛下聖裁。”
越騎校尉種輯再一次跳了出來,“侯爺,這朝中公卿府邸,一個個規格別緻,那些商人想要建造這種規格府邸,怕是違制了吧!朝廷以此治他們的罪,也是有據可依,更何況,這些奸商肆意哄擡市價,奸詐無比,售賣官邸,理當懲處。”
劉奇苦笑一聲,衝着明堂之上的劉協拱手道,“陛下,這卻是臣擅自做主,當時爲了修建新都,荊州確實沒那個能力,臣不得已和他們達成了協議,至於所有官員府邸,都是根據微臣命人構建的圖紙建造,價格臣也和他們說好了,在修建成本的基礎上,加價一成,作爲他們的利益。
您可以問一問朝中公卿,就是爲了害怕這些商人肆意加價,違背和朝廷的約定,有損我大漢顏面,這官邸售賣讓諸位大人出錢的時候,下官都還是讓府中掾吏黃權出面的,這點,朝中諸位大人想必都清楚得很。”
“荒唐!荒唐!”伏完面色鐵青的罵了兩句。
看到伏完如此作態,劉奇毫不猶豫的反脣相譏,“若是伏大人有能力爲我大漢修一座都城,那本侯倒是佩服的很,可我看伏大人除了賣弄嘴皮子,旁的什麼都不會,本侯還真是擔心,我大漢都城的治安。”
隨後劉奇滿是赤誠的說道,“陛下,臣滿腔赤誠,還望陛下明鑑。”
劉協心中縱有萬般不滿,這個時候也只能苦笑着頷首,劉奇已經明確的說了出來,要是這事情上自己折騰,那就是背信棄義,以後荊州各地官府,那就和他劉協沒有一點關係了,劉協這點東西還是能聽得出來。
劉協心中縱有萬般不滿,可人在屋檐下,也得低下頭認慫,當下緩緩說道,“皇兄所言有理,不過,如今朝廷上下公卿幾年俸祿還未發放,朕希望皇兄想想辦法,畢竟,百姓要吃東西,我大漢的公卿百官總不可能餓着肚子過活吧。”
劉奇拱手道,“陛下放心,臣竭力而爲。”
劉協當下就放下了空頭支票,“皇兄放心,要是將這事情解決了,朕定然少不了皇兄封賞。”
劉奇急忙拱手,“臣不敢求賞,但願我大漢早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看到站在殿中手足無措的賴恭,劉協擺了擺手說道,“你且先退下吧!”
等到賴恭退下之後,劉奇臉上這才帶着一抹氣憤,衝着劉協拱手道,“陛下,臣驃騎將軍劉奇,有本奏。”
劉協點了點頭說道,“皇兄有事但說無妨。”
劉奇憤憤的說道,“陛下,執金吾伏完,書生意氣,巧舌如簧,不通實政,難當大任,臣請陛下去伏完執金吾之職,甄選賢才,負責京城內外巡查、禁暴、督奸,維護我大漢京城穩固,避免賊人犯上作亂。”
聽到劉奇的話,伏完已經是面色慘白,就是自己和劉奇爭議朝堂上的事情,也是口舌之爭,誰能想到劉奇言語中威脅天子不說,還反過來給自己扣上一個難當大任的帽子,最重要的是,現在自己還無力反駁。
看到伏完投來求助的目光,劉協稍稍沉吟片刻說道,“皇兄,伏愛卿乃是伏生之後,世代爲我漢臣,忠心日月可鑑,皇兄切不可傷了忠臣之心。”
“呀!”劉奇驚叫一聲,“原來是濟南伏生之後,那更好不過了,陛下,臣曾得天神夢中授藝,習得斷句之法,曾妄自解讀《論語》,爲了我大漢孝義傳於天下,還請陛下加封伏大人爲博士,專司負責將《尚書》斷句整理,也好方便天下士子讀書,免得暗生歧義。
至於巡查京都、禁暴督監,維持治安這等俗務就不用麻煩伏大人了,免得伏大人分心,整理《尚書》這可是千秋盛世,要是伏大人出了差錯,那可就貽笑千古了。”
劉協面色陰沉了下來,劉奇這步步緊逼,現在自己要是順從了劉奇的意思,將自己老丈人貶官,執金吾的位置換個人來坐,那自己在朝堂上的支持者還會不會爲自己賣命?朝中公卿會怎麼想,自己這天子以後在朝中怕是就擡不起頭了吧!